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小不點兒樂隊(1 / 3)

第四章 小不點兒樂隊

小不點兒張五湖最初離家出走時,遠不及後來在遼西走廊那座海濱城市裏那麼順利與炫耀,在那嚴冬季節百餘天顛沛流離中,五湖幾乎每天都麵臨著險象環生的生命危險。後來,連他自己都不相信那麼艱難的日子他竟然熬了過來,那一段時間裏五湖才真正地體會到了啥叫非人的生活。獲得生存自由的五湖對那一段磨難並沒有過於耿耿於懷,反而感謝磨難帶給他後來的機會,假如他不從家裏出來,一味地在野杏村裏呆下去,他也許終生都是家裏或者是人群裏的“小多餘”。

五湖是在離家出走的途中出事的。本來五湖是可以避免出事的,他已經被疲憊和饑餓折磨出了回家的念頭,隻要扭回頭,重新爬上長途汽車,走向回家的路便就是輕而易舉的了,可強烈的自尊心一回又一回地蠶食掉了他不斷湧出的回家念頭,他便義無反顧地一直走下去,與回家的方向背道而馳地走下去。五湖沒有料到,正是因為他這種絕不回頭的決心,才促使他會輕易地誤入了人家的圈套,不由自主地被人騙走了。

五湖在晚秋的一個上午出走的,那天的日頭還保留著慈祥的樣子,很吝嗇地普照溫暖。五湖穿著小巧的晚禮服,紮著雪白的領結,稀疏的黃頭發梳得光溜溜的。他背起行囊,儼然如童話裏小王子出訪般,走出了家門,他很坦然又不為人知地告別了自己家那一溜四處炫耀著金壁輝煌的兩層小樓,邁開一對短小的腿,一直走出了野杏村。天上遙遠的太陽懶散地給五湖送行,巨大的光暈圓圓地環繞在太陽的周圍,預示著一場將要來臨的幹燥大風。

五湖走出野杏村的時候,絲毫沒有離家出走的那種悲戚,他像平常一樣笑眉笑眼地走出去,邊走邊唱自己編的歌兒:

野杏樹上開野花,

海蜇天生沒有媽。

葡萄攀上葫蘆架,

怎怪秧蔓不結瓜。

走出三四裏之遙的黃土大路,就跨上了柏油馬路,五湖一路走過來,便紮入了三五成群的候車人堆裏。野杏村幾個準備外出的人嘻笑著問五湖,出門去?五湖向來討厭人們對他這種耍戲的腔調,便昂起高傲的頭顱,不屈不撓地反問道,我不可以出門嗎?僅八十公分身高的五湖說出的這句話立刻噎住了還想調笑他的人,他們便用讚賞五湖歌兒唱得好鼓勵五湖唱一段的辦法來維係或許還能夠出現的對五湖的調笑。五湖對他們置之不理,一味地等待著汽車的到來。

長途大客車終於搖搖擺擺地開過來了,人們蜂擁而上,五湖嬰孩般矮小的身高不可能爬上車,便有一個好心人將他抱上車去。五湖便像個好孩子那樣一直坐好心人的懷裏,一路上喋喋不休地說著童趣十足的話,讓那個好心人感到很快樂。售票員以為五湖是那個好心人帶上車的孩子,給予了嬰幼兒免票的待遇。這樣,五湖便一直地乘座下去。

五湖的離家出走是蓄謀已久的事情,全家人不拿他當人待已經成了無法更改的曆史遺留問題。老爹張百川見了他,像見了咬死小雞崽的貓一樣,充滿著厭惡。媽老甜召喚他的時候,從來沒喊過名字,總是“小崽兒”“小多餘”地滿街叫著,仿佛是在喚一隻跑出家門的小狗巴。他的哥哥姐姐也總是習以為常地叫他小不點兒,五湖幾乎成了他們手中布娃娃之類的活玩具。五湖雖然總是衝動著,時不時地湧起一陣離家出走的念頭,可他總是擔心自己這麼小的樣子,離開了家不知道該是怎麼個活法。五湖便像一隻歡快的小狗想方設法地博得家人的歡欣,讓家人認可他應有的小老弟這個地位,可家裏的人依然如故地對待他。尤其是老爹張百川,給家裏蓋了一溜接連在一起的一套套二層小樓,卻沒有五湖的一寸立足之地。矮小的五湖仰望著宏偉博大金壁輝煌的小樓,心裏陷入到了絕望的深淵。五湖沒有和老爹計較自己的得失,反正自己這一生一世也不可能娶媳婦了,要那麼大房子也沒啥必要,可他心裏還是酸溜溜的難以承受,老爹和老媽竟然連解釋都沒給解釋,爹沒給家裏的狗們搭新窩,媽老甜衝著“汪汪”亂叫的狗們還說一句:“別亂吵了,你們身上長毛呢,有個破窩將就吧,凍不死。”五湖覺得自己在這個家裏比凶猛的狼狗們還要無足輕重。

導致五湖離家出走的直接原因並不複雜,僅僅是吃飯的問題。自打那一溜小樓建成之後,炕桌也就在張家消失了,一家人集中在飯廳裏吃飯。有飯桌的時候,五湖站著吃飯,還能勉強和大家擠在一起。現在,高高的圓桌宛如空中樓閣般令五湖高不可攀,五湖便隻好望“桌”興歎了,獨自一人端著小碗蹲在一旁小貓一般可憐巴巴地吃著。有時真的來一隻狡猾的老貓,便很容易地搶食了五湖碗裏的菜,他便隻能依靠哭泣來述說自己的不幸了。五湖的哭泣總是有限的,盡管他還是個孩子的樣子,可他畢竟已經長大成人了,哭算啥男子漢呢。五湖便時常用編歌唱的方式排遣自己的憂愁,他的那個奇想也就是在歌唱的時候突然想起的,五湖看到了別人家的房梯子,中止了自己的歌聲,一個與家人共同進餐的辦法便就油然而生了,那就是讓老爹打一個裝有梯子的帶著軲轆的高椅子,每逢吃飯時,五湖好把椅子推到自己應該坐的位置,順著梯子爬上去,來實現自己與家裏人平起平坐的願望。張百川對於五湖的奇想流露出了難得的不是討厭的臉色,也滿口答應了五湖的要求,張百川在遼西走廊那座海濱城市執掌著千軍萬馬的建築隊伍,打一個五湖設想出的椅子簡直是不用吹灰之力,可張百川一回到城市裏,就把五湖的要求忘到了腦袋外了。五湖的等待便成了遙遙無期,他就不再指望老爹了,把希望寄托在媽老甜的身上,讓媽請個木匠來成全他的願望,可老甜卻大聲擺氣地拒絕了五湖的要求。老甜說:“在哪兒不是吃飯呢,我們在桌上吃山珍海味,讓你在下邊吃狗食了?”

五湖氣得差一點兒暈了過去,那一瞬間,離家出走的決定便毫不動搖地樹立在他心中,在這個把他當成貓狗來養的家裏,還有啥繼續呆下去的意思呢。五湖趁著老甜不在家的時候,穿好了自己小王子一般的裝束,打點好簡單行裝,嘴裏唱著自己編的歌兒,懷著一種自我解脫的歡喜和對前途的無所顧慮,邁著一對短小的腿,毅然走出了野杏村。

長途汽車顛顛簸簸從遼西走廊一直貫穿入遼西丘陵,終點站是一個四周環繞著低矮山丘的熱鬧集市。這裏離野杏村已經十分遙遠了,五湖借助著別人的幫助爬下了長途客車。望著一切都是陌生的景象和一切都是陌生的麵孔,五湖顯出了茫然不知所措,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離開家要到哪裏去,要做哪些事情,他是不知憂愁卻又是盲目地離開家園。五湖佇立了片刻,摘掉了自己頸下惹人眼目的領結,在這個到處飄蕩著鄉土氣息的集市,領結會招人圍觀的,他怕別人誤以為自己是與大人走散的小孩,或者是被人認出自己是成年的嬰孩,又陷入到成為別人笑柄的窘態,他便若無其事地走開了,走得很像一個真正的孩子。

五湖不敢在人潮湧動的地方走,他記得有一次四海帶他看電影,看入迷了的四海竟然忘了他,散場時僅僅比大人膝蓋高一點兒的五湖差一點被人擠死,幸虧五湖的音量高,尖銳的嗓音驚開了快要埋沒了五湖的人腿。可這個遠在異鄉的集市上卻沒人知道五湖,也沒人在乎五湖,他必須小心謹慎地保護自己,免於被卷入危險的人潮中。五湖沿著集市的邊緣人稀的地方行走著,他已經很餓了,在車上他長久地沒有吃東西,現在又饑又渴,很有必要補充一下自己的肚子。五湖在一個櫃台前停住步子,從自己漂亮的晚禮服裏掏出一張百元的票子,遞了上去,想買一個麵包外加上一瓶汽水好解除饑渴。五湖的手裏極少摸錢,盡管後來張百川成了全市屈指可數的大富翁,可五湖的手裏依然是一窮二白,五湖從老爹的手裏得到的最大財富就是老爹約來個栽縫給五湖做的這套別具一格的晚禮服,五湖喜歡得總是舍不得穿在身上。這一百元錢是四海給他的,老爹每次回來給兒女們分錢,總是把五湖放在計劃之外,對於五湖的傷心流淚,老爹連瞅都不瞅,四海抽出了一百塊錢,用來安慰五湖,五湖便一直珍藏著。

麵前這個櫃台對於成年人來說正是恰到好處,對少年兒童也不算太高,可對於五湖來說,卻是高得難於上青天了。五湖惦著腳仍不能把錢遞到櫃台上,賣東西的人伸出手臂,也是無能為力地無法抓到錢。這時,過來一個壯漢,把五湖的錢抓到手中,說:“我幫你。”五湖很感謝這個壯漢,剛要給那人施個鞠躬禮,不料那人根本不是幫他遞錢的,而是將錢一下子劫掠而走,轉身鑽進茫茫人海中消失了。事後有人說那壯漢早在一旁觀察好了這個穿著不凡又沒有大人領著的小孩,搶有錢人家孩子手中的錢也就是在所難免。

被人搶走了錢的五湖立刻驚呆了,沒有了手中這唯一的錢對於饑腸漉漉的五湖來說不亞於雪上加霜,所幸的是,那個賣東西的人還挺同情五湖,送給了他一份吃的。五湖蔫蔫地吃完了食物,對那個賣東西的人道了聲:“謝謝。”轉身沿著集市的邊緣走了下去。那個賣東西的人衝著五湖的背影誇了句:“這麼小的孩子,聲音夠響亮的了。”

沒有錢的五湖並沒有完全陷入到絕望的悲觀之中,或者說他是個不喜歡和不習慣悲觀的人,茫然失措的五湖雖然不斷地湧動出回家的衝動,可都被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堅決否定了,既然出來了,說啥也不能回去了,好馬不吃回頭草,好漢不做回頭事。小不點兒五湖就這樣漫無目標地在集市裏走來走去,一直走到天色將晚,好在集市上的人都在忙買忙賣,也就沒有無聊的細心人發現出五湖是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大人。

不知不覺中幹燥的大風呼嘯著刮過來,集市上空飛揚著黃澄澄塵土,趕集的人們紛紛趕上自己的馬車,開上自己的小拖拉機,匆忙離去。賣貨的人們也在急忙收拾著攤床,恐怕貨物被風刮走。轉瞬間,集市被風吹得快要散盡了,嘈雜的人聲越來越稀,而一陣緊過一陣的鑼鼓聲卻更加頑強地屹立在風中,並且越來越強烈地散布著對人們好奇心的誘惑。五湖沿著背風的牆根與溝畔覓聲而去,他那矮小與輕飄飄的身子實在是禁不起風吹,擔心哪一陣風刮大了,也會像被刮走的圈席筒一樣,順著風無法自製地被刮跑了。盡管大風對五湖來說是個不小的麻煩,可他從小喜歡鑼鼓和音樂之音,再大的風也阻擋不住他對鑼鼓之音的尋根探源。

聲音來自於集市旁幹涸的河灘。河灘上的那些楊樹在大風中鳴咽著,樹稍發出了尖銳的哨音,一片片枯黃的葉子漫天飛舞,不時有幹枯的樹枝被風揪斷了,搖搖擺擺地掉下。有一片苫布在借助著粗壯的樹幹圍成了一個嚴密的圓圈,鑼鼓之聲正是從那裏傳播過來的,也有一陣陣叫好聲被風清晰地送出來,顯然裏麵還有不畏大風的人正在表演和觀看馬戲節目。

五湖艱難地跋涉到了苫布之下,苫布的連接處,被風撕開了一個裂縫,這個裂縫對於大人或者對於已經不算太小的孩子,鑽進去是不可能的事情,可對於五湖來說,卻是綽綽有餘。五湖進去之後,立刻感到了風力的驟減,那種被風刮得飄搖了的心也隨著安定下來。所謂的戲台就是掃除掉卵石平整出來的一片空地,“台上”正在表演猴子趕車,一隻老猴揮舞鞭子趕著兩隻叭巴狗,拉車轉圈兒跑,買票進來看馬戲的人稀疏地席地而坐,時常誇張地送上去一陣陣叫好。若是在觀眾不算稀少的時候,五湖這樣悄悄滲透進來是不會引人注目的,遺憾的是這麼稀少的觀眾一切都是無法遮掩。五湖立刻在馬戲班人的眼睛裏暴露無遺了,一個不畏寒冷袒露著胸毛的壯漢走過來,僅用三個指頭就將五湖高高拎起,大聲吵嚷著:“這是誰家的孩子,沒買票就進來了,趕快領走。”

人們的注意力立刻從猴子的身上轉移過來,看著壯漢像拎一隻可憐的小貓一樣拎著掙紮著四肢的五湖。五湖發現壯漢向自己奔來的時候,是很想躲避開的,可五湖跑出十步也不及壯漢邁出的一大步,逃跑根本無濟於事,被人捉住成了在所難免的事情。壯漢拎著不斷掙紮的五湖,環視著四周,追問著是誰家的孩子。五湖對於被人拎起感到格外惱火,這等於是對五湖做人的汙蔑。五湖大聲說道:“放下我,我不是誰家的孩子。”壯漢瞅都不瞅五湖,向苫布間那個縫隙走去,想把五湖從進來的地方塞回去。

馬戲班的班頭就在這時候趕過來,他喊住了壯漢,把五湖接進了懷裏。班頭生得倒還清秀,有神的眼睛閃著熠熠的光芒,他很友好地看著五湖。五湖又說了句:“放下我,我不是誰家的孩子。”班頭抱著五湖,仔細地端詳著五湖的容貌,最後把眼光定在了五湖堅硬的牙齒上,才滿意地把五湖放下,說:“免票了,站在第一排看吧。”壯漢不滿意地看了眼班頭,氣鼓鼓地回到了所謂的台上。猴子趕車的馬戲繼續演下去,那猴子已經老得毛都禿了,趕起車來也是有氣無力,光溜溜無毛的屁股彤紅彤紅的,紅得快要到了脊背。緊鑼密鼓的催促聲中,老猴的表演還是那麼不緊不慢一點也跟不上鑼鼓的節奏,甚至被兩個拉車的叭巴狗遠遠地甩了下來,看馬戲的人們笑場了,再也不像剛才看別的節目那樣給叫好了,反而發出了尖銳的哨聲。氣得壯漢揮舞起鞭子,用力地抽打著老猴,抽得老猴“吱吱哇哇”亂叫。憤怒的老猴拋棄了趕車的遊戲,張牙舞爪地揚起鞭子,與壯漢躍躍欲試地對峙起來。看老猴趕車的觀眾們出乎意料地看到了一出人猴相鬥的好戲。

壯漢的鞭子帶著尖銳的脆響落下來,猴子握著的鞭子應聲落地,隨後,壯漢的鞭子便如暴雨般傾泄到猴子的身上,遍體鱗傷的老猴在一次又一次反撲失敗之後,終於軟弱地倒了下去,肚子一起一伏地喘息,一雙靈活的圓眼睛悄悄地溢出淚水,粘濕了臉上的毛。站在前排的五湖把老猴的悲哀看得一清二楚,他不忍心看那個令他討厭的壯漢繼續毆打老猴,便大聲喊著:“別打了。”接著就跑上台去,蹲在了老猴的身旁。

老猴躺在地上不能起來了,壯漢氣呼呼地甩掉了鞭子。滿懷興致觀瞧猴子趕車的人們頓時感到敗興,便一哄而起地退了場,走進了苫布外麵勁頭正在十足的大風中。班頭在人們露出退場念頭的時候就提前關心上了五湖,反正也快要收場了,班頭並不在乎人們的離去,他在乎的是五湖,所以一直守在五湖和那隻動彈不得的老猴身邊。五湖隻顧關心老猴眼中的淚水,他似乎覺得那老猴不過是一個披著猴皮的人,一個和自己一樣從來沒人當回事兒的人,沒有留心看馬戲的人已經快要走淨,也沒有想他離家出走的第一個晚上將如何渡過,他擔心的是受傷的老猴能不能爬起來,會不會就這樣死去。老猴並沒有像五湖擔心的那麼脆弱,緩緩地從爬起,獨自蹲在一角舔著滲出血的傷口。

天空被大風刮得黃澄澄的,雖然還沒到黃昏,太陽落山的那種氣氛卻濃重在表現在天色裏。馬戲班的人開始收拾東西,兩隻搖晃著尾巴的哈叭狗得到了壯漢一次又一次的饋贈,美得尾巴搖得更勤了。舔傷口的老猴僅僅得到兩隻生土豆,還是提心吊膽地啃食著。班頭蹲在了五湖的麵前,微微低著頭,問五湖:“你是不是不想回家了?”五湖沒有明白班頭問他這話是啥意思,他就睜大自己的眼睛說:“我喜歡猴。”班頭伸出手摸了下五湖的頭,那雙硬梆梆的大手幾乎埋住了五湖的半個腦袋,班頭說:“跟我們的馬戲班走吧,讓你天天和猴在一起。”

當時的五湖並不知道跟馬戲班走會有什麼不良的結果,反正無家可歸了,浪跡天涯倒也不錯,他想也想就草率地答應了班頭。從此,五湖就走上了一條他想也不會想到的苦難曆程,和老猴一起承受起非人的遭遇。

隨著黑夜的來臨,風漸漸地平息,馬戲班在集市旁的河灘上露宿一夜,第二天一早就開拔了,好在馬戲班有帳蓬,五湖離家的第一夜並沒有遭受太多的罪。從此以後,五湖就過起了顛沛流離的生活,他時常不知道自己身居何地。

馬戲班以及五湖是搭乘一輛途經的卡車離開這個集市的,卡車將把他們帶到另一個集鎮。圓圓大日升起來的時候,卡車正在連綿不斷的山間行駛,一道又一道盤山路把五湖轉得個暈頭轉轉向。若沒有那輪不時在山尖上跳躍的日頭,五湖真的不知道東南西北了。

五湖端起馬戲班的飯碗就是馬戲班的人了,這是班頭在卡車行進的途中嚴肅地告訴了五湖,馬戲班是靠耍把式賣藝為生的,不養要飯的,五湖得拿出一手絕活兒才能在馬戲班裏呆下去,否則交出飯夥錢立刻滾下車去。班頭說到滾下車去時,五湖下意識地看了眼車外的四周,那情景讓五湖聯想到了被人拋棄的可怕。山路兩旁幾乎很少看到人煙,別看車軲轆碾過這山路很容易,真的讓五湖那一雙小腳一步一步地量下去,艱難的程度不會亞於二萬五千裏長征的。五湖是抱定決心和馬戲班走下去的,他覺得馬戲班就是到處演節目的,演節目是難不倒五湖的,五湖天生就是一個會唱歌的好嗓子,前些年流行李穀一的“鄉戀”時,五湖足可以亂真,可惜的是五湖的身高斷送了他登大雅之堂的資格,跟隨四處流浪的馬戲班扮成電視裏小醜的樣子表演歌唱五湖還是綽綽有餘的。五湖說他也有絕活兒,他能學許多女高音,還能自己編歌唱曲,五湖說著就編出了一支歌兒唱了起來:

籠子裏的鳳凰,

牆頭上的雞,

沒有高來沒有低。

公雞鳴唱惹人愛喲,

鳳凰委屈成滿身泥。

有朝一日籠門開喲,

展翅的鳳凰頭不回。

班頭聽歌的時候並沒有像五湖那樣充滿激情,他不覺得五湖隨口就能編出歌來是一手絕活兒,即使五湖唱出流行得發紅的那些歌兒,班頭也不會感到滿意,班頭認可的絕活兒是一種給人們帶來全新的感觀刺激,現在的電視機錄音機各種音響多了,什麼歌聽不到?不是名家原唱,就連臉上長皴的孩芽子都能聽出缺來。班頭便不高興地訓斥五湖:“唱歌是絕活兒嗎?會唱歌的人能編成一百裏長的辮子,輪也輪不到你這個小不點兒,你想留在馬戲班就得按我教你的去做,要不,你就交夠夥食費在這荒郊野外滾下車去。”

五湖心裏湧出了一種酸溜溜的感觸,盡管五湖極力地想擺脫掉被人瞧不起的境況,可這被人歧視卻成了他的命中注定,無論他走到哪裏,都難以得到別人對常人的那種尊重。五湖心裏雖然不怎麼願意,可他的臉上依然是笑眉笑眼的樣子。五湖知道自己爭得做人的自尊有多麼艱難,在茫茫人海中,他頑強的拚爭隻會增多更多的笑柄。五湖上了馬戲班搭乘的卡車,如同登上了賊船一樣,不能自拔了,隻好聽之任之地闖蕩世界。五湖原以為班頭不過是讓自己扮個逗人開懷大笑的小醜之類,根本沒有料到班頭自打相中了他就沒想把他當成人來待。在即將來臨的第一次出場表演,五湖便失去了班頭最初對他的那種偽裝出來的善意,鐵石心腸地開始了對五湖非人的折磨。

卡車在又一個五湖完全陌生的集鎮停下來,馬戲班裏其他人早已選好了演出位置,用苫布圍出一圈場地。五湖那個被人們稱做“沒有幾塊豆腐高”的身材不能承受任何體力勞動,隻好同班頭一樣看別人如何幹活。馬戲班裏的人對布置演出場地早已輕車熟路,不長時間就圈占好了。鑼鼓家什熱熱鬧鬧地敲起,電喇叭也開始招徠觀眾,班頭就在這時候從道具箱抓出件毛絨絨的衣服遞向五湖,說:“一會兒,你就穿這件衣服上場。”五湖不解地看著班頭,說:“我也不知道演啥戲呀?”班頭把衣服往五湖身上一丟,說:“你大師兄教你。”

所謂的大師兄就是五湖不喜歡的壯漢,壯漢搖搖晃晃走過來,抓過五湖不由分說地將他塞進那個毛絨絨的衣服裏,僅僅露出兩隻眼睛,接著壯漢又把五湖撂在化妝鏡前,嘴裏說著:“讓你裝成猴還用教嗎?”五湖望著化妝鏡,自己小王子般的模樣完全不見了,渾身上下都是猴模猴樣。五湖頓時明白了班頭留住自己原來是別有用心,便尖叫著:“我不幹,我不幹,我是人,我不是猴,我不演猴。”

五湖極力地想拉開罩在自己身上的猴皮,可這件班頭製作精良的猴皮如同緊箍咒般套上了,憑五湖自己的力量跟本無法脫出來,五湖真的像猴一樣急得亂轉。班頭在一旁目不轉睛地瞅著五湖,他苦苦尋找這件能夠穿猴服的人已經許久了,現在蒼天長眼般把這個小株儒贈給了他,而且還是一個無需承擔任何責任的流浪株儒,這無疑會給馬戲班增添無窮的效益。班頭很滿意地看著五湖的抓耳撓腮。壯漢被五湖的動作惹得大笑不止,有些妄乎所以地大聲說道:“太像了,太像了,比真猴有意思多了。”班頭狠狠地瞪了眼壯漢,壯漢才收斂了笑聲。

以往別人拿五湖不當人待那都是五湖自己感覺出來的,而眼下五湖卻實實在在地讓人不當人待了,五湖發瘋地奔跑著,尖銳地呼喊著,用力地撕扯著猴皮,企圖把自己解脫出來,可他的努力僅僅是讓猴毛四處飛散而已。壯漢重新將五湖捉在手中,把五湖從猴皮裏解放了出來。五湖抹了把委屈的淚,天真地以為馬戲班的人僅僅是耍戲他一下罷了,可壯漢不待五湖發泄被汙辱的憤怒,就用膠紙粘住了五湖的嘴,又一次把五湖塞進了猴皮裏。

膠紙阻擋了五湖尖銳的嗓門,五湖真正地成了有口難開,不待五湖再現抓耳撓腮的舉動,壯漢就已經將五湖牢牢地夾在懷裏,班頭也過來整修已經成了猴形狀的五湖的猴臉。小不點兒五湖在強壯的壯漢手中沒有一絲的反抗能力,隻能一任淚水從猴臉上流出去。

毫無抵抗能力而又極其自尊的五湖從此便承受起了非人的折磨。

起初的時候,五湖趁壯漢放下他,飛奔到化妝鏡前,企圖抓過剪刀剪開強硬套在身上的猴皮。壯漢揚起了手中的皮鞭真像打一隻不聽話的猴子一樣,帶著尖銳的哨音,狠狠地抽在了五湖身上。盡管五湖的身上套著猴皮,盡管猴皮下的五湖還穿著衣服,可這訓練有素的鞭子果斷地將五湖打翻在地,又滾出了好遠。五湖雖然不能喊叫了,可五湖依然不屈不撓地爬起來,再次撲向剪刀。壯漢的鞭子再度揚起,一下接一下狠狠地落下去,打得五湖連滾帶爬。

那隻身上鞭傷剛結痂的老猴“吱吱”地叫了起來,三跳兩跳地跳到五湖身旁,護住了比老猴還要小一點兒的五湖。五湖的身上火燒火燎地痛,反抗隻會給五湖帶來更為嚴重的傷害,無法承受疼痛的五湖唯一解脫辦法隻剩下投降了。五湖隻好屈從了,在壯漢的鞭子下,無可奈何地與老猴訓練表演“老猴娶媳婦”。穿著猴皮的五湖坐在兩隻哈巴狗拉著的車上,老猴端著一杆光禿禿的鞭子趕哈巴狗。趕車的老猴在壯漢鞭子的指揮下非常勤奮又十分煽情地不斷親吻坐車的“母猴”五湖。五湖唯一的工作是十分害臊又十分動情地回報老猴親吻,除此之外五湖沒有擺脫鞭子毒打的任何選擇。

五湖從來沒有被人親吻過,親嘴那更是從未體驗過,他從來沒有想到他平生第一次親吻居然是和一隻猴子。盡管五湖與老猴親吻是隔著一層猴皮,可五湖仍然清晰地感覺到了老猴熱烘烘的嘴臉,這使五湖從心底湧上了一種悲愴。家雖然是個難覓親情的家,可家畢竟是家呀,媽老甜雖然心粗得從來沒想過讓他享受與哥姐相等的同桌共餐,可媽也從來沒讓他凍著餓著伸手打他呀。五湖對自己的離家出走感到了後悔,沒有溫情的家卻有著讓他無憂無慮的安全。

老猴時常輕柔地擁抱著五湖,令人生厭的嘴臉總是在五湖那張猴臉上熱烘烘地蹭來蹭去。五湖從老猴的動作中分明地感受出了老猴對自己這個冒充的猴子充滿著好感與同情,老猴濕潤的眼睛仿佛安慰著五湖。五湖那雙對班頭和壯漢充滿仇恨的眼睛也變得濕潤起來,與老猴真的患難夫妻般同命相憐地流出淚水。壯漢和班頭不為所動,繼續訓練著老猴與五湖,五湖心恨恨罵著:你們這兩個禽獸不如的壞蛋,我遲早要報仇的。

緊鑼密鼓聲中,電喇叭頗有煸動地吵嚷著:當今馬戲奇觀,老猴趕車娶親。集市上閑散及好奇的人紛紛買票進來觀瞧這千載難逢的好戲。班頭敲著銅鑼繞場一周說著江湖上流行的感謝捧場之類的開場白,就讓馬戲班裏的人先表演幾個小節目,然後再表演老猴娶親。最先表演的是一個女子,下場就颯爽英姿地表演幾套拳腳,隨後又耍了套短劍。為了顯示劍的鋒利,女子揮手將場子旁的一棵鋤把粗的小樹齊嶄嶄地斬斷。隨後,女子便表演起血淋淋的吞劍。女子叼住劍尖,一點一點把劍塞進嘴裏,然後咽入喉嚨,雪亮亮的劍刃漸漸地消失在女子的嘴裏,眼見得一股股鮮血從嘴角流出,又一滴滴飄落在地上,看得人們心裏也像插了把刀子一樣難受。女子的短劍全完插入了嘴裏,隻剩下把柄在外麵顫顫著,她的臉上大汗淋淋,眼睛也是水汪汪的,流到嘴角與鮮血混在一起的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女子緩緩地將劍從嘴裏抽出,等到重新舞起劍的時候,那柄劍已經成了紅通通的血劍。女子退場的時候,濃濃地吐出了一口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