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 3)

“你穿上它!”路威說。

那雙鯰魚頭的鞋快烤幹了,我還穿它!”

“老葛!”路威甩開葛翎的手,一邊脫下軍靴一邊說:“你還記得這雙軍靴嗎?是在朝鮮那座小烘爐旁邊,你給我的。今天葛翎嚴粛地提醒路威說:“老路!今天我穿上這雙軍靴明天你就會跟我睡在一條大炕上了,你考慮這個後果沒有?”

路威無言以答了。勞改場場長送給勞改犯軍靴,這足以證明場長喪失立場,隻要竄龍喜給秦副局長一個電路威就可以穿上灰棉衣。特別是路威聽了葛翎陳述了自己當勞改犯的過程,拿著軍靴的手不自覺地哆嗦起來,那隻軍靴竟從他手上滑落到了地上。

葛翎是因為筆記本上的幾句話而當了勞改犯的。文化大革命初期,葛翎脖子上被墜上“走資派”的牌子,很快被發配到五七幹校去長期勞動。幹校種著幾百畝水田,葛翎和另幾個“走資派”被分配幹最苦最累的活;天近四月,北國大地的冰淩剛剛消融不久,葛翎穿著一身緊身衣褲,腳上套上一雙水襪子,就拉著。耕牛下水耙地了;五月插秧時節,他腰彎成四十五度角,從星星落插到月牙出……艱苦的勞動,沒有叫葛翔皺過一下眉頭,他總是請求幹校派他去幹最重最苦的活茬,他的體力就像個“千斤頂”,有笤挖不盡的熱能和潛力。但葛翎最怕一點,就是早晨“天天讀”之前,低頭弓腰向毛主席請罪的暫短幾分鍾,雖然這並不需要力氣,也不需要負重流汗,但他那顆心卻總像壓著一個磨盤,就像小時候家裏把他帶進廟堂,強按著他的脖子給佛像磕頭時的心情一樣。

他小時候家裏很窮,是中國社會封建落後的一個縮影。十七歲時冀東路過一支紅軍,在他年年磕頭的廟堂裏推倒了一座座泥胎神像,大廟門口掛起了村蘇維埃政權的牌子,他第一次聽到毛澤東的名字,並且知道了共產黨是無神論者,是窮人自己的隊伍,就在那年,他偷偷地對著一麵破玻璃鏡,用剪刀剪去在神像前許願時,留在腦袋後麵那片“掃堂和尚”的長命頭發,參加了這支紅軍。

參軍時的印象給葛翎留得如此強烈,就更增加了他彎腰請罪時的痛苦心悄,因此,每當他和這些“走資派”排成一排,低著頭口中念念有詞時,葛翎緊閉著嘴巴,一聲不吭。他想:神是沒有的,而把領導我們革命的導師毛主席當成神來祭祀,這是架空領袖和人民血肉關係。但在那個曆史歲月,葛翎不敢明確表態提出異議,便尋找各種途徑盡量擺脫早展的“宗教儀式”。他很早很早就起床,到水稻田中去除草追肥,寧願皮肉受黎明水冷之苦,也不願在那兒站上痛苦的幾分鍾。最初幹校沒有追究,裝做不知道有這件事,但有一天,文化大革命造反起家的秦副局長來視察幹校,在早請示中不見葛翎,為之動容,派他隨身的秀才章龍喜,騎上一輛自行車找葛翎。

赤著一雙腳板,帶著渾身泥水的葛翎回到校舍之後,秦副局長宣布了兩件懲處。第一件:要葛翎把早晨沒參加諳罪的時間加在一起,一次還清;第二件,幹校停止勞動一天,叫“反毛澤東思想”和“死不悔改的走資派”葛翎檢查罪行,大會進行批鬥。

第一件懲處,葛翎好像是接受了,他赤著那雙泥巴腳,站在早請示的地方,低垂著頭,看上去是在悔罪;其實心裏翻卷大潮,正在做著尖銳的思想鬥爭:“是像一個革命者那樣,真正地焊衛毛澤東思想的純潔;還是用祭神,的語言假檢查圖得眼前平安?!難道你十七歲參加革命時是為圖太平嗎?葛翎嗬!葛翎!考驗你黨性的時候到了!”無數個問號,像城市裏十字路口的紅綠燈,在他頭腦裏時明時滅,但當他被押到批鬥會場時,他決心闖“紅燈”這個路標了。他不但沒有承認自己有任何錯誤,反而把邡積在老共產黨員對黨對毛主席的忠誠,。像炮彈出膛那樣,帶著火藥的煙硝,攜雷夾電,噴向了批鬥會會場。他從唯物論的物質第一性,聯係到共產黨人是無神論者。從《共產黨宣言》談到巴黎公社時誕生的《國際歌》,又從《國際歌》歌詞中“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也沒有神仙和皇帝”的名句,引出了一條公式“神”是沒有的,把毛澤東思想比做“神”,就完全閹割了毛澤東思想的精髄,是對毛主席最大的誣蔑!是有人想架空毛主席。

葛翎的“檢查”還沒有講完,就被章龍喜拉下講台。秦副局長立刻宣市葛翎的言論,是徹頭徹尾的反革命言論,要對他進行隔離審查。而且通知他的秘書——當年辦“砸爛公檢法”戰報的刀筆小吏章龍喜,整理葛翎的材料。但材料整理出來之後,林彪粉身於溫都爾汗,“早請示”“晚彙報”,“一句頂一萬句”以及“最最最最”的陰謀破產,那個像用祭神儀式來毀滅毛澤東思想的小艦隊,在曆史的狂濤中沉舟滅頂。葛翎才免於過早地穿上灰衣裳,當上勞改犯。

七五年夏天,在落實毛主席三項指示時,經過近十年勞動的葛翎,E到勞改處處長的工作崗位上。辦公室那把椅子還沒坐熱,曆史上的黑潮卷了回來——反擊右傾翻案風開始了。葛翎的“反毛澤東思想”的問題,重新寫在秦副局長桌上那本台曆的日程上。七六年初,趁葛翎視察監獄的罪犯改造工作時,秦副局長命令局裏幾個嘍噦,花樣翻新地對葛翎搞了一次“火力偵察”,撬開了他的辦公抽屜,檢查了葛翎所有的筆記本和往來信函,從一個紙頁發黃的筆記本上,發現了葛翎這樣一段話:不要把毛澤東看成神秘的,或者是無法學習的一個領袖。如果這樣,我們承認我們的領袖,就成了空談。既然是誰也不能學習,那麼毛澤東不就是被大家孤立起來了嗎?我們不是把毛澤東當成一個孤立的神了嗎?

秦副局長是在文化大革命初期,靠血洗省公檢法單位起家的武鬥專家。雖然,他的外表並不獰惡,修長的身條,嘴角總帶著眯眯微笑,那雙眼睛,簡直還有點女性美,似乎很像個文質彬彬的書生。人不可貌相,海水不能鬥貴,在武鬥場上他以手黑出名,常常笑著就把匕首戳進對方胸膛。他雖有秀才之相,實無一點才情,屬於“繡花枕頭-一-一肚子草”的類型,他很少看書看報,但接受“中央首長”的指示卻一絲不苟。葛翎這個發黃的筆記本到了他的麵前,他簡直欣喜若狂,他從發黃的紙頁上判斷,離翎“反毛澤東思想”由來已久,立刻給葛翎打個長途電話,把葛翎叫回省局。本來,他對葛翎的“火力偵察”,是用葛翎辦公室失盜的名義來遮羞的,既然發現了“礦藏”,捉住了“尾巴”,連這層遮羞布也丟開了;他把葛翎叫進自己辦公室之後,公開承認是他親自主持的這次政治偵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