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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1976年的早春冷得出奇。黃河之濱的河套低窪地帶,厲於不愛上凍的鹽堿土質,但在這年早春,居然上了大凍。

天上灰蒙蒙的雲層壓得很低,像篩麵的鐵絲籮一樣,旋在大地的頭頂上,篩下來零零落落的雪花……葛翎走出高大的獄牆,冰冷的雪花飄打在他臉上,他一連打了幾個冷顫,立刻感到精神了許多。

約莫有二裏多地遠的鹽堿灘上,巨大的引黃工程正在進行,穿著一色灰的地段,是勞改犯挖掘的地段。穿著五顏六色斑斕多彩服裝的,是臨近黃河各縣的男女民工葛翎對這個工程的全部情況十分熟悉,1975年落實毛主席三項指示的時候,葛翎從五七幹校調回锝局原來的工作崗位上。他建議省局調動勞改場的全部勞改犯,參與這項偉大工程的開掘,叫這些犯過各種罪行的罪犯,在改造客觀世界的同時,改造主觀世界,逐步改造成自食其力的勞動者。但他沒有想到:幾個月之後,他被鉞上殺回來的還鄉團鐵帽,反毛澤東思想的現反鋼盔,成為一個特殊的勞改犯,穿起灰衣裳來在犯人的地段,參加開掘工程。看見千軍萬馬,熙熙攘攘的工程氣勢,葛翎那雙一瘸一瘸的腳,馬上來了力氣,他走得比那個老犯人還快,把老犯人甩在身後七八米遠。他很了解這個工程的深刻的意義,引進黃河水,改造鹽堿灘這兒能開出幾千畝稻田。對於造福子孫後代的活兒,一個革命者怎麼能吝惜血汗?!但當他投入那灰色人流中間,拿起一把丁字鏑,準備打凍時,老犯人攥住他的手腕,並冷竣地對他說:“勞動有分工,你的任務不是用鎬刨這層凍土。”他把下巴朝兩邊高高的堤壩伸了伸。“你的分工是抬泥,明白了嗎?”

這是一條U字形引水大渠,寬二十米,犯人們用抬筐把渠心的泥土,像螞蟻搬家那樣在往兩旁高堤上抬,年輕力壯的犯人,在寒風中光著脊梁,嘴裏叫著號子,沿著60度的傾斜土坡,抬著帆布做成的泥兜,向高堤上登攀。年紀大一點的老犯人,有的在渠心用鐵鍁往泥兜裏裝泥,有的在前邊揮鎬打地皮凍,有的在堤上平整抬上來的泥條,但是這個犯人班長,卻命令葛翎去幹年輕犯人幹的累活。

葛翎在五七幹校,勞動了好幾年,一眼就看穿了老犯人心裏鬼胎,這是給他麵前準備了一雙小鞋。葛翎雖然年過了五十五歲,並不怵髒活累活,可是他腿腕上那個傷疤正在滴血,殷紅的血珠透過那層包紮的手絹,葛翎倒真真有點為難了他該怎麼回答這個挑戰呢?

周圍的犯人,看見班K帶來一個“新號”,都停下手中鍬鎬,像看剛K轎的新媳婦那樣盯著新來的葛翎。葛翎耳旁甚至聽到了犯人的低聲私語:“怎麼和勞改處處長長得一個模樣?!”他沉靜了一下心思,不想在犯人麵前流露出一絲懦弱,便扔下手中鐵鎬,沒有彎腰去拾身邊扁擔,隻用那隻好腳的腳尖輕輕一勾,便把扁擔拿在手裏_喊了聲:“我和誰抬!”

顯然這純熟的勞動動作,和一個老共產黨員硬錚錚的回答,發揮了作用。大渠工地上沉靜了片刻之後,幾個流裏流氣的年輕犯人,有人朝葛翎挑起拇指,有人還喊開了:“這個新號不是個雛兒,是個”喊話的那個人,朝天空指了指。犯人們抬頭一看,一隻老鷹正在灰蒙蒙的飛雪天空中展翅翱翔。

有幾個上歲數的犯人,為葛翎向犯人班長求情了:“馬班長!”

新號頭發都白了,叫他幹抬泥條的活兒——”

老犯人突然皺起那雙掃帚眉,那幾個為葛翎說話的犯人,立刻閉住了嘴巴;就像他兩條眉毛是兩把上方寶劍,對犯人們起蕎威懾力量,工地上立刻變得鴉雀無聲。

老犯人向渠底吆呼道:“大龍——”

從渠底躥上來一個赤臂露胸的漢子。他有著扇麵形的寬肩,胸脯上那兩塊結實的肌肉,顏色就像棗木案板,紫油油地閃著亮光。這個體型簡直是雕槊家難以找到的模特兒。但美中不足的一點,是大朐肌下麵雜筋骨的地方,有一塊細長的刀痕殘疤,破壞了渾然而和諧的人體健美。他規規矩矩地向老犯人答了一聲:“有!”

“你和這個新號,往堤上抬泥!”老犯人低聲地下著命這個壯得像公牛一樣的年輕犯人,抬抬眼皮,看看他麵前站住的是個滿瞼皺紋的老者,難為情地搖搖頭,用流氓的習慣語言,對老犯人說:“怎麼給我配了個老帽?!”

老犯人也選擇最肮髒的字眼,同答這個年輕犯人:“真是有眼無珠,你跟我說過,你們五龍一鳳被拘留時,有個最厲害的預審科長……你看看你對麵的人是誰?”

叫大龍的年輕犯人,梗起他那粗壯的脖子,認真打童起葛翎來;葛翎也情不自禁,朝這個公牛一樣的漢子望去;四隻眼睛對視了足有好幾秒鍾。

“嗬!是老雷子?”年輕的犯人那對充血的目光,望著葛翎灰棉襖上“勞改”兩個紫色鉛印的大字,嘴角閃出幸災樂禍的嘲笑。

葛翎也立刻分辨出來。這個筋骨上掛著刀痕的犯人,叫俞大龍。是五龍一鳳流氓集團的老大。五十年代末期,葛翎當時在預審處當科長,他親自審理了這個擾亂社會治安的流氓犯罪集團,並給予了最嚴肅的處理,用無產階級的鐵掃帚,把他們掃進時代的垃圾箱。今天,在引黃工程的勞動工段,執行專政任務的葛翎,和被專政的俞大龍,要拿起同一條扁擔,來抬同一副泥兜了,葛翎心裏掠過一陣難言的痛苦,他的心在顫栗。他不害怕這個體壯如牛的流氓罪犯;在公安戰線上他和這種長著犄角的動物打交道太多了。使他憂心的是站在流氓身後這個犯人班長,他用陰陰陽陽的目光,陰陰陽陽的語言,像根撥火棍那樣,在葛翎身旁堆著幹柴,點起烈焰,似乎有一種強烈的仇恨,在老犯人的腹內翻滾奔騰,這,究竟是為了什麼?

那幾個朝葛翎伸拇指的流氓罪犯,嘻笑顏開地謾罵開了;“看!雷子也犯了罪!”

“這家夥審訊人時可厲害了!”

“給他點苦頭嚐嚐!大龍——”

“夾磨夾磨這個穿官衣的雷子一一”

俞大龍不眨眼皮地瞧著葛翎,臉上既無憎恨的表情,更無憐憫的神色。他一字一板地,拿腔作調地對葛翎說:“您這個從預審科科長,高升到勞改處處長的老宙子,,怎麼也穿起我們犯人衣裳來了?您犯的什麼罪?勉強奸,還是誘奸,還是通奸,還是借雷子的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