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3 / 3)

叫高欣的犯人沒有一點怒意,聳聳肩膀把花竿皮尺放在堤上:“來吧!馬班長;咱們倆抬一趟出出汗,我量土方量得冷了!”

高欣麵帶微笑的挑戰,使老犯人的臉立刻陰冷下來,他瞪著一雙不大的眼睛,反問高欣說:“你多大歲數?我都夠你爺爺的歲數了!”

高欣用下巴頦朝葛翎和俞大龍一點,像個相聲演員那樣嬉笑顏開地說;“瞧!這不是有爺爺和孫子配對抬泥的了嗎?這是誰派的?”

周圍的犯人忍不住低聲笑起來。

老犯人兩道掃帚眉擰在一塊了,正要老羞成怒地暴跳;俞大龍為老犯人“拔衝”了,他一拉高欣胳膊,用眼角斜愣著高欣說:“你算個幺,還是算個六?狗拿耗子,多管閑事。”說著,他挑釁地拿起高欣的花竿,從泥窩裏挑起葛翎粘掉的棉鞋,像舞台上耍飛盤那樣,在半空旋轉若,向高欣示威。

高欣望了望葛翎凍紅的腳板,收斂了臉上的笑容,尖厲地喊道:“你放下——”

俞大龍沒有把那隻棉鞋攻下,反而用花竿狠狼一甩,那支鯰魚頭的勞改鞋,在空中翻了幾個跟頭,掉在渠心的泥水裏,濺起的泥點,飛落到在渠心的犯人們瞼上。

高欣的臉變得煞白,他沒有多費唇舌,開始摘他臉上的眼鏡,把眼鏡裝進棉衣兜裏,又脫下棉襖,輕輕把棉襖放在渠邊。此時,他上身隻剩下一件犯人內衣~白色對襟小褂。脫了肥厚的棉襖,才顯示出他結結實實的胸脯,健美靈活的身軀。站在俞大龍對麵,他雖然顯得比俞大龍體積要小一些,但他每個部位的腱子肉,硬得像一塊一塊鐵疙瘩,連俞大龍也有點心裏吃驚。

犯人們並不上前勸阻這場即將開始的格鬥,心裏反而盼著高欣能懲處一下這個勞改隊裏的地頭蛇。犯人都知道高欣是體育學院學習三鐵(鐵餅,標槍,鉛球)的學生,入監之前已是個出了名的運動員。七五年秋,他因一次扔鐵餅時失手,鐵餅飛出校園院牆,砸死一個在牆外玩耍的小孩。偏偏這個孩子是個“走資派”的小女兒,爸爸在五七幹校監督勞動,體院一個“造反派”的負責人,認為砸死一個所謂孽種,消滅了一個“黑八類”的後代,不霜要承擔什麼法律責任,親自去找省公安局鼎鼎大名的秦副局長,以著名運動員誤傷“走資派”子女為據,要求秦副局長不予逮捕,至多給予監外執行。因為政治上需要這個著名鐵餅運動員,代表體育界發表“批鄧”和反擊右傾翻案風的講話。秦副局長立刻應允了這個要求,批了個免於任何處分。

一條人命,隻因為死者是“走資派”的女兒,判得競然沒有一個偸錢包的扒手的刑重。但是這個工人家庭成長起來的運動員——共產黨員高欣,聽了判決之後,連夜收拾行,他先到女孩家裏,把自己準備結婚的一點積蓄,硬留給了孩子家庭,然後給南方的未婚妻發了一封長信,叫她重新考慮她的生活道路和革命伴侶f最後背著簡單的行來扣打公安局和法院的大門——他用一個共產黨員的革命良心維護神聖的法律;準備迎接艱苦而嚴峻的生活。

高欣這傻子一樣的癡呆行為,震驚了整個學院,對他這個行動,眾說紛紜,評論不一。在那些削尖了腦袋往名利場上鑽營的人看來;高欣足七十年代全中國第一號的白癡;在那些自封為最革命的人看來,這是超階級的人性論在新的曆史時期向“造反派”的公開挑戰;隻有那些閉著嘴巴不講話的人,心裏暗暗敬慕高欣的崇高。高欣用實際行動,拒絕了秦副局長的“恩典”,使秦副局長勃然大怒,筆鋒一轉,把“誤傷”改為“蓄意傷害”,把不予處理的判決,一下改為無期徒刑。在“造反派”把法律當成妓女,可以任意蹂躪的年代這個更改不要更多的法律手續,隻要禦用的刀筆秀才,揮動一下筆杆就是了——高欣當了無期的勞改犯,被送到黃河之濱的勞改農場。他來到勞改隊時還算湊巧,秦副局長伸向勞改場的一根龍須一章龍喜正在將城忙於“造反”,沒在勞改農場,高欣碰到的是,被犯人們私下稱呼為路大胡子的勞改場場長路威,才免於在勞改隊中,再到垃圾箱的底層。路威摸著滿臉洛腮胡子,聽完高欣陳述自己案情之後,立刻決定叫他擔任犯人中的總統計員,並親自到倉庫給他領出一身棉花最厚的勞改服,叫他整休三天才出去工作。

但是,眼前特厚的勞改服,已經被高欣脫下來,葛翎不顧傷口疼痛和那隻早已被凍得麻木的腳板,上前拉住高欣的胳膊,高欣輕輕一推,把葛翎推向一邊,然後握緊雙拳,拉開進攻的架勢。

俞大龍擺出打皮拳的護胸的姿態,等待著高欣的襲擊,以表示一個夠分量的大流氓,對無足輕重之輩的寬讓和輕蔑。高欣毫不客氣地握著的拳,伸出去的卻是巴掌,以中國武術的靈活劈頭向俞大龍打來;俞大龍撥開高欣的巴掌,用連續進擊的拳頭,向高欣臉上猛擊,高欣一連兒次輕猿般的跳躍,已經退到堤邊,再退就要滾下堤坡去了。俞大龍不願延長格鬥時間(延長了格鬥時間等於是降低了他自己)想借機把高欣打下坡去,他對準高欣舁梁上,打出重重的右直拳,為了加重拳頭分贄,他把整個身子猛地前傾過去,嘴裏還發出“嗯——”地一聲丹田的呼喊。但高欣既不退卻也不再跳躍,而是像狸貓一樣迅速蹲下身來,把頭向俞大龍兩腿之間一鑽,借著俞大龍向前瀉的蠻力,用肩膀一扛,俞大龍就順著泥水湯漿的堤坡滾了下去,當他爬起來時,渾身已成了一個泥母豬。

工地上響起一片“好”聲!

有的老犯人激動地扔起了帽子。

俞大龍順堤坡抄起一條扁擔,爬上來要和高欣拚命;這時老犯人向他拋了個眼神,低聲說:“路大胡子來了!”

俞大龍立刻放下已經揚起的扁擔。引黃工地的犯人工段,立刻活了起來,鐵鍁開始挖泥,抬泥的人抬起泥兜,迎著紛紛揚揚雪花飛馳而來的棗紅馬,像一團烈火紅焰,穿過三角旗的警衛哨,筆直地朝這個地點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