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金惑(1 / 3)

第一章 金惑

野杏村的大戶人家張百川家的一切麻煩是在蘇芹凶狠的腳下猛然迸發的。朦朦的天色中,蘇芹麵對著張百川家夜一樣漆黑的大門,抬起母鹿般結實的腿,踢出個炸雷似的裂響,那個裂響脆聲聲地傳揚著,截斷了野杏村公雞們驕傲的報曉聲,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便在公雞的啞然中染遍了村落。

那是個陰冷的早春,冰冷的風攜著整個夜晚的涼意貫穿進遼西走廊的清晨。野杏村樸素的雞鳴逐漸地喚醒了村落,村中首戶張百川家的那一溜孤獨的二層小樓無依無靠地立在村子的極東端,混飩的天光緩慢地恢複著小樓原有的色彩,而那上下兩排齊嶄嶄黑暗著的窗口卻不斷地吸收著小樓誘人的輝煌。這時的村落還很寂靜,惹禍的蘇芹還沒有來到小樓前打擾公雞們所曉的自由。

小樓的締造者張百川並沒有享受幾天小樓的舒坦。這個時辰裏的張百川正在遼西走廊上的那個日益繁華的海濱城市率領數以萬計的建設大軍,從一磚一瓦中積累財富。張百川的妻子兒女們日複一日地留守在小樓裏,心安理得而又不厭其煩地享受著日出以後的生活。小樓極有層次地分出了幾處套樓,套樓裏依次住著張百川的老婆老甜、長子大江、長女三翠。待娶的四海把持著一套樓獨住,倔強的二河同老爹張百川鬧翻了臉,舉家搬遷,已是人去樓空。老疙瘩五湖身高剛滿八十公分,本來就不需要多大的地方,張百川設計樓時也就把他忽略了過去,沒有給五湖的將來留下一寸的安家立業之處。盡管那時的五湖距公民的資格尚有二年之差,也應該算是一個有血有肉的男人了,別人可以歧視五湖一層不變的頑童樣子,可當爹的怎麼也不應該拿兒不當兒。好在五湖人小心大,讓人取笑慣了,也就不懂得和爹媽計較。

喜歡計較的是張百川的二兒媳蘇芹。張百川家那幾日許多難堪的亂子就是從蘇芹那次不饒人的嘴中惹出來的。

野杏村的雞鳴叫得透徹的時候,村子裏除了這座小樓裏的人們差不多都已經醒得透徹。蘇芹躲過丈夫二河的注意,從自家的後門溜了出去,在逐漸明朗的天色中繞到婆婆老甜的大門外。小樓裏懶散的安靜就這樣被蘇芹的腳輕鬆地給踢得破碎了。蘇芹抬起腳踢門的時候,麵對漆黑而又闊大的鐵門沒有絲毫的猶豫,那隻母鹿般結實的腳在半空中蜷縮一下,腳掌便有力地彈向鐵門,如雷的炸響便果斷地震蕩了起來。院子裏的幾隻狼狗被震蕩得異常憤怒,掙動著鐵鏈子,如狼似虎地狂叫。蘇芹的腳被狗的狂叫惹得更加惱怒,攜著氣憤,接二連三地踢向鐵門。鐵門哆哆嗦嗦地震顫著,清脆而又堅決的聲響一下緊過一下,伏在雲層裏懶洋洋的太陽似乎也忍耐不住,探出驚訝的臉,望著怒氣衝天的蘇芹。野杏村的天空也就在那一刻明朗了起來。

蘇芹發怒的原因並沒有後來村裏人猜測的那麼複雜,不過是人爭一口氣而已。蘇芹記得,當初住在小樓裏的時候,二河三天二頭張羅搬跳出小樓另立門戶單家獨過。那一次張百川乘著藍鳥匆匆回來,二河見到爹的第一句話就是“我要搬出去”。張百川審視著二河,擰著眉頭,暴跳如雷地訓斥:“你他媽的有病呀,老子把窩造得比部長都寬綽,你卻惦著住狗窩。想滾就滾,一輩子也別回來。”二河討厭在老爹盛氣淩人的鼻子底下膽顫心驚地過日子,更不習慣小樓裏的懶散與沒有節製的爭吵,擰著腦袋領著老婆孩子搬了出去。二河沒有理解到,自己搬出小樓是給老爹張百川的臉上抹黑呢,張百川在外邊名聲顯赫,廣交四方,在家裏連自己的兒子都維持不下。

蘇芹是不願意搬出去的,大家的日子有幫有底,多靠一天也就多省一份心,二河瞪圓了眼珠子高低不在大家裏混,自己給自己掃地出門搬了出去。如今婆婆老甜果然拿著老爺子的雞毛當令箭,把他們二河這一股人家忘得個一幹二淨,老甜到城市裏找了一趟老爺子,就給大兒媳春雁弄來了金鎦子,給三翠戴上了金手鏈,蘇芹再不濟也給張家生個人見人愛的孫子,怎麼會落得個屁也沒有呢。本來,蘇芹和二河每年都能喂出幾百口豬,掙來的錢時常成千上萬地數,不至於讓金首飾氣得眼睛發藍。錢多錢少是小事,蘇芹爭的是一口氣,一個理,她必須讓婆婆記住兒子二河在這個家裏應有的地位。

老甜那套樓的屋門終於開了,老甜揉了揉鬆弛的眼皮,打了個悠長的哈欠,走了出來。幾隻守候在門口的大花鵝,邁著紳士般的步子,從老甜的腳旁鑽進樓裏,隨心所欲地扇動幾下翅膀,從容不迫地把一灘灘溫熱的屎留地門廳的地板磚上。老甜熟視無睹地看了眼鵝,並沒有驅趕的意圖,繼續打著哈欠,一截沒有係牢的褲帶便懸了下去。老甜提了下褲腰,走了出去,褲帶在她的腰間無拘無束地蕩來蕩去。

蘇芹的腳繼續節奏分明而又鏗鏘有力地撞擊著闊大的鐵門。老甜還得意在自己能給兒女爭取來金飾品的喜悅中,沒有在意誰會這麼凶猛地踢門,邊開門邊習慣地罵:“誰呀?我不心疼鐵門,你還不心疼蹄子。”

大門“吱吱呀呀”地閃向兩旁,理直氣壯的蘇芹便豁然亮出。狂叫的狗們認出了打擾它們的蘇芹,無趣地扭回狂暴的頭顱,伸出舌頭,舔著嘴巴,慚愧地臥了下去,不再吱聲。蘇芹的臉色和剛才的天色一樣的陰沉,她跺了幾下自己的腳,說:“我說咱家咋出不來好事呢,原來都是長了蹄子。”

老甜的眼神呆愣了一下,直直地瞅著來者不善的二兒媳婦,覺出了剛才的話有些冒失,臉上顯出了不自然。老甜的心裏琢摸著,二媳婦哪來的這麼大勁兒,哪個廟裏的神得罪了她。蘇芹橫眉立眼地緊盯老甜的眼睛,一絲不放。婆媳倆一見麵就呈現出這種難以融洽的尷尬,老甜努力讓自己眼神活泛起來,避開蘇芹剛才的話鋒,問:“進來吧,進來吧,小青呢,咋沒把我小孫子帶來?”

蘇芹露出了不屑一顧的神態,撇著嘴,說:“你還有孫子呀?你還惦記小青呀?二河都不是你的兒子了,你咋還會有孫子呢。再說了我們長蹄子的人,咋敢叫你媽叫你奶呢,我們娘們在你眼裏連人都不是。”

老甜的眉疙瘩漸漸皺緊了,自己再不起眼也是婆婆,媳婦就是再有理也不該這麼放肆,幹啥不陰不白地使臉色。老甜的臉陰沉下來,說了句“不進拉倒”,伸手就去關大門。蘇芹的右腳再次抬起,有力地踹向老甜關了半截的門,把老甜的手震得麻酥酥的。老甜氣憤地罵道:“你的爪子折了,幹嘛總抬蹄子。”

蘇芹沒有發怒,蘇芹一腳門裏一腳門外地站著,她的脊背倚在門框,雙臂抱在胸前,瞅著老甜的發怒,嘴裏露出了清冷而又幹燥的笑聲:“你說得對,我哪有資格長腳呀,我們一家人隻配披驢皮,給驢蹄子穿金戴銀那不是糟踏嗎,金鎦子、金鏈子套在人模人樣的身上,也能讓你體麵些,戴在驢蹄子上算是啥?”蘇芹越說越氣,咬著牙,語調尖酸得像山棗一樣:“我瞅你長得也是人模人樣的,咋也說起了驢子話?”

老甜愣住了,老甜罵人的技巧是不亞於能工巧匠的,隻是她沒有料到蘇芹竟敢罵她,她一時沒有反過腔來。老甜頓了片刻,她心裏很納悶,蘇芹的話明明是暗指給春雁和三翠戴首飾的事兒,這事兒咋讓二媳婦給摸著風了?老甜本是想把蘇芹罵得個狗血噴頭的,又一想該摸一摸蘇芹的底,就忍住了挨罵的難受,緩和了一些語氣。老甜說:“媽這麼大數了,這麼多年當驢當馬地拉扯孩兒們,不也過來了,驢就驢吧。媽的腸子沒有幾個彎卷,有啥不願意的事兒,直來直去地說。”

蘇芹嘲笑一聲:“還用說嗎?和尚腦袋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事兒。”老甜一副渾然不覺的樣子:“媽是喝糊塗湯長大的。”蘇芹的脊背從門框上彈出來,伸出手直截了當地指著老甜:“春雁是你大兒媳婦,三翠是你寶貝閨女,老爺子不認二兒子我不管,他可沒不認二兒媳婦,我哄得小青對你們老倆口又親又抱,哪一點對不住你們老張家了?幹嘛一樣的河凍出兩樣的冰來。一個鎦子值不了太多的錢,哪怕讓我戴一天,也讓村裏人知道張家不隻有一個兒媳婦。弄得二河都不願姓張的份兒上,你們高興呀?”

老甜被蘇芹的這番話攻得有些心虛,她思忖著:從老爺子手裏摳出這兩件金貨沒有旁人知道呀,就是蘇芹多得滿脊骨背心眼兒,也瞅不見別人心裏的小六九呀。老爺子的嘴比門都嚴,不可能和蘇芹通光,會不會是春雁這個實心眼兒的一高興說漏了嘴?這也不可能呀,春雁心眼兒再實也沒有傻到賣自己的份兒上。老甜想來想去,就是沒能想出個譜來,懷疑來懷疑去,就差懷疑自己了,老甜堅信自己從來不做傻事。

事實上,老甜的固執已經為自己鑄成了不可挽回的糾葛,她早已把自己得意忘形時的那個小細節忘得個一幹二淨,野杏村中被金貨照耀得心裏發癢的婦人們卻把這個細節牢牢地抓在心中,不錯時機而又添油加醋地傳遞給正在抱怨沒有得到家中財產的蘇芹。婦人們很喜歡熱鬧,看大戶人家鬧別扭這比看戲更過癮,戲再好也是假的,這不花錢還是真刀真槍的好戲誰不想多看幾眼。於是蘇芹就知道了老甜下轎車拍大腿的細節。

老甜絲毫沒有感覺出兒媳婦的鬧騰是自己的疏忽造成的。老甜想:蘇芹是聽風就想雨地生事端,我硬咬牙根不承認,她能怎麼著,還能伸手到我肚子裏把話掏出來?孫猴子再鬧騰也扳不動如來佛的手指頭,我再賴不濟也是她婆婆。老甜的憤怒再也忍耐不住了,她“叭嗒”一聲撂下了臉色:“二媳婦,說話得拍良心,你缺錢,我可以幫你向老爺子伸手,缺東少西可以到樓裏去取,搬出去後悔了可以搬回來,幹嘛訛我這個沒能沒水的老太婆。”老甜越說越氣,伸手扯住蘇芹的衣袖子,大聲說:“走,到樓裏去,咱找春雁對質,找三翠對質,你不是想弄明白嗎,跟我走。”

蘇芹掙開老甜的拉扯,用力地拍打著老甜扯過的衣袖,好像老甜給弄髒了似的。蘇芹說:“我不是你們家的狗,拉來拉去的,我是你們家的兒媳婦,戴金鎦子是你當婆婆份內的事兒,有春雁的就不應該沒有我的。”

老甜的臉猛地變了卦,眼睛裏睜出了一圈不同尋常的白眼仁。老甜的雙手有力地掐在腰上,唾沫星和嘴裏的話一同噴射出去:“反了你,沒大沒小了你,你公爹往我肚裏種金子了,說屙就能屙出個鎦子鏈子的,想編排也不能太離譜兒。門讓你踹了,婆婆也讓你給作賤了,孫猴子大鬧天宮也得有個頭哇,今個兒你不當著全家人的麵給我說清楚,別想出這個家門。”老甜猛地將身扭回,“咣當”一聲關了大門,死死地插住了門的鐵栓,背靠在門栓上,看著被自己關進院裏的蘇芹喘粗氣,隨後便將渺視的眼光抬高,目空一切的臉仰向小樓的上方。

這時候的小樓已經在明朗的陽光中清清楚楚地顯出了本相,黑暗的窗口在陽光的壓製下脆弱得不堪一擊,窗簾的色彩很無奈地暴露在陽光下,小樓的金壁輝煌再度玄耀出來。老甜的喊聲升揚上去,開始在小樓間回蕩:“春雁,你給我滾下來,二媳婦說我給你戴上了金鎦子,你拿下來給她看看,讓她的狗眼睛亮堂亮堂。”

蘇芹扭過脖子,不安份地翻著眼珠著,陰冷的怪笑從鼻孔裏無拘無束地噴泄出來。蘇芹說:“別這麼費勁地練節目了,春雁她會演戲嗎,你不是不明白嗎,我給你演完戲你就明白了。”蘇芹做出了一種扭扭捏捏的怪態:“前幾天呀,我去城裏找一個挺能耐的老爺子,我是坐著什麼鳥回來的,我坐在那個車裏呀,一點塵土也沒有,我下了車就拍大腿。我拍大腿是我願意的事兒,不拍大腿誰能看到我戴金鎦子掛金鏈子呢,不拍大腿誰又知道我大兒媳婦和三閨女孝順呢。”蘇芹說到這裏就停止了扭動,臉色也變得更加難看,衝著老甜說了句難以承受的話:“我真是個老不知好歹的東西。”

老甜直呆呆地看著蘇芹,她後背牢牢地靠在鐵大門上,悵然若失地從記憶的深處尋找出了那個令她無限煩惱的小細節,那時,她確實被虛榮燒得得意忘形,拍大腿純粹是下意識。

春雁早已站立在二樓的窗台前,將窗簾欠開一道縫,眼睛盯著婆婆和弟媳蘇芹的對峙,耳朵聽著她們的爭吵。當爭吵的內容牽扯到金鎦子的時候,春雁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嗓子眼有了一股鹹鹹的味道。春雁立馬把金鎦子從手指上艱澀地褪下來,認真地掖藏好。春雁是個不攤事兒的人,她想,自己也沒戴著金鎦子街前街後臭顯擺,蘇芹咋會順風尋味追來了呢?

春雁的丈夫大江還賴在床上,大江每天的起床差不多都是蘇芹喚起來的,還要給大江穿衣服。大江是個永遠停留在孩童時代的男人,他時常日複一日地給春雁講他的那個夜複一夜循環往複的惡夢,有時被惡夢驚醒,伏在春雁的懷裏痛哭不止。大江時常說:“那兩個人飛下來了,炸樓了,滿天都是血呀。”春雁便再一次哄孩子似的拍著大江,讓大江別怕。

陽光從春雁欠開的窗簾縫間狹長地斜射進來。大江猛地從床上坐起,瞪著眼睛張大恐怖的嘴,愣愣地說:“爆炸了,爆炸了。”春雁便重新回到床前,撫摸著大江。大江說:“你摟摟我,我害怕。”春雁很敷衍地摟著大江,心事重重地說:“你這輩子就不會做別的夢嗎?”大江依進春雁的懷,追求著無止無休的保護,很怯懦地搖晃著頭顱。

老甜和蘇芹依然僵持在院子裏,眼睛噴射著毫不相讓的光芒。院中間的狗們很無聊地趴在地上,挑起懶洋洋的眼皮,無精打彩地瞅著婆媳倆互不相讓的爭吵。樓上的春雁記得婆婆給她金鎦子的那天,她正在院子裏整理幾個畦子。那一日的陽光已不吝嗇,很體麵地釋放些溫暖,春雁蹲在那片新翻的土前,準備在春分那日種上一些紫皮蒜。院裏被雞鴨鵝狗撓了一冬,早就不成個人家的樣子了,春雁不去收拾,能有誰去收拾呢?老甜的那一雙充滿自信與力量的腳就在那一天的那個時刻停在了春雁的身後。老甜用充滿溫情的語調叫了聲春雁,喚春雁到自己居住的樓裏去。老甜攜著春雁的手進了樓,眼睛釋放著仲春才會有的暖意,喜滋滋地看著春雁,催促著春雁把手洗幹淨。春雁生就一雙粗大的手,也就沒有必要嬌慣了,草草洗過,急著回到老甜麵前。老甜笑吟吟地叮囑,要把手洗幹幹淨淨,幹淨得像剝了皮的蔥,婆媽要讓春雁的手配得上住著的樓。春雁一一照辦了,老甜便毫不遲疑地將指頭上的金鎦子褪下來,細心地套在春雁的指頭上。那枚令蘇芹發怒的金鎦子就這樣屬於了春雁。

老甜繼續倚在鐵門上與蘇芹對峙,既然破了臉,老甜豁出去也要弄到底。老甜的表麵很強硬,硬得堅不可摧,可自己的心尖像裂開了似的疼痛,她覺得無形的血珠子正從她的心尖上一滴接一滴流進冰涼的腹腔。老甜開始後悔自己多餘枉費心機地從老爺子手裏往外摳這兩件金貨,自己同二兒媳爭吵了這麼一陣子,樓裏的兒女們瞎了聾了似的沒有一個出來幫腔。

這兩件金貨可以說是老甜這一生中最難受的收獲。老甜的心若是窄巴些,不知喝了多少回耗子藥了,老甜卻沒有絲毫這種輕生的打算,老甜說她心大,心大得隻因為屁眼小才沒把心拉出去。離開張百川之後,老甜反而輕鬆了一大截,沉浸在能給兒女們帶來物質幸福的喜悅中。老甜很解脫地說,張百川擁有三妻四妾是他的本事,我難受也是暫時的。

令老甜難受的具體日期老甜很容易忘記了,而節氣走進那一天留給老甜的印象老甜不會忘記。老甜清楚地記得,遼西走廊的田野在那一日正在大開化,陽氣十足的日頭引出了大地的蟄氣,遠處的大地被這蟄氣蒸發得扭曲而又虛幻。一輛長途客車在鄉間的公路上奔馳,車上的人隻有老甜的頭發光光潔潔很別致地盤在後腦勺,形成了圓圓的髻子。老甜已經很多年沒有這樣的幹淨利索了,這種裝束就連陪同她來的三翠也忍不住想笑幾聲。出發前三翠對老甜的這種裝束提出過一番善意的批評,老甜罵著三翠:“你懂個屁,我和你爹認門的時候,你爹就相上了我這個發髻。”

老甜一本正經地坐在車裏,發髻隨著車的搖晃而搖晃,她毫不理會車上乘客暗自發出的評頭品足或是譏笑,隻顧想著自己的心事。冬季裏本是個建築業的淡季,張百川這個老家夥不知生出了啥花花腸子,整個臘月和正月人影狗影都摸不著,老甜便動了氣,去城裏看看張百川究竟掉進了哪個理不清的麻煩裏去了。

自然,老甜是離不開自己的貼身小棉襖,寶貝閨女三翠的。

肥壯的三翠把長途客車的座椅擠得異常狹窄,三翠很不舒服地扭動身子,不知怎麼坐才能讓自己和懷裏抱著的不足半歲的嬰孩更順暢些。當三翠的眼光滑到司機身旁的發動機蓋子的時候,便閃出了熠熠光芒,她站起身子,拋棄和她一個坐位的老甜,挾著孩子,搖搖擺擺地趟上前去,一屁股坐在發動機的蓋子上。發動機的蓋子傳導著機器的溫熱,這使別扭了好一陣子的三翠舒服了許多。那股溫熱順著三翠豐碩的屁股流動起來,逐漸暖遍了她的全身,三翠感覺到好像是坐在熱炕頭上,舒坦得雙腿不由自主地伸展出去,擺出了很開放的樣子。三翠是背對著行駛方向坐在發動機殼上的,她的身體無法回避地麵對著所有的乘客,她懷裏的孩子就在這一刻不合時宜地鬧了起來。三翠毫不遲疑地撩起衣襟,無遮無攔地亮出白亮亮的肚皮,那隻碩大無比的乳房便活蹦亂跳地擠了出來。車窗外的陽光很狡猾地抓住了時機,把陽光播灑進三翠的懷裏,那隻大乳白晃晃地耀起,撥亮了許多男人的眼,讓心懷不軌的男人神不守舍。三翠將自己紅得發紫的乳頭準確無誤地塞進了孩子的嘴裏,坦然地麵對著車窗外射進的陽光,任孩子無拘無束地吸吮,毫無羞澀。

張百川在遼西走廊海濱城市裏的居所是被三翠的嘴給問出來的。張百川每年寥寥無幾的幾次回家,從來不向任何人透露自己在城市裏的住所。雖然如此,名人的住所還是瞞不住的,張百川是這座城市實業界的名流,打聽出他的住所並不是件太難的事兒,何況城市裏還有個到處張貼廣告的萬事通信息中心呢,隻是這項服務有些私人偵探的味道,三翠從老甜哆哆嗦嗦猶豫不決的手裏搶過了那二十元錢,便買通了“偵探”。三翠拿寫上地址的紙條走出信息中心,老甜埋怨三翠:“咱們也是脖子上扛張嘴,幹嘛花錢問他們。”三翠不悅地說:“找到我爹,啥都回來了。”

三翠攙扶老甜攀上張百川居住的寫字樓時,已是傍晚時分,太陽在城市的上空庸庸碌碌地消失了,樓梯牆壁上的燈倦倦地亮著,一副昏然欲睡的樣子。三翠停在張百川居所的門口,嘴裏喘著粗氣,汗珠子順著肥胖的臉滴巴滴巴往下掉。老甜上氣不接下氣地歎道:“你爹真能耐,把樓立得這麼高。”

毫無規則的敲門聲雜亂無章地傳播著,正在閉目養神的張百川驚疑地睜開眼睛,這種敲門聲擾得張百川心煩意亂,顯然外麵的門鈴對於敲門者已經成了十足的擺設。現在的張百川已經不習慣聽這麼隆重的敲門聲了,這很容易地令他想起自己在野杏村家裏那種習以為常的毫無修養,陳朗的燕語鶯聲徹頭徹尾地改造了張百川。

張百川剛剛與一個建築公司完成了一次艱苦卓絕的談判,正需要一個安靜的夜晚養精蓄銳,卻有不速之客不知輕重地前來打擾。張百川很不情願地束緊睡袍,將正在洗漱間梳妝的陳朗喚出,讓她去打開房門。陳朗是個充滿活力的姑娘,生著一張白白淨淨的臉,開門去的時候,一頭垂至腰際的黑發隨著步子的起落在身後飄來蕩去,很有一番滋味,張百川百看不厭。

老甜和她的閨女三翠就這樣突由其來地出現在張百川的麵前,所有人的臉上不由自主地顯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尷尬。老甜充滿敵意的眼睛死死地咬在陳朗的臉上。陳朗不知所措地退著步子,一直退到了張百川坐著的沙發旁。張百川握住了陳朗的小手,安慰道:“別怕,是我鄉下的家裏人,你就叫她大姐吧。”

老甜充滿敵意的眼睛立刻放棄了陳朗,逼向張百川,她咬牙切齒地質問著:“你瞅她那嫩皮樣兒,還沒咱家四海大呢,你都快該當她爺了,恬臉讓她叫我姐。呸!”

張百川不耐煩地閉緊眼睛,疲倦的眼袋上聚出了兩堆細碎的皺紋,他抓過一隻煙,悶悶地抽了起來。三翠一腳插進了爹媽之間,佯裝不諳事的樣子,將孩子往張百川懷裏一塞,大驚小怪地說:“爹呀,你住這麼高幹啥,爬樓該累死我了,你就不嫌累?”

孩子水葡萄似的眼睛愣嗬嗬地盯著張百川。張百川努力地轉移出自己惡劣的心態,親了親孩子的臉,對著頭一次見麵的外孫子,輕言輕語地說:“姥爺是有福的人,不像你媽那樣傻,閑著電梯忘了用。”

孩子瞅著陌生的姥爺委屈地咧開嘴,哇哇大哭起來。孩子的哭聲衝淡了些屋子裏的尷尬。三翠抱回了孩子,邊顛著孩子邊說:“傻小子,見到姥爺咋還哭呢,姥爺現在是總經理,你衝姥爺笑一下,金鎖銀鎖都能給你掛上。”

張百川的眉頭微微蹙了下,陳朗立刻關切地問:“百川,哪兒不舒服?”張百川閉上眼睛,搖著頭說:“我是心裏累呀。”

老甜的眉頭也蹙了起來,衝著陳朗把嘴咧成瓢的形狀:“哎,真賤哪,百川百川地叫著,比翹尾巴的小母狗還賤。”老甜把臉轉向張百川,指著張百川的鼻子說:“你這條老騷狗,怪不得年啦節啦都不惦著回家,這嫩皮嫩肉的小騷×捏一把掐一把得多舒服,你都該當她的爺了,也不怕折了你的壽?”

張百川閉合的眼皮猛地聚了下,然後漸漸地鬆馳開去,嘴唇顫了下,終於沒有言語。老甜對張百川的無動於衷感到了意外,他們每一次談話差不多都是吵得天翻地覆,最終強迫老甜投降的是張百川暴跳如雷之後的拳腳。這一次,老甜是抱定挨打的準備,要刺激刺激張百川這條老騷狗,出乎老甜意外的是,張百川居然有這麼好的耐性,對老甜的刺激竟然置之不理,老甜確實吃了一驚。

陳朗垂下頭去,擺弄著自己的雙手,指上的戒指和腕上的手鏈便折射出金色光芒。陳朗委屈的淚便滴在了金色光芒上。三翠的眼睛被這光芒深深地吸引著,她內心湧出了憤憤不平,骨肉相連的女兒還沒享受到金的銀的呢,她這一個陪老爹睡覺的小丫頭片子倒是金銀滿身了,老爹也太偏心眼兒了。

三翠不再理會父母之間的尷尬,她原以為家裏住著的顯赫樓房已經是很不錯的了,誰曾想跟老爹這兒相比居然是天地之別,把我們娘幾個扔在村裏也太虧了,索性讓媽就這樣鬧下去。肥壯的三翠像小山一樣走近陳朗,陳朗被滿臉笑意的三翠壓迫得惴惴不安。三翠的眼睛被陳朗的金飾品染得明亮,她的那隻肥大的手托住了陳朗的小手,說:“瞧你的手,嫩得像唱戲的小姐,就是這個鏈子太多餘了,你看哪個戲裏的小姐帶鏈子,那是小孩的玩意。”

陳朗抽回了手,淚眼漣漣地對張百川說:“百川,你們一家人團聚了,我該走了。”

張百川猛地睜開眼睛,“呼”地站起來,雙目盯著陳朗,將陳朗攬在自己胸前,然後結結實實地摟在懷裏,黑著臉說;“這是你的家,願意走她們走,誰再敢給你臉色,我踢她出去。”

老甜望著自己的老爺們和一個小女的摟得這麼緊,還揚言踢她出去,委屈得實在難以忍受,便哇哇大哭起來:“張百川你好不要臉,當自個兒媳婦的麵搞破鞋,看我不撓破她的臉,讓你們沒臉見人。”

陳朗是個文靜的姑娘,承受不住吵嚷和威脅的,她嚇得躲在張百川的身後,身子不由自主地顫抖著。張百川冷冷一笑,再一次把陳朗擁入自己的懷裏,平靜地對老甜說:“你過來撓撓吧,放心大膽地過來撓吧,我不攔你。”

老甜止住了哭聲,愣愣地瞅著一反常態的張百川。張百川厲聲說道:“過來撓呀,你今天敢碰她一下,明天我就和你扯離婚書,我供著你們養著你們,你們成年成年地白吃飯,反倒管起我來了,願意呆你就好好呆一會兒,不願意呆你馬上滾蛋。”

老甜一屁投坐在地上,孩子般蹬動著雙腿,鳴鳴地哭了起來,邊哭邊拍打自己的大腿:“我的老天爺呀,我的命咋這麼苦呀,我的老爺們不要我了啦,這可讓我怎麼活呀,我沒臉見人了。”

張百川緩緩地吐出了口氣,安撫著陳朗坐下,又衝著三翠使了個眼色。三翠裝瘋賣傻地問:“爹,你想幹啥呀?”張百川擰緊了眉疙瘩,不耐煩地指了下癱在地上的老甜,三翠裝成恍然大悟的樣子,把孩子遞給了陳朗,走到老甜身旁,把軟成一灘泥似的老甜攙了起來。三翠說:“媽,你是哭個啥呢,咱家添人進口了,你高興才對呀,哪個有錢人家不是三妻四妾的。”

老甜被三翠連擁帶抱地送進了臥室。三翠哄了一陣老甜,轉身回到廳裏,接過自己的孩子,故作嬌憨地對陳朗說:“小姨,我把我爹交給你了,照顧不好我爹,我可不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