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大龍話還沒有說完,葛翎就已忍無可忍:他真想上去給這個畜生一記耳光,可是,一個共產黨員無權去打一個罪犯,何況,省局那個“造反派”頭子,已經給他披上了勞改犯的灰色袈裟!眼前,他若對俞大龍動一個指頭,不但髒了自己手掌,將引起難以收拾的結局。這就像他冀東老家的傳統戲——驢皮影那樣,俞大龍不過是在銀幕上影人,背後,老犯入在拉者一根根絲線。這樣,不就是打了狗,便宜了主人了嗎?!想到這裏,他把握成拳頭的手鬆開,招呼俞大龍說:“告訴你,葛翎沒犯任何一點罪!將來你就會明白,來!咱們來抬泥吧!”
俞大龍還沒說話,在犯人中慣於起哄架殃的小流氓,便喊開了。
“沒犯罪,你穿什麼灰棉襖?”
“這是翻案!攻擊無產階級專政!”
“這家夥是屬寒鴨的,肉爛嘴不爛,大龍,給老帽加點溫——”
俞大龍輕蔑地往地上吐口唾沫,用腳狠狠一踩,抄起抬筐的扁擔。
扁擔。裝泥的犯尺,怕葛翎fl膀經不起重壓,裝到合適的分量就停下了鐵鍁。俞大龍朝裝泥的犯人??道:“怎麼不裝了?雷子,都有鐵肩膀,裝不成個饅頭尖,晚上砸了你的飯碗,裝,裝一”
裝泥的犯人,同情地望了望葛翎,戰戰兢兢地又拿起鐵鍁,直到把帆布泥兜裝得又尖又高,一直快挨近扁擔了才敢住手。工地四周投射過來無數同情的目光,葛翎知道經過政府多年改造的犯人,心裏都有一把衡量是非的尺子,但在這個特殊的曆史歲月,在社會的最底層,邪惡抬頭,老實地接受改造的犯人噤若寒蟬,大牆之內,也籠罩上一層日蝕的陰影。他心中感慨萬分,不禁舉目向工地上了望,竟看不見一個勞改隊的幹部,隻有不遠處插著的三角形小紅旗,在雪花中飄飛。那兒是犯人不能超越的繁戒線,幾個持槍的戰士在站崗值勤。
葛翎痛心地閉合了眼睛,潮濕的淚水在他眼簾裏轉來轉去。他似乎看見專政的萬裏長城,磚石正在塌陷,一陣剜心的痛苦竟使他喊出一聲:“幹部!我們的幹部哪?!”
俞大龍以為葛翎看見二百多斤的泥兜,慌了手腳,因而尋找幹部,他得意地咧嘴笑著說:“甭找拐棍!幹部都叫章政委叫走,學習反擊右傾翻案風的文件去了,馬班長就是臨時總管,來;抄家夥吧!”
葛翎和俞大龍抬起泥兜,沿若凹凸不平的60度斜坡向上移動了。勞改隊的工地像楚變成了較力場,犯人們都眼睜睜地看著這場開了鑼的戲劇,也都在揣摸著這個戲的結局;無非是以俞大龍壓倒了葛翎而告終,幾乎沒有一個犯人,相信葛翎會把小山一樣的泥兜抬上去的。
但是,葛翎那雙顴抖的雙腿,還在支掙著,還在艱難地朝斜坡上邁步。抬前杠的俞大龍,感到頭一招沒有壓倒葛翎,便使出第二個壞點了,他每往上邁一步,顛一下扁擔,泥兜繩子便沿若光滑的扁擔,往後杠滑一點,因此,還沒爬到一半路程,泥兜的量幾乎都傾瀉到葛翎的肩頭上了,葛翎咬著牙,兩腿像是篩糠一樣哆嗦,特別是泥兜沿下來,不斷撞擊他紮著手絹的傷口,疼得他如同刀割箭穿一般,但他依然挺直腰板,不哼一聲,他知道這不是一場較力,是七十年代不見硝煙的特殊戰爭,沒有壓倒頑敵的氣勢,還算什麼共產黨員?!
七、八米高的斜坡,爬到五米高的地段,地上的粘泥,粘掉了他右腳上的勞改鞋,他赤著一隻光腳板,繼續向上邁步。他雙手推著不斷下滑的兜繩,感到肩疼腰酸,有幾次差點被自己的腿拌倒,他暗暗對自己說:“葛翎啊!葛翎!共產黨員是經過烈火冶煉的金子,在這個垃圾箱裏更該閃亮發光……寧叫扁擔折,不能腰弓曲!”
大渠工地上響起歡呼:
“是個鐵雷子!”
“賽過推土機……”
“太難為這個新號了!”
“嘎叭”一聲,歡呼聲停止了!那是抬到堤上的桑木扁擔壓斷了,但葛翎筆直地立在大堤之上。他也不知道帽子是什麼時候甩開的,頭上滾落著豆粒大的汗珠;汗珠滾進眼角,淌下麵頰,他用手掌抹了抹,熱汗和他在茫茫驛路留在臉上的黃塵,和成了汗泥……
勞改隊的工地上突然變得肅穆無聲。
隻有北風吹著雪花在天空中旋轉飄落……
不知哪個犯人喊了一聲:“新號”!你腿上出血了——”
葛翎這時才發現腿腕那塊傷疤,被泥兜掎得破裂了,鮮紅的血透出了包紮的手他感到一陣鑽心的疼痛,蹲下身去,用手去撫摸滲血的傷口。
俗話說:“物極必反”。本來,這瘡折磨共產黨員的戲,到這裏似乎是應當閉漭了,可是,血液裏都浸透流氓素質的俞大龍,還在不依不饒。他拍拍葛翎膀,指指自己的肋下刀疤說:“你出這點血算什麼?看我這兒,一刮刀進去,血流了半桶,我俞大龍沒有皺一下眉頭,接著,我還了他一刀,他就歸了西天,你審訊了我,法院判我無期!正好!我一輩子就在這裏滾了,咱倆訂個合同吧,天天抬一根扁擔,誰要含糊,誰他娘不是親娘養的!來;接茬練,!”
熱血撞擊荇葛翎的胸膛,他汗水涔涔的臉上騰起一層紅暈,他撫摸著傷口的那隻手,不自覺地攥成拳頭,連骨指節也發出哢叭哢叭的聲響,他決心替國法懲處這個流氓,就在他站起身來時,一個瘦瘦的犯人,用身子擋在葛翎和俞大龍中間。
這個犯人長得中等身材,雖然身板顯得單薄幹瘦,但臉上線條十分淸晰,眉宇之間略帶著幾分書卷氣質。葛翎從他臉上那副琥珀色眼鏡,和棉衣新舊的程度上去推斷;似乎是個剛到勞改隊不久的學生。這個瘦痩的犯人,一手傘著量土方深淺的花竿,另隻手握者一個泉長短的米尺;對勞改隊十分熟悉的葛翎,知道這是勞改隊丈雖挖渠工效的統計員。
還沒容這個犯人統計員開口,那個犯人班長從渠上竄到大堤上來,用狩告的口氣對拿皮尺花竿。的犯人說:“高欣!你的任務是量各班組的工效,咱們井水不犯河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