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梅不由自主地被蘇芹牽出了樓門,那串鑰匙也很自然地落到了蘇芹手中。小梅抹著眼淚說:“二嫂,我也是沒辦法,誰願意抖落自個兒的寒磣事兒賣錢,我本是這家的兒媳婦,能過個安安穩穩的好日子,都怪柏成林這條老臊狗。我一點兒也不喜歡鄭玉富這個窮王八蛋,都是柏成林搞壞了我的名聲,我實在是沒法子。”
蘇芹說:“別哭了,小梅,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們家今年養豬賠光了血本,要不咋的也能幫你一把,我不看鄭玉富,看的是你。”
三翠憋悶在心中的怒火沒有像往常那樣無遮無攔地爆發,可她卻沒有饒過柏成林,她指著柏成林的膝下威嚴地說了句“跪下”便牢牢地插上了自家的那套樓門。這天夜裏,柏成林在樓前的門燈下,忍受著愈加深刻的寒冷,足足跪了小半宿。
張百川在家裏足不出戶地呆了十幾天,狗們也漸漸地熟悉了張百川在這個家中居高臨下的地位,再也不敢膽大妄為地狂叫了,不斷地向張百川暗送秋波地表現出求和的姿態。盡管如此,張百川對狗們並沒有施舍出該有的溫情,狗這東西有時和人是相通的,喜歡得寸進尺地做登鼻子上臉的事兒,打著他罵著他才肯聽話,冷眼相對便更加怕你。
冬日裏的陽光一天比一天變得寡情了,經常漠視著寒流橫掃遼西走廊。沒有了習以為常的繁忙,張百川覺得生活少了太多的滋味,他就解開了兩條狗的鏈子,牽著狗,目空一切而又十分坦然地走向村外空曠的田野。兩條狼狗愛寵若驚地跟隨張百川跑出家門,它們時常想用舌頭的舔舐表示諂媚,都被張百川給喝退了,狗的行為也不得不莊重下來。
曠野中再也不像十幾年前那樣一味地孤獨了,一排排大棚立在了田野之中。牽著狗的張百川邁著悠閑的步子,向那一片大棚走去。升起了好一陣的太陽懶洋洋地掛在天邊,有幾個人影正牽扯著繩索,卷起一道道草苫子,讓白亮亮的塑料薄膜暴露於天日之下。這些薄膜有著一種神奇的力量,它們不在乎太陽的隋性十足,像拚命吸乳的孩子,推卻掉天地之間隔著的厚重的寒冷,把日頭尚存的熱量絲毫不剩地吸入大棚裏。
張百川在不多見的人影中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那便是小梅的身影了。這麼多年來,張百川對家裏人的身影都有些模糊了,對小梅身影的熟悉是來自於那一天小梅來到小樓裏的那場作鬧。小梅和他的丈夫鄭玉富正在齊心協力地卷著厚厚的草苫子,顯然,他們的大棚已經得到了安全的溫暖保護。
小梅幹活的樣子很受看,動作十分協調與柔順,比她故做姿態時不知要好上多少倍,一招一式都是那麼嫻熟與大方。張百川不由得想起了跟他進入城市卻學壞了的四海,四海這小子放著這麼好的媳婦不娶,非得到城市裏瞎胡鬧,落得個現在天天向看守打報告的下場。
狗們在陌生的地方看到了熟人,親切地向前衝去。小梅終於看到了閑得隻剩下溜狗的張百川了,她僅僅停頓了一下子,對於狗的熱情置之不理,繼續忙自己著的活計。張百川拽住了狗,悠閑地走向了更寬闊的田野。
臨近晌午的時候,小梅又來到了張家的小樓,張百川溜狗還沒有回來。小青奔跑而出,嘴裏喊著:“小梅姑,小梅姑。”三翠見到小梅走進來,心裏猛地打了個冷顫,憋在心裏多日的憤怒再也忍受不住了,她顛著肥胖的身子也跑出來,潑口大罵著小梅:“小養漢老婆,小狐狸精,挨弄沒夠的小臊貨,你來幹啥,下邊的小嘴又癢癢了,滾,別上我們家來,滾!”
三翠按奈不住的怒吼震驚了大江。大江一骨碌從床上爬起,愣愣地東張西望。隨著三翠又一聲尖銳的嚷叫,大江又露出了他驚恐萬狀的神態,他抓過了身邊一件東西,把窗玻璃砸得四處飛濺,他再一次狂暴地喊叫著:“爆炸了!”
老甜慌不擇路地跑出來,看著飛散在院中反射著各色光芒的玻璃,拍手打掌地說:“天爺呀,你們咋這麼沒臉呀,不知道大江的病怕響動嗎。”
三翠的胸脯起伏著,指著小梅說:“都是這個臊狐狸。”說著躍躍欲試地想撲上去撕打小梅。
小梅後退到了門口,她的臉上露出了嘲笑。小梅是拎著筐進入的張家院落,現在她把筐放在了門裏,轉身揚長而去。
溜狗的張百川很快就回來了,這時的老甜和三翠正在眼淚汪汪地哄大江。張百川走進家門的時候,看到了院門口放置著一隻編製精巧的筐,那筐裏裝滿了頂花帶刺鮮嫩的黃瓜。
接下來的一些天日一切都歸於了平靜,平靜的日子時間卻過得飛快,一轉眼,一陣陣寒流把冬天送進了臘月的門檻。臘月裏,張家多了一件歡快的事情,小不點兒張五湖終於回到了家裏,而且是十分榮耀地回歸故裏,絕不像他爹那樣避開人們的耳目悄悄回到家中。
五湖是帶著他在城市裏的小不點兒樂隊回到的野杏村。五湖進村之後沒有直接回家,他乘坐著的那輛五彩繽紛的麵包車直截了當地開進了村部的院落。一群靚麗的男女抬著一乘製作精巧的小轎子,像簇擁著小皇帝似的把五湖從車裏抱上轎子。在那乘無篷的轎子上,小巧如嬰孩的五湖一代君王般神氣十足。不久,村裏的大喇叭開始廣泛宣傳著五湖回村慰問演出的消息。在村子極西端那株蒼老的野杏樹前,村幹部們打出了個空地,村裏人也三三倆倆趕來了,等待觀看五湖給全村人送來的拜年禮物。
演出的舞台極為特殊,由那輛麵包車的頂棚改製而成,那便是載著小不點樂隊來到野杏村的麵包車,遮住車身,就是一個相當漂亮的舞台了。小不點兒樂隊的成員個個像電視裏那樣身著盛裝,吹奏著村裏的人們跟本就叫不上名的樂器,還有從車裏引出線線來,最終掛在野杏樹光禿禿的枝椏上發出動人心魄音響的音箱,都使村裏人感到新奇和著迷。
多年缺乏觀賞文藝節目的人們,對五湖的義演表示出了應有的熱情,野杏樹下漸漸的已是人頭攢動了。小不點兒樂隊的其他成員神彩飛揚地唱完了一首又一首歌曲,最後,身高不足一米的五湖披著件大氅穿著小王子似的衣服,登台亮相了,他手持話筒,唱起一首自己編寫的歌兒:
野杏樹上開野花,
海蜇天生沒有媽。
葡萄攀上葫蘆架,
怎怪秧蔓不結瓜。
五湖的歌聲高亢嘹亮又有一些憂傷,不由得使大家心隨歌走,在大家的掌聲和叫好聲中,五湖又隨機應變地編出了一首歌兒:
野杏樹結果苦又澀,
一窩的小雞沒有哥。
五湖天生長不大喲,
今生今世喲沒老婆。
五湖的這首歌唱得很輕鬆,大家聽了都會心地笑了,更覺得了五湖的可愛。演出結束後,五湖就要回家看看了,盡管五湖對家的情感像掀翻了的五味瓶一樣啥味都有了,可那畢竟是生他養他的家呀。村裏那些看節目的人依依不舍地走了,諾大的一片空地上閃出了一小堆五湖熟悉的身影,那便是二河三翠蘇芹柏成林以及比五湖高出一頭的侄兒小青,他們是來接五湖回家的。五湖演出的時候,數不清的麵孔看得他眼花繚亂,沒有發現親人就停留在他的視線裏。分離之後的重逢別有一番滋味,哥哥姐姐正用一種刮目相看的眼光注視著五湖,在眾人的鼓動下,小青飛跑過去,清脆地叫著:“小叔”
五湖鼻子一酸,眼淚也就下來了,盡管他十分想把抱起侄兒親幾口,可他卻被侄兒小青輕易地抱了起來。
立在家門口,院裏的狗們一時沒有認出打扮奇特的五湖,衝著五湖叫了起來,直到五湖吆喝了幾聲,狗們才望了望幾眼五湖身後的一群家裏人,愣愣地似乎想起了什麼,舔著鼻子縮回身子,趴進狗窩,安靜了下來。五湖離家出走兩年多了,狗們還沒有徹底忘記他,隻是失去了原有的親切。
老甜早就在家坐立不寧地翹首以待了。等到五湖從門口出現時,老甜對張百川說了句:“小不點兒回來了,接他去。”老甜的這句話絲毫沒有撩起張百川對兒子的回家的熱情。張百川向來討厭五湖,盡管五湖和五湖創辦的小不點兒樂隊在城市裏揚了很大的名兒,那也無法改變人們把五湖當個玩物的事實,雖然五湖現在已經很不錯了,他還是為自己有這個兒子感到恥辱。張百川像沒聽見一樣無動於衷地坐著,老甜又催了一句:“五湖回來了,快接他去。”張百川乜視一眼老甜,沒好語氣地說了句:“他是爹,我是爹?”老甜沒好氣地說了句:“你是祖宗。”就獨自出去迎接五湖了。
五湖看到老甜出了樓門,就立住不動了,收回了和哥姐相聚時的連哭帶笑,很莊重地瞅著老甜。粗心的老甜沒有注意到王湖臉上表情的變化,她哭哭咧咧地走過來,嘴裏數叨著:“你個狠心的小不點兒,連聲不吭就離家出走了,不知道媽在家得多惦著你。”五湖一步一步後向退著,拒絕著老甜從樓門口延伸過來的越來越強烈的熱情。
老甜愣了下,也止住了步子,她說:“小不點兒,你媽是老狼呀,你往後退個啥?”
五湖立在那裏一動不動,隻要老甜往前走上一步,他就一連串地往後退幾步,娘兒倆剛一見麵就僵在了那裏。老甜說:“小不點兒,你還想咋折騰媽,媽再也不嫌棄你了。”
五湖的眼睛漸漸地充滿了義憤,那是一種絕不原諒老甜的義憤,他說:“不許叫我小不點兒!”
老甜露出了無可奈何的悲涼,她哭道:“媽的好老兒子,媽的小寶貝,媽向你認錯還不行嗎,老兒子,媽想死你了。”老甜沒有料到她不經意說出的“老兒子”卻一下子催出了五湖眼眶裏蘊藏得很深的淚水。
五湖“哇”地一聲哭了,開始向前撲去,尖細的嗓子叫了聲“媽!”接下來如泣如訴地說:“你這個破媽,我等你叫我兒子等了十八年,十八年你沒叫過我一聲兒子,你這個破媽。”
老甜把五湖抱在她的彎臂裏,她這才知道五湖恨她的原因就是簡簡單單地沒有把他叫過兒子。這時老甜一連串地叫起了“老兒子”,似乎想把這些年欠缺下來的一下子全都叫出來。
黃昏來臨的時候,小青牽起了五湖的手,非得讓小叔跟他在一塊到他家裏陪他玩。老甜說:“樓裏這麼寬敞,你和小叔就在這兒玩吧。”小青說:“不嘛,我的大刀在家呢,我要小叔陪我玩抓壞蛋。”老甜說:“不行,碰傷了你小叔。”小青說:“我當壞蛋,讓小叔拿刀砍我。”二河說:“就讓五湖到我家住吧。”小青高興得歡呼起來,於是,連擁帶抱著五湖急急地告別了小樓,一頭紮進殘陽如血的街巷裏。二河扛著五湖的皮箱子,跟隨在歡快的叔侄身後。
二河家寬闊的院落失去了原有的擁擠與熱鬧,五湖再也看不到他臨走時二哥家滿院圈裏圓滾滾的肥豬了。一座連著一座的豬圈都空落下來,圈裏髒亂的柴禾葉子凝結在殘冰汙雪中,一層又一層灰垢無聲無息地積累著。屋簷下那些粗壯的糧囤已經空落落地沒有了蹤影,牆角處放置的幾個裝飼料的麻袋也是幹癟癟的,養不起豬的樣子明顯地擺在了麵前。滿院裏僅剩下三座豬圈罩著塑料薄膜,有豬叫聲從薄膜下傳出,透露出了一線生機。
夜晚,玩累了的小青已經睡熟了,二河與五湖兄弟二人卻久久沒有入睡,他們坐在燈下的炕上互相觀望著。蘇芹在外間兌飼料,準備喂今天最後一遍豬食。哥倆在燈下開始了漫長的對話。
二河說:“沒想到,今年我會敗得這麼慘,好幾年的積累,一下子全賠光了,這豬恐怕是再也養不動了。”
五湖說:“二哥,別灰心,幹啥不都是有賠有掙。”
二河說:“我也想接著幹下去,可我是賠怕了,再有本錢的人也受不了這一年不抬頭的賠錢。”
五湖說:“咱哥幾個,數你最誌氣,不要老爹一分錢,自己單打出一攤兒。幹啥都有最難的時候,你咬牙挺過去,就會變好了。”
二河說:“你二哥也不是孬種,咬牙挺了快一年了,換別人早就趴下了,現在實在是挺不下去了,糧價這麼高,還不如開荒種地合算了。”
五湖說:“都養不起豬了,豬價總有一天會拱上來的。”
二河說:“我也相信豬價能拱起來點兒,要不我幹嘛挺了這麼久。”
五湖說:“二哥,別恢心,我幫你。”
二河說:“五湖,不是哥瞧不起你,你唱幾首歌能掙幾個錢,你幫不了我。”
五湖說:“誰說我幫不了你了?”
二河說:“養豬講究的是規模效益,拿以前的老帳來算,起碼得養上一百頭才合算,一百頭,買豬崽就得三萬塊,還有飼料呢?”
五湖說:“二哥,你真小瞧我了。”
二河愣愣地看著五湖,覺得小如嬰孩子的五湖有些不可思議。
五湖說:“說咱爹沒錢,誰也不信,說我有錢,也是誰也不信。二哥,你幫我把皮箱子打開。”
二河打開了皮箱,看到裏麵裝的都是些演出服。五湖過來,打開了夾層,那裏麵整整齊齊地擺了七摞錢。五湖說:“二哥,我借你五萬,你把豬養起來吧,賠了算我的,你看行不?”
二河垂下了頭說:“五湖,你的錢掙得不容易,哥不能拿你的錢冒險。”
五湖說:“你才是不容易呢,哪頭豬不是一瓢瓢喂出來的,還成天擔心受怕。我有啥不易的?主持個晚會唱幾首歌掙頭豬錢是常有的事兒,城裏講排場花錢如水的人多著呢,我又不能娶妻生子,要那麼多錢有啥用。”
二河的眼睛潮濕了,他說:“我真是個廢物,讓這麼個小弟弟幫我。”
五湖蹺著腳,伸出小手擦去了二河剛剛流淌出來的淚水,他說:“二哥,別哭了,誰讓咱們是兄弟來的。”
蘇芹就在這時候進了屋。其實,手腳麻利的蘇芹早就喂完了豬,剩下不多的豬已經非常好喂了,她是蹲在灶堂前聽著哥倆推心置腹的說話。當她聽到五湖拿出五萬塊錢接濟二河時,淚水便在她的眼眶中憋不住了,“唰唰”地流下來。蘇芹大步走進屋裏,一下子把五湖舉過了頭頂,說:“五湖,你這是救了你二哥的命呀。”
五湖說:“二嫂,你也別哭了,誰讓我們是兄弟來的。”
蘇芹說:“二嫂是高興的。”
遼西走廊的早晨又一次不可抗拒地來到了,太陽清爽爽地掛在純靜的藍天上。臘月裏的日頭雖然依舊沒有暖意,卻能讓人感到十分的開朗。二河家的院落告別了數月的清冷,重新恢複了原有的活潑,糧囤也漸漸地飽滿了些,滿院子奔跑著亮晶晶活潑可愛的小豬崽。自信與勤勞重新回歸到二河的身體裏,在養豬戶紛紛下馬的時候,二河又倔強地站立了起來。
年關匆匆地過去了,正月裏,天氣聚然轉暖,太陽也有了喜色。蔬菜大棚進入到了高產量高價格的黃金時期,可就在這時候,一場意想不到的災難降臨到鄭玉富的頭上,對於鄭玉富來說,這是他的一場滅頂之災。
事情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突然發生的,鄭玉富正沉浸在收入日益豐厚了的喜悅中,根本預感到會有災難降臨到他頭上。那天,鄭玉富本來與小梅商量好了,在大棚裏再看守一晚,燒一點火,讓大棚裏的溫度升高一些,等天再暖和點兒就不用再燒了。多日夜晚的分離,使鄭玉富再也忍受不了煎熬了,收拾好大棚,他急匆匆地趕回家,就往小梅溫暖的被窩裏鑽。小梅推卻著鄭玉富:“滾開,滾開,渾身臭哄哄埋汰汰的,洗幹淨再來。”鄭玉富說:“你想趁著我出去吃避孕藥,沒門兒,我今天就看住你了,豁出生個埋汰孩兒,高低給你種上。”小梅說:“你忙個啥,眼見得日子起來了,窮日子我都跟你了,日子好了我還能飛了。”鄭玉富說:“窮富也得先有個孩兒。”
正在被窩裏爭執,有人“咚咚”砸門,高呼著:“你家大棚著火了。”鄭玉富便顧不得下一代的問題了,急急地穿褲子往外趕,這時候讓他透心涼的火光已經勢不可擋地燃燒了起來。
塑料和草苫子都是極易燃燒地東西,轉眼間大火已經燒圓了,任何撲救都是徒勞無益,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焚光燒淨。鄭玉富站在熊熊的火焰麵前,痛苦地揪著自己的頭發,他這一年煞廢苦心的努力都被這把火輕鬆地燒光了,他即將得到的過上好日子的美好希望就像棚裏被燒焉了的菜秧一樣,無法挽回地損失掉了。紅紅的大火使本來就負債累累的鄭玉富萬念俱灰。
大火是從大棚的一角燒起來的,迅速漫延到整個大棚。活躍的火苗熱烈地舔舐黑暗的夜空,被熱浪托起的柴禾葉的灰片,烏鴉般在大火耀亮了的天空裏飄浮。絕望的鄭玉富腦子裏閃出了個亮點,這燃燒過去的方向足可以證明,大棚毫無疑問是被人為點燃的。鄭玉富立在火前呆愣許久,直到大火過後,他的眼前猛然湧現出一個巨大的黑洞,黑洞將他的整個靈魂吞噬了進去。他憤怒地哀嚎一聲,心中的怒火在大火熄滅之時火山一樣勃然爆發,他大聲咒罵著:“我操你絕戶媽的,誰點了我的大棚,我抓住你,先割了你的雞巴再砸爛你的狗腦袋。”
派出所當夜就來調查了,派出所在天沒亮的時候就把案破了,是個不知來自何處的無家可歸的傻子點燃的大棚。傻子點大棚的原因非常簡單,那就是夜裏冷了點把火暖和暖和,傻子在一座大棚的燃燒給他帶來溫暖之後,還想點燃另一個大棚再接再厲地得到溫暖,就被在大火燒出了警惕性的人當場抓住了,沒等審問,傻子就說出了全部實情。鄭玉富得知這個消息,肺子沒氣炸了,村裏的哪個爛了心肝的人點了他大棚,他可以拎著斧子拚掉腦袋也要拿他們的家產賠償,一個連家都沒有的傻子,他鄭玉富就是有鬧翻了天的本事也是無可奈何,隻能自認倒黴。
倒黴的事情接著又發生了,派出所結案的時候要求鄭玉富簽字,鄭玉富神情恍惚得不知道警察讓他寫些啥。這時候鄭玉富的老爹鄭三禿頂著亮晃晃的腦袋,緩慢地跑來了,他氣喘籲籲地告訴兒子:“你媳婦打扮得花兒一樣走了。”
鄭玉富怔了下,他擔心了許久在沉重的打擊麵前忽略了的事情終於在他最要命的時候發生了。他不再顧及警察,斜著向通往縣城的那條路上衝去,他試圖在半路上攔住小梅。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梅坐在一輛摩托車上,在眾目睽睽下毫不羞澀地緊摟著一個男人的腰,飛也似的向著縣城的方向駛去。小梅的媽孫大辮在摩托車行走之後,還追趕著囑咐一句:“到了海南別忘了給媽寄錢。”
摩托車從鄭玉富的身邊擦過,他這才看清楚,後麵坐著的那個人是小梅,想攔已經無法攔住了。小梅最後送給鄭玉富的是毫無留戀的眼神。鄭玉富痛苦地蹲了下來,他悲天慟地的罵了句:“老天哪老天,我操你老天的活祖宗,你咋不睜開眼睛看看我。”
正月裏,五湖過得很愉快,許多鄉村裏的頭麵人物聽說小不點樂隊回到鄉下,紛紛請五湖到他們家給老人祝壽或給兒女的婚事道喜,價碼雖然比在城市裏的演出少了不知道多少倍,可年前年後這一段正是城市裏酒店與夜總會最蕭條的時候,趁著回家看看的這些天日,摟草打兔子掙幾個小錢也不算虧。
這一段時間,張家相安無事,張百川在家的時候,總有一種威懾力暗藏著,就連最愛吵鬧的三翠也得壓低了嗓門。老甜麵對著張百川的沉默,也不像老爺子剛回來時那樣喜歡訴苦了。可以說這是張百川平生以來最為安靜的日子,在城市裏,他那顆多年來快要操碎了的心在這安靜的環境裏得到了修補,就連一見到他就驚恐萬狀的大江,看到他走進來,再也不砸碎玻璃狂呼“爆炸了”。張家進入到了多麼多年來從沒有過的安寧與恬靜,誰也沒有想到,這超乎尋常的寧靜中卻蘊藏著巨大的禍端。
這天早上,張百川還想和往日一樣,拎出兩條狗上外溜溜,他的溜狗行為已經習以為常。狗們在這一天格外的老實,懶洋洋地趴在地上不肯起來,昨天晚上聽見生人的腳步聲還“汪汪”狂叫呢,早上卻和這戶人家一樣的懶散了。走到近前,張百川才猛然發現情況的不妙,狗們是絕對靜止地躺著,眼睛卻大大地睜著,腿已經僵直了。院裏的這些狼狗無一例外地都是這個樣子,確定無疑地全都死去了,嘴角千篇一律地掛滿了已經變成了紫黑色的血沫子。張百川對狗們的突然死去感到一種莫名其妙。
柏成林打著哈欠出來了,他看到老丈人正看著一動不動的狗們發呆,就知道有問題出現了。狗是有靈性的動物,有人的時候通常是無法安定,他猜測著一定是誰給狗做了手腳。柏成林看了眼老丈人張百川,蹲下來掰開狗的嘴,便發現狗嘴裏還含著半塊煮熟的豬肺子,很明顯狗是被人謀殺了,用一種被人們稱為“三步倒”的藥給毒害死的。昨晚的那陣轉瞬即逝的狂叫,就是狗們在臨死前的最後掙紮,全家人都以為昨晚狗們短暫的狂叫是路過行人腳步聲的驚擾,放棄了必要的警覺。
村落的深處傳來了收狗人的叫買聲,柏成林主觀地認為這狗肯定是收狗的這行人幹出來的,那些收狗的人時常幹藥死人家的狗再偷走的勾當,一時無法偷走的,就裝模做樣地花低價錢買。柏成林的錯誤觀點麻痹了張家人應有的警惕性,以至於後來張家的人麵對著突由其來的災禍束手無策了。
收狗人的叫聲漸漸逼近了張家的小樓,柏成林喚進了收狗人,指著院裏的幾隻死狗問收狗人收不收死狗。收狗人對突然出現的這幾條肥壯的狗喜出望外,自然連說收。柏成林問:“你咋知道我們家的狗死了?”收狗人答:“湊巧趕上的唄。”柏成林說:“你咋這會湊巧,我說就是你這個狗犢子給藥死的。”收狗人說:“你咋不講理呢,我這也是做買賣。”柏成林說:“做你家個蛋買賣。”接著柏成林不由分說,上去一拳,打得收狗人滿臉開花。
收狗人自知惹不起張家的人,忍疼躲開了。那種理虧的假像便蒙住了張家小樓裏所有人的眼睛,把狗的死亡完全歸結為偷狗賊的惡行,完全忽略了有人為了進入張家方便才藥死狗的可能性。
禍事終於在一個睛朗而又寧靜的上午發生了。正月裏,人們或是訪親探友或是到縣城去看大秧歌比賽,再者就是聚在家裏抓撲克打麻將了。除了陽光坦蕩蕩地照耀著空落落的街巷,走街過巷的人卻少得可憐,即使有也是步履匆匆地轉瞬即逝,隻有剛過上溫飽生活人家的狗們才有閑心佇足於街巷,從這時節人們倒出來比較肥沃的垃圾中耐心地尋找殘剩的骨頭。那樁壞事就在這一片寧靜與詳和的氛圍裏不易察覺地潛在了張家的院外。
這一時刻的太陽已經高懸,正在暖融融地分解著張家院中所剩無幾的殘冰,幾灘濕漬漸漸地向外擴張。張家小樓裏的人們剛剛從殘夢中蘇醒過來,還沒有抻足懶腰。倒是孩子小青比大人們都要精神些,早早起來抓懶蛋。張百川是被小青抓起來的第一個懶蛋。往日的這個時候,張百川早就出去溜狗了,現在狗們都死掉了,再也聽不到狗們勤奮的叫聲,院子裏比從前空寂了許多,張百川就比平常懶散了些。
穿好了衣服,張百川坐在那裏想著心事:快要大開化了,往年的這個時候正在忙跑規劃審圖紙辦手續,搞施工前的各種準備,可現在他卻閑在家裏,撂置下來的工程不知怎樣了。他曾趁家裏沒人的時候,用手機與市裏的有關人員勾通了幾次,那些頭麵人物對他的工程雖然有了一致的確切說法,希望他能夠把餘下的工程繼續抓起來,可一提到資金誰都閉口不談了,沒有錢,再有本事也無法組織施工。
抓懶蛋的小青抓完了爺奶,就拎著他那把塑料刀出了樓門,去三翠的樓抓姑和姑父這兩個懶蛋了。小青麵對著赤裸裸的陽光,掏出小雞,站在院中間先撒了一泡尿,然後轉過身準備去姑家的樓門,拿著塑料大刀擒獲他們。那樁意想不到的禍事就在這時突然出現了。
那個後來讓張家膽顫心寒的蒙麵人飛速地躍過院牆,直衝小青而來。院裏的幾隻大花鵝聚然驚叫起來,展開翅膀衝著蒙麵人飛撲過來。小青對身後突發的事情還不知曉,還一步一踮地向姑家的樓門走去,鵝們的驚叫聲也沒能提醒孩子抓懶蛋的單純心思。直到花鵝們與蒙麵人激烈地博鬥起來,小青這才轉過身子,看到鵝們已經被蒙麵人踢得個淩空翻滾羽毛亂飛。他想跑進爺奶的樓裏已經來不及了,鵝們的阻擋對於凶猛的蒙麵人來說是微不足道的,遠不及狗們對人的那種威懾力。蒙麵人三兩步就跨到了小青的身邊,小青揮起那塑料刀奮起反抗著,嘴裏大聲嚷著:“壞蛋壞蛋,爺快來抓壞蛋呀!”
蒙麵人毫不理會小青雨點兒似砍過來的刀,他連眼睛都不眨一下,伸出手一下子捏扁了塑料刀,搶過去狠狠地甩在一旁,隨後,一把將小青拎起,夾在了腋下,慌慌張張往門外趕去。張百川聽到了院裏異常的混亂聲,忙趴窗望出去,便看見那個蒙麵人已經逼近了小青,他立刻意識到了事情的不妙,順手操起一根鐵棍子,追趕了出去。年近六旬的張百川絲毫沒有這個年齡該有的老態,依然健步如飛地奔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