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棗紅馬跑到大堤之前,昂首嘶鳴了一聲。路威翻身下馬,在北風中裹了裹草綠色舊軍大衣,便爬上了引黃工程水渠大堤。他在灰色的人流中穿行,目光左顧右盼——他在尋找新勞改犯葛翎。
葛翎被送到勞改隊是路成作夢也想不到的。五十年代初,路威以一個工廠七級鍛工師傅的身份,參加了抗美援朝的誌願軍,他被分到工程兵部隊。在朝鮮的高山大嶺開掘地下坑道時,他認識了工程兵的副團長葛翎。當時,路威擔任坑道掘進的總後勤,他憑著一雙粗壯的鍛工胳膊,一把二十四磅大錘和一盤烘爐,有力的支援了坑道施工,多次立下過戰功。當時,這盤小小的烘爐離團部隻有幾十米遠,深更午夜,這叮叮當當的錘聲,常把葛翎吸引到這間給鋼釺淬火的烘爐房來,他們一起掄錘,一起流汗,在戰火紛飛的朝鮮戰場,葛翎和路威結成了深厚的戰鬥友誼。
戰爭結朿了,他們坐同一趟列車,告別那個金迭萊花的同家,又一塊複員到省公安局。路威沒有留在省局,他帶領一部分犯人,來到黃塵滾滾的河套建立了這個改造罪犯的農場。二十多個春秋寒暑流逝過去了,路成的小胡子變成了絡腮大胡子,他一經當了二十年勞改場場長了。今天,路大胡子正在引黃工程指揮部開聯係會議,聽說總翎竹著殺回來的“還鄉團”的罪名,戴著“現反”帽子押送到了勞改農場,他沒等會議終場,跳上那匹棗紅馬,就朝農場急馳而來。在馬背上路威前思後想,他不相信這是真的,按照毛主席三項指示,葛翎剛從千校回來,官複原職不久,怎麼就成了“反革命”?他認為這一定是一種誤傳。他首先到了獄政科,翻看了一下犯人的花名冊,他簡直不相信自己那對素有威嚴的眼睹了,上麵真有葛翎的名字。但他還不相信這是真的,他想也許是個同名吧,便按著花名冊上編的班次,進了3號監房,一下他變得目瞪口呆,他看見那塊半攤開的綠軍毪了;這條軍氈是在朝鮮時,他和葛翎合著蓋過的;在一個三千裏江山的好天氣,葛翎拿到山坡上哂時,掃射過來的機槍,在上麵留下幾顆扇麵形的澗眼。他,一下驚愣地坐在炕沿上了。
片刻之後,路威像是瘋了似的策馬抖緇,直奔引黃工地而來。到了大渠渠堤之上,他正要問那個老犯人,葛翎在哪兒幹活,作賊心虛的老犯人,看路威滿臉怒氣,以為場長是為鬥毆而發火(路威根本沒有看見),便惡人先告狀,躬著身子說:“報告路場長!這場鬥毆打架是高欣他一”
“打架鬥毆?”路威的思路清醒過來,粗聲地喊道。“為什麼打架?”
“……”老犯人也明白過來了,但潑出去的水,已經收不回來,隻好硬著頭皮說下去,“是高欣先動手打人,把俞大龍打到了水溝裏;根源就是新來的反革命挑撥。”老犯人用手指了指葛翎的背影。
路威這時才看見葛翎了,他正用雙手搗著那隻凍值的腳板,另隻腿的腿腕上滲出的血己經在手絹上板結。路威的眼角潮濕了,他真想撲過去大喊一聲:“老葛一一”但路威知道,周圍有幾千雙犯人的眼睛在注視他,便把即將滾出眼瞼的淚水強壓下去,回身從大衣兜裏掏出兩副手銬,往地上一扔,下命令說“打架鬥毆,破壞法紀,耽誤引黃工程,銬起來,送禁閉室!”老犯人彎腰去拿手銬,準備給高欣和俞大龍戴在手上,路威忽然用腳踏住了這對手銬,扭頭叫高欣說:“把馬玉麟和俞大龍銬起來,送走!”
老犯人分辯著:“我……”
“誣陷新號,蒙騙幹部——帶走——”
在勞改場當了二十多年場長的路威,從葛翎的形態,從犯人愛憎的目光,從地上那條壓折了的扁擔上,一眼就看穿了這場格鬥的實質,這是他在勞改單位學會的一套特殊本領,他的命令一出口,工地上的犯人七嘴八舌地向路威講述事情的整個過程,要求場長嚴肅懲處那個獄頭班長和地頭蛇。
路威奔葛翎走來了,他那沉重有力的腳步,如同兩把鐵錘,有節奏地叩打著封凍的大地。葛翎聽見這咚咚的聲音,不用回頭也知道這是路威的腳步聲,他激動地回過頭來,出現在葛翎麵前的路威,還是那個老習慣:多冷的天也不戴帽子,任風沙在他臉上橫施淫威,絡腮胡子中間露出的眼角、舁尖,都凍得通紅。
“老……”那個“葛”字在犯人麵前,路威是不能吐出來的字眼。
葛翎的嘴唇也張開了,但這兒是社會的垃圾箱,連“同誌”這個最普通也是最珍貴的字眼,在這裏是不能稱呼的。他嘴唇翕動了一下,又閉上了。
路威盡跫不看葛翎,裝出很平靜的樣子說:“新號!跟我葛翎站起來,立刻又跌倒了,那隻穿著從水裏撈出來濕棉鞋的腳,凍得已經失去知覺。路威忙上前去攙扶他,葛翎小聲地對他耳語說:“你怎麼能這樣?躲開——”路威轉身叫來一個年輕的犯人,背笤葛翎下了大堤;大堤旁邊支獰一個帆布棖蓬一這是為幹部們取暖用的。裏邊有青磚砌的爐台,炭火從爐口吐出紅光……
背送葛翎的犯人,剛剛離開帳篷,路威馬上解開自己的衣襟,把葛翎那隻冰塊一樣的腳板,貼在自己的心窩上;晶瑩的淚花順著他絡腮胡子滾落下來,像在雜亂的草叢中滴落下早晨的餅珠……葛翎半仰養身子,幾次想把腳從路威的心窩拔出來,但路威緊緊按住他的腿,讓自己心河上的曖流,通過那隻冰凍的腳,
流遍葛翎的每束神經,每道血管,每顆細胞。葛翎的眼圈紅了,四隻淚水蒙蒙的眼睛對視著;雖然他們沒有說一句話;晶瑩的,無聲的淚光,已經傾瀉了世界上語言的寶藏中最蕺閃光的語言。
帳篷外飛舞著的零落雪花,變成了蘆席片一樣的大雪;北風卷起茫茫的雪粉銀霧,搖撼著這座小小的帳篷,葛翎重新領受到同誌間的溫暖,戰友的崇高情誼。路威感到葛翎那隻腳,已經暖了過來,便開始脫他那雙帶毛的舊軍靴,葛翎抓住他的手:“老珞!你要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