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承受爆炸
初冬的上午,張百川乘著坐出租車回到了遼西走廊裏的野杏村。車行駛到村旁的時候,他忽然叫停了車,望著眼前這熟悉的村莊,他不知道自己將怎樣麵對著鄉親們對他的詢問了,在城市裏這番轟轟烈烈家喻戶曉的大事業虎頭蛇尾地告一段落了,村裏人不會相信他的香港一條街不夜城的開發是因為意外而被迫停工,他覺得自己有必要減少這種不必要的麻煩,避開大家的眼目,悄然回到家中。張百川付足了車費,毅然地推開車門。一股親切而又清冷的風肆無忌憚地鑽進他的懷裏,他打了個噴嚏,拉上了皮裝的拉鏈,好使自己適應這曠野的涼意。
遼西走廊這時節的陽光還算溫和,盡管早已萬木蕭條,可越冬的小麥仍不甘示弱地支撐著蔥蔥綠意。張百川選擇了一條從田野裏剛剛踩出來的羊腸小路,徑直走向自己家門口。
村落極東端的那一溜二層小樓很耀眼地出現了,街巷裏人影稀落,沒人知道名揚四方的大富豪張百川已經回到了野杏村。張百川推開了自己家那扇寬闊的大門,迎接他的卻是此起彼伏的狗叫,院裏的狼狗們已經不認識這個一家之主了,戒備森嚴地盯著他,緊張而又凶狠地齜著牙,吐出鮮紅的舌頭,張牙舞爪地竄蹦起來,如狼似虎地吼叫著,狂吠得嘴中白沫泛起,涎水四濺,就連拴它們脖子上的鐵鏈子也被掙得快要斷裂了似的“嘩嘩”亂響。那幾隻大花鵝受到了狗們的鼓舞,“嘎嘎”地叫著,張揚著翅膀勢不可擋地飛撲過來,等到了張百川的麵前便怒發衝冠地匍匐在地,探出蛇一般的長頸與頭顱,充滿敵意地阻擋在他的麵前,伺機準備進攻。
站在自家門口的張百川寸步難行了。
那一溜金壁輝煌的二層小樓在上午陽光的照射下閃出了熠熠的光芒,張百川親手締造的這溜小樓仍不失當初的鮮亮,在城市裏叱吒風雲十幾年的張百川麵對著自己熟悉的家,卻誕生出一種恍若隔世的陌生感。盡東頭的那套樓門打開了,張百川的妻子老甜走了出來,她的頭發散亂,顯然沒有睡足,一截沒係牢的褲帶垂在腰下無拘無束地晃動,她趿拉著一雙穿反了的鞋,向門口張望著。陽光和藹地照射在她臉上,她眯逢著眼睛盯了片刻,終於相信是自家的老爺子回來了。
老甜呆愣了一會兒,忽然懂得了老爺子為啥一步不挪,她向前跑了幾步,又折回身,拾起了一根木棍子,準備教訓那些不識好歹的狗。步履匆匆的老甜顧此失彼地跑丟了本來就不牢靠的鞋,她顧不上找鞋了,就赤腳地向狗們橫掃過去,嘴裏大罵著:“操你媽的,這幫死狗,連家裏外頭都不分了。”
狗們在老甜的棍棒教育下,仍然不思悔改地叫著,隻是被老甜打疼之後,露出了帶有哭腔的嚎叫,卻還是前赴後繼地衝鋒陷陣。老甜便慌忙地將拴狗的鐵鏈子纏短,再接再厲地用捧子威脅著狗們,為張百川開辟了安全通道。花鵝們繼承了狗們無法實現的責任,不示弱地圍攻著張百川,伸出一張張嘴,牢牢地擰住了張百川的褲子,頑強地阻止張百川前進的步伐。張百川的雙腿便拖著花鵝們吃力地向老甜居住的那套樓門挪去。
張百川走到樓門口的時候,三翠和她的女婿柏成林從另一套樓門趕了出來。三翠見到張百川就大聲擺氣地喊了起來:“爹呀,你可回家裏來了,你看看,連咱家的狗呀鵝呀,都不認識你了,還有你的外孫子也不認識你呢。”柏成林忙跑過來,抱起花鵝的身子,想把花鵝從張百川的褲子上拽下來,可花鵝卻像烏龜似的牢牢地咬住不鬆嘴。張百川不聲不響地抓住一隻鵝脖子,另一隻手展出了個巴掌,狠狠地扇向花鵝的腦袋,那隻被扇得暈頭轉向的花鵝不由自主地鬆開了嘴,踉踉蹌蹌地走開了。其它的鵝們見大勢已去,一張張不依不饒的嘴再也不敢頑抗了,紛紛鬆開了嘴,退卻時卻還裝出威風不減的樣子,直到脫離出張百川進攻的距離,才展開翅膀“嘎嘎”亂叫著跑遠了。
柏成林看著張百川那條被鵝們弄髒了的價格昂貴的褲子,掏出手帕想給擦試幹淨。張百川阻止了柏成林的好意,邁步走進屋裏。狗們見不到張百川的身影再也不似先前勇敢了,老甜的棒子卻不肯罷休,依然痛打著不識好歹的狗們,打得它們隻剩下了哭泣般的哀嚎。老甜嘴裏罵著:“操你媽的,死狗,我叫你裏外不分。”
狗們最終賊眉鼠眼地縮成了一團,老甜這才氣喘籲籲地往回走,不小心卻踩上了鵝們拉出的稀屎上,打了個趔趄,險些摔倒,一股冰冷的寒意更加透徹地鑽進她的身體,她又罵了幾句驚魂未定的鵝,蹭去腳上的鵝屎,才重新趿拉上那雙丟在半途的鞋。
一進屋,老甜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地哭出了聲:“死老爺子,我尋思你一輩子也不想回家了呢。”
張百川沒有言語,三翠說:“爹,今冬休工總該在家裏呆著了吧?”張百川還是沒有說話,城市裏不夜城工程的意外停工,把所有的資金一下子全都憋進了死胡同,冬天裏就想做施工前的各種準備也是無能為力,隻能等待時機了。張百川看了眼三翠,終於開口說話了,他說:“給爹這條褲子洗了。”
三翠說:“爹,這褲子得拿城裏去幹洗。”
張百川說:“就在家裏洗。”
三翠看出了老爹的情緒有些不對勁兒,就拿過老爹脫下的褲子回自己那套樓去洗,柏成林看到老丈人對他並不親切,覺得在這樓裏呆著無趣,說了句:“爹,這麼大老遠回家,挺累的,歇會兒吧。”就追隨著三翠走了出去。
樓裏隻剩下張百川和老甜這對老倆口了,他們麵麵相覷地相互看了幾眼。張百川有些厭煩地把身子向後靠了靠,皺著眉頭把臉扭向一邊,老甜抹了把眼淚,數落著張百川:“你回來幹啥,這麼多年了你把家當家了?孩子大人的,啥操心事兒鬧心事兒不都我一個人來,你一個人在城裏住高樓享清福。咋的?城裏那個小嫩×你弄夠了,你被那個小騷貨折騰服了,回家來了?”
張百川“霍”地站起來,猛地砸了下茶幾,喝道:“閉嘴。”老甜沒有閉嘴,反而又哭號起來:“天爺呀,我多可憐,守了這麼多年活寡,老爺們可回家了,連句話都不讓說,天爺呀。”
老甜的哭聲令張百川感到心忙意亂,要是在從前他早就上去一頓猛揍,在城市裏薰陶這麼多年,他的脾氣已經被眾多的忍讓磨去一些原始的粗糙。張百川轉過身邁出了這套樓。院裏的狗們重新煥發了狂叫的熱情,無奈的是鐵鏈子牢牢地拴住了它們旺盛的衝動,隻要張百川順著各套樓門走下去,它們的進攻永遠是徒勞無益。鵝們顯得比較乖巧,它們雖然“嘎嘎”叫著飛撲而至,卻懾於張百川的威嚴,慢慢地退了回去,扇動幾下翅膀,漸漸地趨於平靜。
兒女成群的張百川這時才感到自己的寂寞與孤獨,在城市裏的時候,他始終被人們前呼後擁著,直到自己被隔離審查才體會到孤獨的痛苦,他本想回到家中補償回那種失落,可一進家門就感受到了家中人口稀落的清冷,加上老甜無端的哭鬧,一種索然無味重新回到了他的身體裏。張百川立在了長子大江的樓門口,他猶豫了一下,還是邁進了那套樓,他要看一看大江是否有所好轉,傻大江不可能有看望老爹的智商。
大江躺在床上,眼睛呆愣愣地望著房頂,自打大江的媳婦春雁住進了縣城裏的精神病醫院,大江便顯得更加呆傻下去,原先漸漸恢複的靈氣已經蕩然無存了,很多的時光他是躺在床上度過的。在張百川由遠及近的腳步聲中,大江緩慢地坐了起來,他的眼睛直直地望了好一陣張百川,一種驚恐的神態便越來越緊迫地地浮在了他的臉上。大江從床上翻滾下來,腳步倉促地向後退卻,他的呼吸急促,嘴裏發出了恐懼的“啊啊”聲。張百川便無法去安撫兒子了,他立在那裏一動不動。
大江退到了牆角就無處可退了,他隨手摸過一件家什,猛地甩向了窗子,玻璃清脆的炸裂聲立刻就擴散了出去,大江的聲嘶力竭的喊叫也隨著玻璃的炸裂聲飛奔而出,大江吼道:“爆炸了!”
老甜突然停止了哭天抹淚,向著大江的這套樓飛奔而至,她看了眼狂吼不止的大江,又看了眼立在那裏無動於衷的張百川,一邊往外拉扯著張百川,一邊說著:“孽呀,這都是你作的孽。”
此時的張二河還不知道老爹張百川已經回來了,就是知道了,他也不打算立馬去看老爹,他對老爹二十幾年前一個嘴巴打傻了哥哥大江始終耿耿於懷,他終生無法原諒老爹毫無緣由的粗暴。對於老爹目前的處境,二河早就略知一二了,民間廣泛傳播著老爹與貪財好色的官相互勾結被省紀委查處的事情,野杏村那些從城市裏老爹所屬工程返回的工匠們比較詳細地講起過老爹被隔離審查以及老爹耗資巨大的工程被迫停工的經過。
現在的二河正麵臨著另一種令他萬般無奈的窘態。
鄭玉富在二河家的炕沿下已經足足蹲了一個多時辰了,炕沿上還擺放著兩把韭菜。二河遠遠地坐在炕沿的一側,濃重的眉毛緊緊地鎖在一起,他本想出去找屠戶催回賣豬的錢,好買苞米把剩下的幾十頭豬喂出去,卻被鄭玉富堵在了屋裏沒法走出家門了。年初的時候,二河跟本沒想到今年豬的行市會這麼臭,那時,豬的行市雖然見落,可每斤毛豬賣個三塊七八的掙個三五毛錢還不成問題,二河把這些年養豬掙的幾十萬全都投入了,一次性購進了二百頭仔豬。可好景不長,毛豬的價格在三個月後,一落再落,可養豬的主要飼料苞米麵卻一漲再張,其它飼料也是水漲船高,養豬卻成了一項自己傾家蕩產為吃肉者謀福利的事業,豬越賤卻是越難賣,那些屠戶趁火打劫,大多是賒豬賣肉。好在二河這些年積累下了一個不錯的家底,雖然還在咬著牙硬挺著養豬,但也是賠得精疲力盡了。發誓要讓人們刮目相待的張二河,雖然在養豬這條路飽經蒼桑,卻從沒隨承受過賠錢的打擊,在這一年接二連三賠錢的打擊下,掛霜了的茄子似的再也難打起精神,倒是喜歡計較的蘇芹在遭受經濟上的重創之後,變得像霜打的菊花一樣,越來越精神了,仿佛是死裏逃生般換了一個人,變得更加堅強了。
二河的媳婦蘇芹怒氣衝衝地站在地上,把兒子小青護在了身後,麵色冰冷地對著鄭玉富。蘇芹說:“出去,我還沒找你要錢呢,你又來借錢。”
蘇芹身後的小青揮舞著一把塑料刀,童氣十足地說:“我媽說了,你是個大壞蛋,我要殺了你。”
鄭玉富還是一動不動地蹲在那裏,眼睛可憐巴巴地望著二河,說:“二哥,這是入冬的頭刀韭菜,味好,你嚐嚐吧。”
蘇芹說:“拿回去,沒錢借你,我們不缺這口韭菜吃。”
鄭玉富說:“二哥,幫人幫到底,沒有你幫我扣大棚,我想送你韭菜也送不出來呀,嚐嚐吧,頭刀韭菜,味好。”
二河掃了眼鄭玉富,說:“我真的幫不了你,現在的苞米每斤都漲到八毛了,毛豬的價降到了每斤三塊,再這樣下去,我們不但養不起豬了,就連人也快養不起了,讓我咋幫你?”
鄭玉富的身子往二河身邊蹭蹭,說:“二哥,你還是嚐嚐這韭菜吧,下次想吃這頭刀韭菜也有沒了。”
蘇芹說:“你聾了,讓你拿回去,你就拿回去,借你的兩千塊錢快一年了,就是按存錢的利息算,也是二百塊錢呢,你好大個顯示,拿兩把臭韭菜糊弄我們家二河,你還了我家的錢,我送你一車韭菜。”
鄭玉富的眼睛還是滿懷希望地瞅著二河:“有句老話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你們家豬拉的糞就夠我種大棚了,我知道二哥最疼我,別人想買糞二哥都沒賣,偏偏讓我白拉,二哥,我不想多借,就二百,二百塊錢我就能買草苫子苫住大棚了,要不,天再冷下去大棚裏的黃瓜秧得都凍死了。二哥,我的黃瓜已經長到手指頭粗了,你現在借我二百等於借我二萬哪,我向你借的是救命錢。”
蘇芹說:“你的人性咋這臭,二百塊錢都借不到,要是往年,就是給你二百,我連眼睛都不眨,今年的豬價直往下掉,我們兩口子賠得活著都費勁了,還不知道上哪兒去找救命錢呢,哪有錢借你呀。”
鄭玉富把眼睛轉向了蘇芹,他說:“二嫂,扣這個大棚我已經借一圈錢了,除了二哥,我還能向誰伸手?當初扣大棚的時候二哥說,要幫我到底,讓我和小梅過上好日子,你看我剛有個起色,二哥就不管我了。”
蘇芹火了,她說:“你是我們家啥人呀,爹媽還不能管兒女一輩子呢,你今天缺苫子了明天還得缺煤呢後天又缺噴菜的藥了,哪兒有個頭呀,我們家幫得起嗎,你真扣不起大棚就吱聲,反正我們家的豬也沒法養了,把棚兌給我,省得你求爺告奶的到處借錢了。”
鄭玉富說:“棚裏的黃瓜都手指頭粗了,再有十天半個月就能出錢了,二哥,我給你跪下了,你不幫我,我隻有死路一條了。”
蘇芹的怒火再也抑製不住了,她大聲說道:“滾出去,有你這樣借錢的嗎,你這是訛人,無賴。”蘇芹抓起那兩把韭菜,走到屋外狠狠地揚了出去,韭菜便直直地跌落進了豬圈裏。
鄭玉富說:“那可是頭刀韭菜,我挑最好的給我二哥割來的。”
二河說:“你回去吧,我真幫不了你。”
鄭玉富緩緩地站起來,他揉了揉酸疼的膝蓋,別愣著腦袋說:“你這是扶持我嗎,你這是整我,等我幹到關節的時候,你卡住我的脖子整死我,你明知道光屁股的大棚最怕寒流,偏偏不借我錢買草苫子,這不是整我是啥?我知道你也難,再難拔根汗毛也比我腰粗,再難也不差這二百塊錢,我算知道你們老張家人有多壞了。”說過這些話,他扭身往外走去,在門口與蘇芹相逢時,還剜了蘇芹一眼。
蘇芹沒有聽到鄭玉富同二河說了些啥,可她感覺到了那剜向自己的眼光裏飽含著冰冷的寒光,那道寒光深深地植入了她的心裏,令她不寒而栗。她預感到,這個張家的克星遲早還要做出啥讓人害怕的事情來。
圈裏的豬們對綠色食品顯然缺乏認識,那幾頭百餘斤涉世不深的豬,眨著單純的眼睛,腳步怯怯地研究著那兩把韭菜的來意,長期的單一複合食料造成了它們對其它食品的孤陋寡聞。豬們終於研究出了頭刀韭菜的鮮美,大吞特嚼地改善了一次生活。
蘇芹回到屋,對依然愁眉不展的二河說:“我告訴你多少遍了,這小子是拉青屎的,答理不得,當初他寫敲詐信你捉住他時,不如直截給送公安局去,你把這事兒壓下了,還幫他,幫來幫去你倒幫出孽來了,幫他扣大棚東西是東西錢是錢,都夠小民小戶過上好幾年日子了,他領情了?他謝你了?一沒錢他就想到你。”
二河說:“我不是可憐他嗎!”
蘇芹說:“咱都賠掉了底,誰可憐咱呢。”
二河說:“天塌了有我頂著呢,你少操心。”
這時,老甜進了院子。老甜沒等進屋,就急著說:“二河,你爹回來了。”
二河悶悶不樂地瞅了眼老甜,他說:“回來我也不看他。”
蘇芹說:“你二兒子又犯強眼子了,我帶小青看看他爺去。”
鄭玉富怒氣衝衝地回到了他那座低矮的房子。初冬的陽光很坦然地射進屋子,使這座在其它季節一直陰暗的房子得到了太陽的照顧,身材飽滿麵色鮮豔的小梅很不協調地站立在這個破舊的家中,她正從瓶裏取出藥片,塞進嘴裏,準備用水送服下去。這時,鄭玉富便出現在了屋門口。
鄭玉富跨上一大步,一把奪過了藥瓶,嘴裏罵著:“你這個臭婊子,我叫你吃避孕藥,我叫你不想要孩子。”說著,他凶狠地把藥瓶摔在地上,隨著“砰”地一聲脆響,玻璃碎片和藥片一同飛賤出來,揚得滿屋到處都是。
小梅側過臉,躲過了玻璃碎片可能對她造成的傷害,不以為然地瞅眼鄭玉富,又從自己的衣服裏拿出一瓶避孕藥,她說:“你這個窮樣長的,憑啥讓我給你生孩子,我跟你過日子就夠倒黴的了,還想要個孩子陪我倒黴?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反正你們這群臭男人都罵我是臭婊子,我也想明白了,婊子就婊子,趁年輕多走幾家,多好幾個男人,省得老了後悔。”
鄭玉富又罵了句“臭婊子”高高地舉起了拳頭。小梅輕蔑地一笑:“打呀,我才不怕你打呢,我正不想和你過日子呢。”鄭玉富舍不得下手了,他衝著外麵大罵一句:“操他媽的,滿世界的人都煩我。”
對門屋住著的鄭玉富老爹鄭三禿故意咳嗽幾聲,問了句:“又在鬧啥呀?”
鄭玉富說:“沒事兒撓你的禿頭去吧,別人家都是老子打家底,兒子才能闖世界,你除了晃個人見人煩的禿腦袋,給我留下啥了,就雞巴二百塊錢,我該借遍全村了,你這麼大歲數白活了,就知道白吃,也不幫我出去張羅錢去,就差二百了,寒流一來再苫不上大棚,全完了,真他媽的是一分錢難倒英雄漢。”
小梅不緊不慢地說:“看把你愁的,你把媳婦借出去不就有錢了嗎。”
鄭玉富說:“放屁,你他媽的還想當婊子去。”
小梅的臉撂了下來,她說:“今後你再罵我婊子,我把你們家燒個一幹二淨,讓你下輩子也娶不起媳婦。”
鄭玉富說:“不罵你也行,你給我張羅二百塊錢來,我再罵你的話雷劈火燒炸藥包轟死了。”
小梅說:“窮德行,你真死得那麼痛快我倒省心了。”
小梅出了家門幫鄭玉富借錢去了。走在野杏村熟悉的街巷裏,麵對著一家一戶熟得不能再熟的大門,小梅忽然感到原來她對生她養的村落卻是極其的陌生,她可以同村子裏的人說許多話,可大大方方能借她錢的人卻是寥寥無幾。小梅想回家從她媽孫大辮借幾個錢,自打她和張百川的兒子四海斷了又拒絕了她媽送她去海南當小姐之後,孫大辮當眾摔碎了一個小砂鍋,就當白肚子疼一回,永遠不要這個閨女了。小梅知道她媽是個尿盆打了都心疼半年的人,摔碎一個砂鍋得下了多麼大的狠心,現在找媽去借錢,不是跟老虎借皮一樣難嗎。
不知不覺中,小梅來到了二河家的門外,她便佇立在了門外。小梅的這樁婚事是二河搓合成的,她是在毫無準備下倉促嫁給的鄭玉富,那時候,孫大辮已經拒絕讓小梅回家了,加上小梅被四海睡過之後又被四海的姐夫柏成林給睡了的事情張揚了出去,小梅的名聲便很不好聽了,有本事的小夥或者殷實的人家都以提親提到小梅為恥。小梅便哭哭啼啼來找二河幫她想辦法,那天鄭玉富也在二河家,正準備把豬糞拉到他準備扣大棚的地裏,二河當時就靈機一動,把他們倆捏合了在一起。小梅最初還嫌鄭玉富窮,二河就勸她三窮三富過到老,會幫他們致富的。鄭玉富也擔心家窮養不住小梅,小梅跟四海好了好幾年,吃香喝辣貫了,過不了窮日子。二河重複了一遍鼎力相幫的許諾,那時的二河沒有料到後來他會落到自顧不暇的困境。蘇芹本來就不讚成二河管這麼多閑事,就帶著陰陽怪氣地說了句,你們倆瘸驢配破磨,互相將就點兒吧。
婚事辦得相當簡陋,婚禮上,兩邊的親戚還打了起來,娘家人嫌酒席太水水湯湯,禮節又不周了。鄭家的人卻嫌小梅是個過水貨,是個下三爛子,被鄭家撿來的破爛兒,辦婚禮就是抬舉小梅了。於是盤子碗碟子全都長了翅膀,鄭三禿在那場親家大戰中損失摻重,除了家被砸得一片狼籍外,禿頭又是雪上加霜地傷痕累累,腰脊骨也扭傷了,至今不敢吃勁兒。
小梅是充滿著對未來的美好希望嫁過來的,她盼望能和鄭玉富一道開創出一條小康之路,事實上,一切都不是小梅想象的那麼單純。結婚那天,兩家打得小梅心亂如麻,傍晚時才安靜下來,雙方親戚回家的也好去衛生所擦藥的也好,總算是鬧出了頭兒。鄭家陳舊的院子空落下來,一片狼籍依然還在,小梅本想收拾一下,鄭玉富就急不可待了。小梅呼之欲出的胸脯原本就是處處昭示著她旺盛的生理機能,可小梅的情緒卻低落到了極點,麵對著男人,她第一次覺得自己輕得像空氣一樣沒有了性別。鄭玉富卻不在乎小梅的情緒,很快就深入實際地研究上了小梅的生理結構,邊做著邊罵著:“我整你個張四海,我整你個柏成林。”
洞房之夜,小梅對男人的觀念就有了徹底的改變,她認為男人就是打種沒夠的公豬。湊合著過日子吧,還是老媽對男人看得透,女人就是青春這幾年值幾個錢。她不再有和鄭玉富同奔小康路的打算了,就把家當成旅店好了,啥時有了好去處拔腿就走。
小梅站立在二河家門口好久,終於沒有走進去。小梅是了解二河的,二河幫他們已經很久了,不到山窮水盡的程度不大可能不借鄭玉富的錢。小梅離開了二河的家,直奔張家的那一溜金壁輝煌的小樓而來,她要去找柏成林,反正她已經和柏成林不幹淨了,也不在乎別人說些啥了。
張家的狗們對小梅還沒有顯出過多的陌生感,隻是若有若無地叫了幾聲,那態度比對待張百川和藹多了,以至於小樓裏的人沒有發現她的走入。小梅的突然出現中斷了孫子小青對爺爺張百川剛剛萌動的親情,也打擾了這個家庭即將湧現的天倫之樂,全家人的眼睛都驚愕地望過去。
幾乎長年不回家的張百川顯然已經不認識小梅了,若有所思地看著小梅。老甜對小梅的突然造訪露出了迷惑,畢竟有過一段類似於婆媳的關係,不愉快的事情掀過之後,老甜對小梅還存留著某些依戀。三翠擺開了她那肥壯的身體把小梅攔在了門口,三翠不喜歡看小梅,尤其是小梅飽滿的乳房之下彈性十足的腰,那腰肢每擺動一下,都像是勾扯著男人的魂兒,讓男人的魂兒粘在她的褲腰帶上。三翠阻攔了小梅,也等於阻攔住了柏成林的出路,柏成林最怕小梅找上門來,他坐立不安抓耳撓腮地想溜之乎也,可三翠卻牢牢地守住了門口。蘇芹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她猜測著小梅十有八九是為錢來的。小青看到了小梅顯出了歡快,他從三翠身體的縫隙間鑽出來,燕子般飛撲過去,親昵地叫著:“小梅姑,小梅姑。”小青一直對別人咒罵小梅是“狐狸精”存在著誤解,他從電視裏狐狸精的美好形象中得出結論,隻有叫做狐狸精的女人才是好看呢。
三翠說:“小狐狸精,少登我家門。”
小梅故意彈動一下腰肢,向屋裏望了望,她終於看到了委縮在一角的柏成林。小梅說:“柏成林,你裝啥狗熊,背地裏幹壞事兒的時候咋那積極呢,我和四海的事兒都是你給毀的,出來,我有話問你。”
三翠說:“你這個小臊狐狸,當人家媳婦麵勾搭男人,呸,不要臉。”
“把你家男人當個寶貝呢,他比老臊狗還能聞臊味兒,他把你當媳婦待就不會到處聞臊了。”小梅說著,又向屋裏望望,喊著:“柏成林,你出來,你幹完壞事穿上褲子就裝人了,丟了啥你自個兒還不知道嗎?”
三翠說:“不要臉,不要臉,嫁了漢子更不要臉了,你這條小臊母狗不到處晃尾巴他公狗就敢往上爬?”
小梅並不理會三翠這難聽的話,她把一串鑰匙套在了手指頭上,“嘩啦嘩啦”地搖晃出一片金屬撞擊的脆響,她不以為然地向著屋裏張望著,說:“柏成林,你幹了啥壞事兒,向你媳婦交待吧。”
那幾把晃在三翠眼前的鑰匙是三翠極為熟悉的,她對柏成林的鑰匙到了小梅的手中感到十分意外,便把注意力轉移到了柏成林身上。柏成林在小梅手中搖晃的鐵的證據麵前,無話可說了,求援的眼光望向家裏的這些人,他恐怕三翠向他施加暴力。三翠對柏成林反複多次的無恥除了暴罵和體罰外,已經沒有了更多的辦法了,她與小梅對峙的眼光便軟弱下來,仇視的目光逼向了柏成林。
這串鑰匙是不久前柏成林與小梅重溫一次舊夢時遺留下來的。那是在小梅他們剛剛扣好的大棚裏,陽光射過塑料薄膜,大棚裏呈現出了夏日裏才會有的濕熱,綠油油的蔬菜正在欣欣向榮地生長著。那天,正逢三翠的月經來勢凶猛,柏成林用眼睛的餘光注視著鄭玉富趕往了縣城,便放心大膽地鑽進了大棚,向獨自蒔弄菜苗的小梅實施了愛情入侵。小梅對鄭玉富虐待式的房事十分厭惡,她便被柏成林的脈脈溫情打動了,在生機盎然的大棚裏很酐暢地享受了一次生活。
小梅搖晃鑰匙的聲音喚醒了柏成林,他找了多日的鑰匙居然是丟在了小梅的身旁。柏成林偷偷地看了眼三翠,硬著頭皮走過去,他低眉順眼地而又小心翼翼地從三翠身體的縫隙伸出手,想從小梅手中拿回鑰匙,三翠卻用自己的身體將柏成林的胳膊卡在了門框上。小梅得意地把鑰匙攥在了手心,嘴角露出了一絲嘲笑,她說:“鑰匙是我的,你想要,得花錢買,要不我就把它給鄭玉富,反正我活得挺沒意思呢,讓兩男人打打架也能解解悶。”
一直蒙在鼓裏的張百川終於聽明白了事情的始末,他大喝一聲:“出去,都給我滾出去。”
老甜連忙扶住張百川,勸著老爺子別生氣。始終無動於衷的蘇芹知道這事得由她來收場了,蘇芹先是把三翠拉了回來,她說,咱爹好不容易才回家一趟,打牙往肚裏咽也不能再鬧騰了。接著蘇芹又把柏成林推向樓上,她從柏成林的手裏要過了二百塊錢。就直衝著小梅走來,她抓起小梅的手向外走去,嘴裏說著:“啥光彩事兒,這麼張揚,二嫂替你做主了,這二百塊錢先拿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