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被摔彎了的塑料刀還在地上顫顫發抖,蒙麵人夾著小青已經接近了門口,企圖挾持走小青。發怒了的張百川邁開了他壯實的腿飛快地向前衝著,他搶先一步趕到了大門口,揚起鐵棒把蒙麵人攔在了院裏。蒙麵人回避開了張百川,更加牢固地夾住了小青扭頭往回跑去,一直跑到大江那套樓門口停住了。小青張揚著手臂,顫抖的聲音不間斷地喊:“爺呀,救我!”
張百川在大江的樓門口追上了夾著小青吃力奔跑的蒙麵人,舉起鐵棒子就要砸向蒙麵人的腿。蒙麵人用小青做擋箭牌,把小青迎向張百川,他的另一隻手猛地撕開了衣襟,露出了綁滿身上的炸藥,緊接著便緊緊地捏著短短的導火索,那是一種戴著小紅帽一拉便燃的導火索。一個沙啞的嗓音從蒙麵布裏傳出:“你再敢往前走一步,我和你孫子一塊兒上西天。”
小青蹬著腿,臉色恐懼色蒼白,童稚的嗓音大聲喊著:“爺,快救我,我不想死,快抓住這個壞蛋。”
蒙麵人這一拚了命的舉動果然震住了張百川,他舉著那根棒子僵住了,他不知道這個人身上的炸藥是真是假,如果這人真的是綁著炸藥來的,就是打折了他的腿他也會死死抱著小青不放的,讓小青為他陪葬。一向威風凜凜的張百川麵對著蒙麵人的威脅猶豫不決了。蒙麵人眼睛瞄著張百川,趁著張百川正在猶豫之時,腋下夾著小青小心翼翼地退進大江的樓裏,接下來快速地關死了樓門,他一腳把小青踢到牆角,砸碎了一塊窗玻璃,對外麵喊著:“張百川你聽著,今天找你扶貧來了,你趕快拿出五萬塊錢贖你孫子,咱各走各的路,要不,我就讓你孫子和我一塊兒飛上天。”那人喊罷,又狠狠地夾了下小青。童話中的英雄小青盡管不屈不撓地掙紮過幾次,可他的反抗與花鵝們一樣沒有絲毫的用處,他惟一的希望就是哭喊著“爺,快來救我呀。”
老甜像個抱窩的老母雞似的衝出來,三翠和柏成林也過來了,聚在大江的樓門外。這時的大江已經被小青的驚叫和蒙麵人的喊叫驚醒了,他從床上彈起來,愕然地看著蒙麵人和小青,恐懼地向後退卻著,隨後操起一件東西,砸向了窗玻璃,嘴裏又一次狂呼著:“爆炸了!”
蒙麵人對呆傻的大江似乎也不很放心,隨手拾起一截木棍,像趕羊一樣打向大江的身上,把大江攆上了二樓,又牢牢地把樓梯門頂上,以防大江下樓來威脅他。隨後蒙麵人又來到窗口,對著外麵喊:“張百川,你給我聽著,我知道你拿五萬塊錢來不算個雞巴事兒,讓天下的窮人也過幾天好日子,快取錢來買你孫子,你敢報警的話,我就讓你先看看你孫子是咋死的。”
被趕上二樓的大江固有的疾病在猛烈的刺激下變本加厲地發作了,連續不斷地狂呼著“爆炸了”,他的手腳胡亂揮舞,不停地亂扔亂扯著東西,一扇扇窗玻璃伴隨著他的狂呼聲砰然而碎,一麵麵完好的玻璃不間斷地從窗框上驟然而破,玻璃碎片天女散花似的飛揚出去,在明朗的陽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樓外的人不得不向後退去,眼望著玻璃碎片雨一樣灑落在麵前,就是無法哄勸大江。張百川的頭上頂著一個簸箕以防不必要的傷害,他隔著窗子與蒙麵人相對而視,他一如在城市裏指揮工程時的樣子,威嚴的指著蒙麵人說:“你這個狗雜種,快點放下孩子,我和你有啥怨仇你拿孩子要挾我?”
蒙麵人說:“我他媽的和誰都沒仇,就和錢有仇,你們大把大把的撈錢,讓我們過窮苦的日子,快給我取錢來。”
張百川說:“想要錢你自己掙,你幹這種缺德事兒,要蹲大牢下大獄的。”
蒙麵人:“別他媽的拿大話嚇唬我,老子連死都不怕了還怕你嚇唬?你他媽的不榨別人的血汗哪兒來的錢,今天我就讓你還給我錢,張百川你再跟我羅嗦,我他媽的把你孫子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地割下來,讓他流一地血慢慢地死了。”
指揮過千軍萬馬搞工程建設的張百川麵對著這一個威脅他的人毫無辦法了,他無可奈何地離開窗子,也不過是和其他人一樣,恨恨地罵著:“這個狗雜種。”
在大江的狂叫和玻璃破裂脆響的間隙傳出了小青尖細的求救聲,全家人的心都被這聲音揉碎了。老甜仰望蒼天,嘴裏說著:“天爺呀,這是咋的了,快來幫幫我吧。”接著她的膝蓋骨軟下來,往前走幾步跪下來央求道:“好漢好漢求求你,饒過我可憐的孩子吧,要啥給你啥,千萬別要孩子的命。”
三翠搖晃著張百川的胳膊說:“爹,快想個法子吧。”
張百川說:“啥法子?這犢子是奔錢來的,把你們的錢都給我。”
三翠說:“爹,我們能有幾個錢呀,你給他就算了,救孩子要緊。”
老甜跑回了自己的樓裏,把一摞票子塞進了張百川的懷裏,說:“老爺子快進去把孩子接出來。”
三翠翻過了自己的兜,又搜遍了柏成林的身體,也把錢遞到了張百川的手裏。幾個人湊起來的錢加在一起不過是二千多塊,離蒙麵人的胃口還有很大一塊距離。張百川捧著家裏所有的現錢走到了大江的樓門外,樓裏的蒙麵人緊張起來,他命令張百川離門遠點兒,順著剛才打碎了玻璃的窗子把錢遞進來。蒙麵人看了幾眼錢,抓過來塞進衣兜,凶狠地對外麵說:“張百川,你拿我當不識數呢,這幾個雞巴錢也想把我哄走,五萬,一分不少地給我送進來。”
張百川畢竟是闖過大場麵的人,現在他鎮定住了自己,不再表現一貫的強硬,緩和下了語氣說:“這不是個小數目,我手裏就這麼多現錢,我現在就讓家裏人出去張羅去。”
蒙麵人說:“你們誰也不準走,走一個人我就炸了,都給蹲在那裏別動,我就不信你張百川拿不出錢來。”說著他又故意地把小青弄出聲來。
張百川說:“你這不是難為我嗎,誰把錢放家裏呀。”
蒙麵人說了句:“我不信。”接下來就傳出來“劈哩拍啦”的一陣聲響,小青的慘叫聲隨之也傳過來,顯然蒙麵人更加凶惡地打了幾下小青。
老甜哭著喊著捶起了張百川的胳膊,老甜說:“老爺子,你咋這麼錢鏽,這麼心狠,咱就這一個孫子呀,快把咱孫子接出來呀,孩子有個三長兩短的,我跟你沒完,拉著你一起見閻王。”
張百川滿臉陰雲密布,他凶狠地說了句說:“閉上你的烏鴉嘴。”
一家人緊張得連大氣都不敢出了,接下來便就陷入到了僵持的沉寂,隻有大江在樓上“爆炸了”的喊聲和玻璃的破碎聲不斷地添補進來。
大富豪張百川此時對於這區區五萬塊錢卻成了天文數字,他跟本沒有能力在不許出這個院前題下給湊齊了。這樣拖下去即使不把孩子炸死也得把孩子嚇死,何況樓上還有他的長子大江呢,他已經對不住大江了,他不想讓大江死於非命,眼下必須求助於警察了。
這樣想著,張百川就有了緩兵之計,他說:“誰拿孩子的命開玩笑呢,我手裏真的沒有錢了,你看我拿金首飾頂錢行不。”
蒙麵人說:“快點兒送進來。”
張百川說:“放在哪兒還得現找,你等一會兒,我到樓裏給你取。你先把我的大兒子從樓上放下來,他是個傻子,你留他有啥用。”
蒙麵人說:“不行,我沒功夫搭理你傻兒子,我限你五十個數,我數到五十你不回來,我先掐死你孫子,再炸了你的樓。”
小青“爺,救我”的喊聲再一次傳出來,聲音比以前啞了許多,被蒙麵人劫持過這麼一段時間後,小青還是沒有從最初瑟瑟發抖的恐懼中恢複過來。樓上又是一聲玻璃的炸裂。張百川走了回去,要過了三翠的金手鏈,向自己住著的那套樓快步走去。
三翠也用拳頭打著柏成林,嘴裏罵著:“你這個挨千刀的,我爹平時沒少往你身上搭錢,你都填哪個花媳婦臊丫頭的坑了,到了正經的時候你就拿不出幾個錢,你這個挨知刀的,我可憐的侄兒在裏麵遭罪你就一點兒也不心疼?”
柏成林說:“我是你們家的出氣筒呀,一有啥事就拿紮煞子,這蒙麵人又不是我招家來的,你埋怨我個屁。”
三翠惱了,她抱著柏成林的胳膊,對老甜說:“媽,咱把他綁上,送進去換小青出來。”
蒙麵人把這一切都看到了眼裏,他喝道:“別他媽的給我打馬虎眼,都給我老實地呆著,老子就要你孫子。”隨後又繼續著他越升越高的計數呼喊。
老甜拍手打掌地說:“天哪,別再給媽添亂了。”
三翠和老甜抱頭哭在了一起。
走進樓裏的張百川迫不及待找出了手機,給他所熟悉的公安局長打了個報警電話,要求縣公安局多帶幾杆好槍多派幾個神槍手快點趕來,擊斃罪犯救出他的兒子和孫子。接下來他就把自己手上的兩個金鎦子全都褪了下來,和金手鏈放在一起,捧在手中,快速地走了出去。
張百川走到被蒙麵人弄打玻璃的那扇窗子前,蒙麵人剛數到四十。張百川把金首飾放在了窗台上,蒙麵人伸出手快速地抓了進去。張百川說:“這東西也能算錢的話,我老太太和我閨女哪兒都有,還有你呆的這樓裏也有金首飾,我這麼個大家湊合五萬塊錢的金了銀了的還不算太難。我這輩子也不想知道你是誰,你我都積點兒德,我隻讓你不許再打孩子,嚇著孩子。”
蒙麵人說:“少羅嗦,快點兒找去。你們敢耍我,我把導火索上的小紅帽一拉你孫子和你們家的樓全完。”
張百川終於看到了委縮地牆角的小青,他說:“好孫子,別害怕,爺一會兒就救你出來。”
張家大院裏的人似乎沒有感覺出院落外的人對院子裏發生的事情已經略知一二了。高大的院牆擋住了院裏人的視線,張家的一陣大亂把一些人吸引出了家門,他們貼在牆外已經站下了一溜靜聽著事態變化的人們,隻是恐怕真的有爆炸的事情傷害到自己,沒有敢趴牆頭。
二河在事情發展到這種程度的時候,已經聽到了別人飛快跑來告訴給他的這個壞消息。二河的心忽悠一下子,身上的血一下子涼了下去,他冰冷的腦子裏隻閃出一個信號,那就是曾經敲詐過他的鄭玉富的麵孔,二河認為,全村敢幹這種事的人除了鄭玉富沒有第二個。
蘇芹的目光和二河的目光一樣的冰涼,她迫切地叫著小青的名字,好像小青沒被人劫持,一喊就能喊出來一樣。二河的神態失常了片刻之後,忽然清醒地認識到最要緊的是過去救出小青,他們夫妻二人一前一後地向著小樓跑去。
二河和蘇芹進了小樓的大院子。家裏的幾個人正在院中間的那塊方寸之地焦急地走來走去,大江還在接連不斷地喊著“爆炸了”。二樓的全部玻璃已經被砸光,不時的有小物件從樓上拋下來。張百川剛才誇下海口,說家裏有金有銀,可金銀也不是磚頭瓦塊,隨地都能撿到,三翠和老甜你一趟我一趟分別回樓裏去找,可每一次回來都是兩手空空,蒙麵人露出了不奈煩的口氣了。大聲說著:“你們再磨蹭,再敢唬我,我他媽的就下手了,讓你們家斷子絕孫。”
這句話恰好被剛趕進來的二河聽到了,盡管蒙麵人是憋粗了嗓門說話,二河還是從語調中猜測得出,這聲音十有八九就是鄭玉富憋出來的。老甜看到二河跑了進院來,迎上前抓住了二河,哭天抹淚地說:“媽對不住你呀,媽沒看好孩子,這可咋辦哪!”
二河和蘇芹無所畏懼地一直向前走去,透過破碎了玻璃的窗子,二河的手指向了樓裏的蒙麵人。二河厲聲說:“你把孩子放出來!”
蒙麵人說:“你把錢拿來。”
二河大聲罵著:“鄭玉富,你這個混犢子,你拿這個癟聲唬我來了,我張二河對你不薄,你整到我頭上了。”
蘇芹也覺得這個蒙麵人越瞅越象鄭玉富了,孩子在人家的手裏呢,蘇芹不能像二河那樣的義正嚴辭,盡管蘇芹是個不依不饒的女人,可現在她隻能做女人不能不依不饒了。蘇芹語調變得從未有過的輕柔了,她聲音顫顫地哄勸著:“兄弟,你上這兒來要錢不也是為了過上不愁吃不愁花的好日子嗎,你真的一著急出了三差二錯的,就看不著好日子了。兄弟,不管你是不是鄭玉富,是誰都不要緊,誰的錢都不是大風刮來的,你得允我們出去張羅去行嗎,孩子是都是媽的心頭肉,我們報警或者找人收拾你,不就是收拾我自己嗎。兄弟,我給你張羅來錢,你遠走高飛,逢廟過寺的多拜幾回菩薩,上香時多念叨幾聲我們一家平安無事我就知足了。”
蒙麵人被蘇芹的這番話說得心思活動了,沒再說出讓人膽顫心驚的威脅話。連二河沒有想到自己的媳婦的性格還有這麼個一麵,換別的女人早就嚇垮了,她卻越來越清醒。小青看到父母來了,又頑強地掙紮起來,喊著:“爸,媽,打死這個壞蛋,快救我出去。”
蘇芹說:“小青,聽話,別鬧,這個叔叔和你玩呢。”
小青說:“不是,他是壞蛋。”
蘇芹說:“不是壞蛋,叔叔陪你玩呢。”
小青又哭了起來。
蒙麵人終於同意了蘇芹的建議,他說:“隻允許你一個人出去,快去快回,耍花招小心你的兒子。”
這時候的五湖正在鄰村給一家挺顯赫的暴發戶做拜壽演出,從天沒亮就開始的節目斷斷續續一直演到日漸中天。五湖無法知道家裏出現了塌天大事,可這天的表演他總是調整不起來情緒,好像有啥心慌事堵在他心口,他就讓小不點兒樂隊的其他人繼續留在這裏,求人用車把他送回家中。
汽車停在了張家的門口,五湖連同他的皮箱同時被司機抱下了車。五湖看到家門外的牆下站著一溜人,再看看大江那套樓窗子被砸得破爛不堪的二樓,就知道家裏果真出事了,至於具體出的啥事他還不清楚。
汽車的響動震驚了蒙麵人,他在樓裏嚷到:“好你個張百川,你敢報警,讓警察來整我,好,我現在就跟你孫子同歸於盡。”
二河驚恐萬分地說說:“兄弟,別這樣,你的命也不是拿鹹鹽換來的。我聽你的。”
蒙麵人說:“我的命沒你們金貴,是臭狗屎。”
小青也從他媽蘇芹的話中學會了乖巧,他顫顫地說:“好叔叔,我媽說你不是壞蛋,你放了我吧,我長大掙錢給你花。”
蒙麵人說:“我他媽的煩警察,讓他們滾!”
張百川也以為是警察來了,從報警的時間到現在來掐算警察也該到了。扭過頭一看,小不點兒五湖很渺小地邁進了院子。五湖的出現給張百川帶來了希望,五湖渺小的身子在他心中猛然地放大了,他大聲說著:“等等,不是警察,是我五兒子回來了。”
五湖已經知道家中發生的這件事了,全家人的眼光都投向了五湖,把希望都寄托在五湖的身上了。老甜抹把淚水說:“兒子兒子,媽的好兒子,你小侄兒的命就靠你來救了,你爹你哥你姐你媽都是草包,連個孩子都救不了。”
五湖沒有理會老甜的絮叨,依然穿著他那小王子般的衣服,他邁著自己的小短腿,向著蒙麵人站立著的窗口走去。五湖的身影埋沒在窗台下了,蒙麵人不得不靠近窗子向下俯望著。五湖快言快語地說:“哥們兒,把孩子送出來。”
蒙麵人說:“你把錢送進來。”
五湖說:“我把錢送進去,你不放孩子呢?”
蒙麵人說:“我見到錢就放孩子。”
五湖轉過了身子,回到了自己的那個皮箱子旁,打開了箱子,把裏麵的錢擺了出來。五湖說:“把孩子送出來吧。”
蒙麵人說:“不行,把錢送進來。”
五湖說:“把孩子送出來,我哥還在樓上呢。”
蒙麵人說:“你哥不行,你哥不值錢,你哥早就是死人了。”
五湖說:“我知道我也不值錢,可我有錢,拿我換我侄兒你看行不。”
蒙麵人說:“別廢話,把錢送進來。”
五湖說:“你想要錢就得讓我進去換回我侄兒。”
蒙麵人說:“好,你進來吧。”
小不點兒五湖開始籌備換人的行動了。二河的一雙大手攬住了五湖,他通紅的眼睛瞅著五湖說:“兄弟,小青是我兒子,我進去送錢。”
五湖說:“二哥,你膀大腰圓的,讓你進去換人,人家放心嗎?”
一家人誰也不言語了,都看著五湖怎樣進去換人。五湖找出了一條細長的繩子把所有的錢像拴魚鉤一樣一捆接一捆地係在了繩上,然後他就拖著這條細長的繩子一步一步地向著樓門進發了,那一串串的錢像是拖著的一條長長的尾巴,也追隨在五湖的身後。全家人的心都被都拴到了那根細線上,眼睛專注地凝視著錢的移動,這些線懸係著張家惟一的下一代小青的生命之線。五湖到樓門的時候,錢就停留在全家人與蒙麵人之間的那塊空地上。
五湖開始喊門了,用他那尖銳而又嘹亮的嗓子喊道:“放我進去,你不是圖錢來的嗎,錢就在你眼前了,放我進去!”
蒙麵人的一雙眼睛尋視在窗前,顯然他是在認真偵察是否有可疑跡象,過了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把門欠開一條縫隙。小不點張五湖仰著頭,用憤怒的眼睛盯著門縫裏那一隻蒙了臉的眼睛。蒙麵人猛然把門推開,想把五湖一把抓進樓裏。身材矮小的五湖給蒙麵人在抓他的時候造成了行動上的難度,五湖機靈地後退兩步,與蒙麵人拉開了一段距離。五湖厲聲說:“孩子呢,你把孩子送出來,我才能帶著錢跟你進樓裏去。”
蒙麵人把小青閃到了懷前,他蹲下身子,易如反掌地把五湖揪在了手中,另一隻手將小青丟到了樓門外。蒙麵人像對待布娃娃一樣,把五湖輕鬆地丟棄在身後,他用身體嚴嚴地堵住了敞開不大的門。被折騰這麼久的小青軟弱無力地趴在門口,他已經不會走了,甚至連爬都是那麼的緩慢。二河呼喚了聲“兒子”,跑過去想把小青抱過來。蒙麵人的手快速出擊了,又把小青抓回門下,他喝著:“回去,快給我回去,等老子錢到手了你再過來。”
二河的腳步僵住了,他必須聽蒙麵人的話,否則孩子還會重落虎口。蒙麵人如饑似渴地拉著拴錢的細線,一摞摞錢翻滾跳躍著,如同一串鮮活的魚在掙紮著。心急的蒙麵人迫不及待地操縱錢時,錢們卻經常與他開個小玩笑,不時地被小石塊或小柴棍絆了下,延誤了蒙麵人抓錢到手的時間。而正是這種小小的麻煩,促使五湖保留住了危在旦夕的生命。
小不點兒五湖雖然沒有反抗的能力,可他的智慧卻遠遠高於兒童時代。五湖在蒙麵人的注意力全都傾注在錢上的時候,像一隻輕巧的小貓一樣,繞到了大江砸開了玻璃的窗子下,悄然無聲地爬上床上,蹬著被子又爬上了窗台,兩隻小腿從窗扇裏探出來,隻等二河抱走小青後溜下窗台。
蒙麵人像鉤到一條大魚一般雙手緊緊操縱著那根細線,終於排除了障礙把一大串錢全都拎進了樓裏。蒙麵人欣喜若狂地把錢抓到手裏時,小青與五湖已經接脫離了險境。二河是在蒙麵人得手後猛然關嚴樓門時,便離弦的箭一般射向門口,抱起小青。這時的五湖也鬆開了抓著窗框的手,直線墜落到樓外的窗台下。對於別人來說,這是個不高的距離,五湖還是摔得個鼻青臉腫。
五湖的脫險令二河興奮不已,他幾步邁到五湖身旁,彎腰撿起五湖,撒腿向張家小樓的院外跑去,好像跑慢了又會被蒙麵人抓住一樣,他的眼淚也隨著他的腳步一路飄灑下去。
全家人終於可以舒了一口氣了,接下來的事情就該營救大江了,大江的喊叫聲已經停止了好一會兒了,不知現在是啥樣子了。這時的張家人對警察的來到渾然不覺,警察剛剛在院外的四周埋伏好,見被扣人質安全脫險,便用揚聲器向樓裏喊:“樓裏的罪犯你聽著,你已經被包圍了,快快出來投降,爭取寬大處理。”
蒙麵人嚇得蹦了起來,他顧不上往衣服裏塞錢,伸手去抓五湖,卻摸不到五湖的身影,抬眼向外望去,二河夾著兩個小小的身影已經跑出了院子。樓上的大江也被這突由其來的聲音驚得彈跳起來,沙啞的嗓子再一次聲嘶力竭地喊起了:“爆炸了!爆炸了!”
蒙麵人被大江的聲音刺激得暴怒異常,絕望的咆哮聲如裂耳鼓地鑽出小樓,他瘋狂地拔下了引火帽。導火索的紅光遊蛇般一閃即逝,一個震天動地的巨響在人們毫不防備的狀態下聚然而起,斷然截住了大江的喊叫與蒙麵人的嗥叫。濃煙伴隨著火焰從大江的那套樓裏噴礴而出,磚石木屑衣衫被褥以及殘破了的錢鈔等雜物隨之飛濺到高天上,又雨點般向四周飄散而落。
爆炸揚起的碎片冰雹般落下來,震耳欲聾的聲音久久地回蕩在人們的耳際,一柱濃煙滾滾升空。這一時刻,呆傻了的人們靈魂出竅般地僵立著,張家的人承受著磚石的碎塊砸落在身上,麻木得幾乎忘記了疼痛。張百川首先猛醒過來,擺脫了木偶的狀態,他是在驟然間回憶起了樓上還有他的傻兒子大江呢,便一頭鑽進了濃煙滾滾中。
張百川在瓦礫中艱難地爬上了二樓,一眼便看到了大江。大江躺在快要炸塌的樓板上,他的頭源源不斷地流著殷紅殷紅的血,眼睛安詳地大睜著,再也沒有了往常的呆傻與恐懼,似乎有著種解脫了的幸福。大江沒有把生命的最後一霎那的痛苦表現在他的臉上,似乎這就是他期待已久了的歸宿。張百川喃喃著幾聲大江,頭便深深地垂下來。
二河也從呆傻中驚醒過來,跟隨在張百川的身後鑽進了樓裏。盡管濃煙依舊繚繞,二河還是看到殘壁上的血肉星點。一個半截身子被掛在了斷牆上,蒙麵布已經撕得粉碎,變形了的腦袋依然可以辯出,這個蒙麵人確定無疑的就是鄭玉富。二河的胃裏一陣翻動,差一點嘔吐出來。二河對鄭玉富承受不起失敗走上這種絕路感到了深深的惋惜與憎恨。
這時候的蘇芹正行走在借回了錢的路途中,巨大的聲響震動了離小樓並不搖遠的蘇芹,她頓時癱坐在了地上,眼望著漫天飛舞的碎片與濃煙確切地從小樓裏揚起時,蘇芹大喚一聲“兒子”就昏死了。蘇芹完全不知道小青已經被五湖救了出去,也不知道她即將籌辦的是大江的喪事。
九九過後,陽光已經是暖融融的了,明媚的陽光照耀進二河的心靈,爆炸的陰影便被衝淡了許多。惡夢過去,二河更加珍惜生命,更加珍惜自己的事業了,阻擋在他眼前快要一年了的虧損大山,在他猛然豁達的心胸裏仿佛成了一粒灰塵,小得在生命麵前顯得那麼微不足道。
驚蟄過後,縣裏給養豬大戶張二河撥了兩噸平價玉米。二河趕著一輛馬車帶著他劫後餘生的兒子小青,迎著暖人心肺的陽光向縣城進發了,一路上父子二人進入到了無休止的交談狀態。
……
“爸,人家都說我大伯升天了,我還能見到我大伯嗎?”
“不能了,天王老子沒兒子,招你大伯當附馬了。”
“爸,我大伯還能喊‘爆炸了’嗎?”
“天上和地下是反著的,你大伯到那裏成了頂聰明頂聰明的人了,說話都文裏文氣的了,怎麼會亂喊呢。”
“爸,人家說升天是死,死人咋能當附馬呢?爸,你告訴我,人咋會死呢?”
“死就是沒有了靈魂,你大伯其實早就被你爺打死了,現在是身子也死了。”
“爸,我不懂你的話。”
“會懂的,你長大就懂了。”
“我奶說,我現在就長大了,我咋不懂呢。”
……
“爸,我咋看不到我奶我爺和我姑了呢?”
“他們搬到城市裏去住了,你爺是蓋樓的。”
“爸,你咋不到城市裏住?”
“爸到城市裏住,誰來養豬,誰來讓大夥吃肉啊。”
“爸,我小叔呢,我想讓我小叔陪我玩。”
“小叔也走了,小叔帶著他的小不點兒樂隊回城市裏去了。”
“爸,他們走了,誰到我奶的樓裏住去呢?”
“你爺把樓借給了村裏的幼兒園了。”
“爸,那裏死過人,別送我上幼兒園。”
“人總是要死的,咱村哪家的房子裏沒死過人?孩子們不都挺好的嗎。”
“爸,我不想死,我總活著,長得腦袋頂上月亮那麼高。爸,你說我長得那麼高那麼大了,還給你叫爸嗎?”
“就像我給你爺叫爹一樣,你長得胡子掛到太陽上了,也得給我叫爸。”
“爸,有個事兒我弄不懂,你給我爺叫爹,我咋給你叫爸呀,是不是爹比爸能耐比爸大呀?”
“傻兒子,爹和爸是一回事兒。”
“爸,一回事兒,我咋沒聽過你和我叔我姑沒叫過我爺一聲爸呀?總是爹爹爹的,多難聽。”
“爸也弄不懂,興許是叫爸比叫爹進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