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砌築城市
市政管理處的兩輛小山一般的巨型推土機“哇啦哇啦”地開過來,震耳欲聾的聲音立刻淹沒了剛才還是聲嘶力竭的哭喊聲,幾個即將失去居所的人張牙舞爪地撲向那幾幢孤立無援的房子,維持動遷現場的警察便死死地鉗住了他們的胳膊。兩位駕駛員高高在上輕巧地操縱著龐然大物,他們視線中的幾個剛才還凶煞惡神般作鬧的釘子戶,在警察的嚴格看護下,渺小得如同被縛之雞,無能為力地掙紮著。
一個多月前,也就是春風剛剛吹化積滿街頭凝結了一冬的髒水時,這裏還是一片繚繞著人間煙火的棚房區,現在,已經成了城市裏難得的一片空地,隻剩下幾座房子孤島似的立在這一片瓦礫之中。麵對著兩輛巨型推土機,這幾座房子如同小漁船麵對著航空母艦,沒等推土機駛到近前,就已搖搖欲墜了。城管大隊和治安警察們早已嚴陣以待地守護好了這片空地,以防動遷戶和釘子戶的圍攻與起哄,電視台的記者也扛上了攝像機,試目以待著。隨著城管大隊長手中的小紅旗落下,推土機開始轟鳴著向前滾動,似乎來了一場四級地震,震得所有的人心裏都有一些木木的感覺。駕駛員一腳油門踩下,那幾座孤島似的房子像風雨中漂搖的一葉扁舟,轉瞬間就不複存在,隻有一堆磚石和糟粕的木料在巨鏟中翻滾著。
孤島似的幾座房屋消失之後,那片空地便豁然開朗了起來,原先隱隱約約的車站廣場頓時是那樣清晰地撲入眼簾,站前一角最頑固的棚房區也就這樣徹底的消失了,那幾戶頑抗到底的釘子戶最終也束手無策地掩麵哭泣而去。
張百川乘坐著藍鳥車來到這裏的時候,一切都已經結束了。張百川下了車,走進了那片寬敞的廢墟地,他弓下腰,隨手撿起了一塊瓦片,瞅了幾眼,然後遠遠地甩了出去。他看著那片殘瓦落地之後,目光便有些黯淡了。他似乎還不怎麼相信,自己花了七百萬,買到手的僅僅是一片廢墟。可事實已經擺在了他的麵前,他的好友,現任市長劉大任動用了所有的力量,完成了全部的動遷工作,下一步就看他張百川如何蓋出最新最美的城市藍圖了。可張百川已經把全部流動資金都用在動遷上了,他雖然號稱還有近千萬元的固定資產,那都是說給別人聽的,那一堆使用了多年的建築機械設備,老得快到了送冶煉廠的程度了,還能值幾個錢,一旦施工,還得租借別人的設備。眼下,也隻剩下張百川屁股下的藍鳥還能值幾個錢了,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拿它換錢,賣了它那就等於賣了他自己的門麵。
站立在那片空曠的廢墟上,張百川的眼睛看到的不是站前廣場車水馬龍人來人往的繁忙,他的眼前虛化出一座座無形的山。對於爬有形的山,張百川從來沒在乎過,再累也累不斷人的腿,爬無形的山,要累碎人的心,這一點,張百川多年的工程建設,體驗得越來越深刻了,盡管一座座無形的山橫陳在張百川的麵前,可他早已設計好了的香港一條街不夜城的建築方案如同燦爛的香港夜景,無法遏製地膨漲在他心中。除了房地產業巨大的利潤驅使著張百川必須幹下去,這一大筆動遷的支付已經決定了張百川必須破釜沉舟,一幹到底。
自信的光芒又恢複到了張百川的眼睛裏,他果斷地轉過身,大踏步地回到藍鳥車裏,向司機指令道:“市政府。”
十幾分鍾之後,張百川便坐在了市長劉大任的辦公室裏。張百川與劉大任已經有了二十多年的交情了,二十年前的張百川今非昔比,早不是當年摸著石頭混飯吃的張百川了,他大腹便便地坐在沙發裏,精明的臉上顯出了成熟的老態。劉大任也不是當年的被遣下鄉的反動技術權威,二十多年桑海蒼田,幾經升遷,他已經是一市之長了。
劉市長的辦公室十分闊大,環境也十分優雅,若是沒有環繞的沙發和寬敞的辦公桌佐證,就是一座精心裝置的花房。難怪市裏流行著劉市長的一套辦公室征服了十個猶豫不決的外商,使他們終於下定決心投資本市,市長辦公室的儒雅與氣度不凡充分展示了城市的文化品位和經濟實力。當然,這優美的環境除了合乎劉市長本人的休養外,設計與施工的功勞是與張百川密不可分的。
花房似的辦公室裏經常出入著一些衣冠楚楚的人物,秘書不斷地送走一批批人又不斷地帶進一撥撥人,眾多人頭的晃動遮住了房內名貴的花木,喧賓奪主地破壞掉了一些屋子裏的儒雅。劉大任的表情始終是不疏不密不冷不熱,對於那些縣太爺級的幹部彙報上來的事情,他處理得十分果斷與冷靜。張百川坐在沙發的一角已經等待很長時間了,當衣冠楚楚的人走盡,劉大任便讓秘書不再安排接見別人,諾大的辦公室立刻顯出了空落。
劉大任的臉上這才露出了張百川熟悉的“嗬嗬”笑聲。這種笑聲是劉大任回城並且當上了城建局長之後張百川才發現的,劉大任在遼西走廊裏的野杏村勞動改造的時候,從沒有流露過這種海納百川寬容大度的笑聲。那一段對於劉大任極不平凡的日子對於張百川卻極為平常,做為六十年代最後一批大學生的劉大任剛剛誇誇其談他的建築學不待親身實施就被扣上了反動技術權威的帽子,趕到野杏村接受群眾監督改造。
張百川與劉大任的最初交往就是在野杏村的野杏樹下開始的,那一天劉大任因為用石頭砌不好豬圈,遭受到了飼養員嚴厲責罵,進而又受到了大隊直至到公社的懲罰,除了斷糧陪鬥的處罰外,還剃了陰陽頭,讓他永世不得做人。野杏村的人不饒恕劉大任的原因十分簡單,他們以為劉大任所學的建築專業就是砌牆,不會砌牆比女人不會生孩子還要不可原諒,女人不會孩子不是裝的,是肚皮不稱職,劉大任不會砌牆確定無疑就是裝的,就是抗拒改造。劉大任滿嘴是理也講不明白,委屈得想在野杏樹下一死了之。張百川就是在這關節恰巧路過這株遠離村落的野杏樹,他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勸慰別人想開一點,他踢了幾下劉大任的屁股,責罵著劉大任汙辱了野杏村的神靈之樹,想死到別處死去,接著他拉著劉大任回到家中,讓老婆老甜做了頓飯,讓劉大任吃了做個飽死鬼。
後來的事情劉大任便不願意當鬼了,他情願在張百川的監督下重新接受改造。在張百川的大聲嗬斥與責罵聲中,劉大任的砌牆技術與日俱增,尤其是張百川幹插牆的絕技令他驚歎不已。那個年代,野杏村幾乎連白灰砌的牆都沒有,每家每戶的院牆以及界牆千篇一律的是和泥坐上去了,每逢陰雨綿綿的時候,村子裏院牆的坍聲連成了片,雷停雨息雲開日出時,村裏人卻又是吵罵聲連成了片,都是因為院牆倒向了鄰家壓壞了菜園子裏的秧苗。砌牆高手張百川的牆也不能擺脫雨天坍塌的結果,張百川從幹插牆不怕雨中吸取了一些經驗,專門練起了幹插牆的手藝,最終練得隻要瞅幾眼就能從幾方的石頭中找出能夠天衣無縫砌成牆體的石頭來。野杏村院牆的更新換代也就從張百川練手藝的時候逐步開始了,從此砌牆便就是張百川唯一的勞動了。每逢砌完一座院牆,張百川總是憐愛不夠地瞅著,然後自豪地說一句:“幹插牆,氣死龍王。”
劉大任在張百川的“監督”下,從挨打受罵過渡到了吃香喝辣,劉大任成了張百川極為可靠的助手。那幾年,劉大任教會了張百川如計算土石方計算工程量,以及許多實用的工程原理,張百川帶著劉大任天天奔波在各家各戶公社隊部的蓋房與砌牆之中,也使劉大任得到了一種異乎尋常的保護。
七十年代後期,劉大任回了城,不久,升任了城建局長,就把張百川要到了城市裏做了城建局下屬施工隊的臨時工。張百川不負劉大任的期望,很快在城市裏揚出了名。
那時候,城市四層以上的樓房還寥寥無幾,街道上顯得樸素而又蕭條。身材瘦高,滿眼精明的張百川總是任勞任怨地替代數十名正式工人做瓦匠活兒。那幾年,農村人到城市做臨時工極為少見,就是有,也都是用人單位隱瞞著悄悄任用的,而且生產隊動不動就興師動眾追到城市,把外出做工的人解押回去,做為反麵典型進行批判。張百川之所以沒有成為典型是因為城建局長劉大任百般的袒護,生產隊每次派人抓他,他都是有驚無險地渡過了。為此張百川對自己這個來之不易的差事也就格外珍惜了。
張百川成名的原因並不複雜,是由於城建局下屬的城市施工隊長與市招待所的所長有宿怨,趁市裏指令城建局施工隊修建招待所院牆之機難為施工隊長,硬是隻給石頭不給其它任何材料讓隊長把院牆壘出來。所長因為工作之便經常圍繞市裏的主要頭頭轉,隊長與市領導鞭長莫及,所長借此要收拾隊長。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隊長啞巴吃黃蓮,有苦難言,氣惱之下準備用血的代價報複所長。正在僵持之際,張百川自報奮勇地走出來,麵對著一堆淩亂的石頭,很自信地說出很容易解決這個難題,這使鬥誌高昂的隊長與所長都感到了吃驚。於是,那場始終令建築工人們記憶猶新的砌牆表演也就開始了。
一向被人使用的張百川第一次向城市裏的正式工人發號施令了,這是他平生第一次在城市裏發揮他的領導才幹,也為他幾年後毫不在乎地駕馭城市人打下了良好的基礎。張百川用眼睛瞄過了許多塊石頭之後,開始指令著那些不愛吃苦的工人們搬運他所選中的石頭,有隊長的坐鎮張百川絕不吝惜這些工人的力氣,大聲訓斥搬錯石頭的人。張百川每接過一塊石頭,都會淋漓盡致地發揮在老家野杏村裏幹插牆的絕技,硬是在沒有其它原料的情況下,完全由石頭壘出了一麵精美絕倫的牆。那麵完全由石頭組合上去的牆十分平展,石頭與石頭之間吻合得幾乎天衣無縫。把最後一塊石頭鑲在牆體上之後,張百川得意地拍了拍自己的手,說了句:“幹插牆,氣死龍王。”
所長被這一麵奇特的牆打動了,做出了一點點的妥協,那就是讓張百川用有限的白灰把幾乎沒有多大的牆縫勾上,使其更加美觀。若幹年後,一位美術大師訪問這座城市,途經這裏時,久久地站立在這麵牆前,竟然把它凝視成一幅不可多得的抽象畫兒,創造這麵牆的人簡直是藝術奇才,並邀請來無師自通的張百川,進行了一番藝術交流,盡管他們之間沒有找到共同的藝術感覺,美術大師還是被張百川的創造折服了。此事在市裏張揚了好一陣,城市也因此提高了文化品位。因為張百川給劉大任長了臉,所以兩個人的交情也就更加親密了。
現在,劉大任離開他那讓人感到疏遠的巨大辦公桌,親切地坐在了張百川的身旁,一如既往地稱他百川老哥,這使張百川內心湧出了無限的溫暖,舊時的貧賤之交絲毫沒有因為劉大任的職務升遷出現改變。劉市長顯然沒有時間與張百川重敘舊情,他直截了當地詢問張百川:“我們的動遷速度你感到滿意不?”
張百川不以為地說:“你是市長,沒這個本事還坐啥這個寶座。”劉大任又是“嗬嗬”一笑,說:“市長不是那麼好當的。”張百川也笑了下,說:“謝你了,古時有句話,兵馬未動,糧草先行,你的城市改造計劃搞得我快要彈盡糧絕了,你得幫我搞到資金。”劉大任說:“百川老哥,幾日不見,說話怎麼有些文氣了,跟誰染上的?”張百川說:“你當市長當得比兔子都精了,我啥事也瞞不了你,就不瞞你了,是我的助手,也就是我的小媳婦陳朗教我的。”劉大任說:“百川老哥,你可學壞了。”張百川嘿嘿一笑,說:“老板沒小姘,辦事沒人信。”劉大任也笑了下,隨即便收回了笑容,說:“資金我會幫你找銀行,你可不能把錢花在女人身上,花在邪路上。”張百川也嚴肅了起來,說:“陳朗是我的小媳婦,一心一意幫我搞不夜城,不是我在花街柳巷隨便領來的。”劉大任站了起來,他瞅了一眼張百川說:“那是你的私生活,我不管,我管的是銀行將要貸給你的幾千萬,你稍稍管不好,撤我的職是小事,你要掉腦袋的。”張百川說:“我知道,我沒這個本事也不能攬這個瓷器活兒。”劉大任說:“開工的時間你往後拖半個月,我派建委副主任兼規劃處長吳天標跟你一塊到深圳去一趟,完善一下你們不夜城的設計規劃,這是百年大計,不能草率。”張百川應允了下來,本想再說幾句體已的話,秘書卻用鑰匙打開了房門,趴在劉大任的耳旁說了幾句,劉大任的眉頭便漸漸地鎖上了,顯然市長劉大任已經把官當到身不由已的程度。張百川看了眼麵帶神秘的秘書,不待市長流露出逐客的意圖,就起身辭行了。
出了市政府大樓,張百川感到了一種輕鬆,顯而易見,劉大任對於香港一條街不夜城的建設資金早就心有成竹了。藍鳥車行駛在新城區寬闊的路麵上,路兩旁高樓林立,張百川時常看到他建造的大樓高高地立在那裏,每一幢高樓都曾給他不薄的回報,他如今心頭一熱,能讓近二百家棚戶區的人說遷走就遷走,沒有豐厚的資金做基礎,那不是一句空話。這樣想下去,張百川便更加感激劉大任了,往事也就在他的腦袋裏重溫了一遍。那一年,劉大任一躍成為主管城市建設的副市長,張百川有些慌了,劉大任官當得越大,他越覺得自己在城市裏呆下去的希望就越渺茫,便急著找劉大任把自己的臨時工給轉正了。劉大任勸說張百川徹底放棄轉正這個想法,並把一個城市下水工程給了他,讓他帶著民工幹了,以後自己挑攤幹吧,幹成一個企業家。就這樣,張百川成了這個城市的第一家個體工程隊,從挖下水道化便池開始起步,逐步成為全市建築業的驕子巨頭。
藍鳥車停在了市規劃處那幢小洋樓前,張百川奔上樓,去找吳天標。吳天標是建委的末把副主任兼規劃處長,他寧願把屁股坐在規劃處,也不肯到建委大樓的領導崗位上去掃尾巴。吳天標剛剛三十出頭就已經是兩年多的副縣級了,他生得一副英俊的容貌,總是正襟危坐儀表堂堂地守在辦公室裏,無論對誰,滿臉的傲慢。在這個城市裏,張百川最不喜歡和吳天標打交道,可他又必須同吳天標打交道,吳天標主管城市規劃、建設、管理,是一個年輕的實權派。這幾年,張百川幾乎是和吳天標打著過來的,每一次鬧翻了,都得勞煩建委主任乃至主管副市長出麵協調,其中也不乏張百川因弄不懂某些專業知識鬧出來的笑話。吳天標曾責令過張百川回去學習十年之後再來同他研究建築問題,張百川大罵著吳天標:“我會壘牆的時候,你還不會尿炕呢,小毛崽子,也敢來教訓我?”打歸打,鬧歸鬧,兩個人始終沒有傷筋動骨。張百川百折不撓地同吳天標打交道,吳天標那張英俊的冷臉也就顯出了無可奈何,好在張百川除了對劉大任外沒有讓人白辦事的習慣,兩個人就沒法打生分了。
有人告訴過張百川,說吳天標是個有來頭的人,要不年輕輕的咋就是副縣了,省城沈陽的某某要員是吳天標的嶽父。劉大任也告誡過張百川,不要和吳天標鬧得過火了,該讓步得讓步,這些足以說明吳天標的未來肯定不會隻管一個部門,他會像劉大任那樣管一個城市。
吳天標看著張百川進了他的辦公室,淡淡地掃了他幾眼,說:“張老板的麵子不小,市長下令讓我陪你去深圳。”張百川說:“陪我去不好嗎,毛主席還和掏糞的握過手呢,和我出門小了你?”吳天標說:“陪你出門,不怕我敲你的竹扛。”張百川說:“我的竹扛裏裝的是樓,有本事你裝上軲轆推走。”
相互間不鹹不淡地鬥了幾句嘴,就準備各種資料要出發了。張百川堅持坐藍鳥去沈陽乘飛機,吳天標堅持坐奧迪去北京上飛機。奧迪是建委的車,吳天標是借此鞏固自己的地位。張百川不明白的是,吳天標的家在沈陽,從沈陽上飛機還能回家看一看老婆孩子,偏偏大老遠的坐車去北京上飛機。張百川不習慣問別人的事情,就攜著陳朗坐上了吳天標的奧迪,沿著橫貫遼西走廊的102國道,向北京進發了。
路途中,吳天標始終目視前方地坐在前排,一言不發。後排的陳朗顯得有些興奮,她對考查深圳的建築風格向往以久,以往對深圳的認識僅僅是書刊上的一些資料,現在她就要身臨其境,真正感受震撼人心的建築了。為此,陳朗將頭歪在張百川的肩頭,喋喋不休地講述著她對香港一條街不夜城的種種設想。
打發司機回去之後,他們在北京住了一晚。吳天標沒有走出賓館半步,張百川卻丟下吳天標,在陳朗的單間裏呆了一夜。飛機升空之後,張百川看到吳天標臉上還存有孤獨的淒然,這使張百川感到了一絲不安。
停留在深圳的日子裏,考察得都很順利,不夜城原先的一些不切實際的建築設計在深圳的賓館裏,就取得了一致的更改意見,就連侍才自傲的陳朗對吳天標的種種奇想也是讚佩不已。隻是吳天標看著張百川與陳朗以及其他陌生的男女成雙成對的出出入入,臉上總是有種悵然若失的表情,張百川一味地沉浸在大開眼界的喜悅中,忽略了吳天標的寂寞。直到快要回來那一天,出了麻煩事,耽誤了行程,張百川才猛醒,吳天標其實是個活得挺沒意思的人。
那天晚上,張百川與陳朗出去遊玩。無聊的吳天標坐在賓館的咖啡廳裏,他的眼睛終於可以坦然地去看那些女人了。剛來的那天,房間裏時常有先生是否寂寞的的電話詢問,他都一本正以地給回絕了,現在想想很後悔,他張百川可以不以為恥地在大庭廣眾中攜著小姘,我為什麼就不可以暗中求歡呢。這樣想著,吳天標的眼光漸漸地集中到了一個體態豐腴的姑娘身上,並且一往情深地注視下去。那姑娘青春四溢的臉上閃動著一雙水葡萄似的眼睛,高挺的鼻子恰到好處地遮去一些照射過來的燈光,使那張臉更有質感,更加生動,令人憐愛不夠。吳天標就這樣放肆地盯著,這是他在自己的城市裏連想都不敢想的,周圍的環境牢牢地拘束著他,他小心翼翼得幾乎把眼光禁錮在所有女人的身體之外,認真地保持著領導者的尊嚴,到了完全陌生的深圳他才把自己的眼睛和自己的內心徹底地解放了出來。
那個姑娘麵對著吳天標的注視,毫不羞澀地衝他友好地微笑著,然後落落大方地坐在吳天標的身旁,燕語鶯聲地說著:“先生,請我喝一杯咖啡好嗎?”一股奇異的清香飄進了吳天標的鼻息,這是一種來自於青春的肉體與高級香水混雜在一起的氣息,四處洋溢著令人怦然心動的誘惑。吳天標的心弦猛然顫動起來,心花怒放的感覺頓時膨脹在他的周身。雖然他是個有妻室的男兒,可那是個毫無生機毫不生動的女人,除了體溫之外,幾乎從來沒有給他帶來饑渴的激動,他的春風得意不過是倚仗著嶽父在仕途上的一帆風順。望著那個散發著迷一樣微笑姑娘,吳天標受寵若驚地說著:“可以可以。”
姑娘肉體的溫度侵襲到了吳天標的身體,吳天標感到了一種難以自製的心蕩神弛,他伸出笨拙的手,撫向了姑娘的肩頭,姑娘也趁勢倒在了吳天標的懷裏。吳天標的呼吸急促起來,姑娘的頭發癢癢地拂在他的臉上,也癢癢地拂在他的心裏。姑娘抬起頭,無比嬌媚地說:“到你的房間吧。”
一宿過後,本是出發的日子,吳天標突然改變了主意,推遲了歸期。張百川也發現了那個令人著迷的姑娘,便心照不宣地笑了,悄悄地告誡吳天標:“小心點,別染上了病。”吳天標說:“放心吧,人家也是有選擇的,還是個大學生呢,學建築的,有共同語言。”張百川拍了下吳天標的肩頭,大度地說:“放心地玩吧,費用我包了。”
接下來的事情就不容樂觀了,張百川與陳朗在賓館裏等候著吳天標快活夠了好打道回府,不料等來的卻是警察。警方捉住了正在嫖娼的吳天標,拘留了他,並讓張百川拿出五千元去交治安罰款,否則就通知嫖客的單位來領人。張百川連忙央求警察手下留情,帶足打點的錢和罰款,馬不停蹄地跟隨警察去辦理領人手續,他怕真的把事情鬧出去,毀了吳天標蒸蒸日上的前途。
跟隨張百川回來的吳天標再也不似先前那樣趾高氣昂了,他的頭發淩亂,一副垂頭喪氣沒臉見人的樣子。張百川安慰道:“這算個啥,就當在街頭撒泡尿被人逮住了,誰出門還能背著廁所走。過去了就過去了,誰也不許再提。”
飛機升上了深圳的上空,帶著吳天標的失落與留戀鑽入返回北方的雲端。
市政府常務會議室的圓桌前,市長劉大任端然穩坐,他的一左一右坐著常務副市長和主管城市建設的副市長。其它位次上坐著五大銀行的行長,以及建委的一套班子和財政稅務局長,張百川則坐在劉大任的對麵。雖然張百川在城市裏已經薰陶了多年,一套行頭比其他人不知要昂貴多少倍,還是掩蓋不住他臉上農業學大寨的痕跡。主管建設的副市長主持會,自然十分強調著城市建設的重要性,尤其車站廣場的一角,還露出了小縣城都不常有的棚戶區,大煞城市的風景,政府多年難以改造的城區,現在由民營企業家張百川出資完成了全部動遷工作。講到這裏,副市長又加上了括號,不包括近百戶沒有拿到動遷費準備回遷居住與經商的人。接下來是吳天標結合去往深圳的考察講述了香港一條街不夜城的整體規劃,張百川則對開發這片城區的投資預算以及可觀的商業價值信馬由僵地講了下去。最後是市長劉大任講話,其宗旨就是動員銀行加大貸款力度,支持政府工作。這一點,行長們在來開會之前就已經心照不宣了,整個會議期間他們像是休身養性似的微閉雙目,無動於衷。
散會之後的事情是午宴,能否參加午宴才是各行行長的態度呢。劉大任料到會有行長溜之乎也,會前就指示他的副手以及下屬像足球的盯人防守一樣,責任到人地盯住行長們,不管使用什麼手段,必須讓行長們坐在餐桌上。
餐桌的氣氛自然要寬鬆多了,主題也鮮明多了,行長們也沒法繼續裝湖塗,劉大任敬酒時,要求貸款的話說得也是帶有了很濃的感情色彩。行長們雖然表態支持市政府支持張百川,可又再三強調銀行的窘狀,貸款回收的困難,高額存款利率的難以承受,市場疲軟企業經濟效益下滑等等一堆困難,反而請求政府支持銀行。一時間酒桌的氣氛陷入了低穀。張百川見機起來敬酒,他反複說著一句話:“一切都在酒裏,一切都在酒裏。”便豪爽地陪每位行長一人喝下了一大杯,掀起了另一番高潮。幾輪酒敬過,張百川顯出了一些不勝酒力,他還逞強地敬下去,之後他便放聲痛哭了起來,哭得大家莫名其妙。張百川一邊哭著一邊捶打著自己的胸脯,他說他是個十足的瘋子,全省的首富他不敢吹,全市的千萬富翁能有幾個?他張百川把這一千多萬往銀行一存,利息錢就夠全家十輩子人幹嚼了,憑啥還在市裏瞎折騰,蓋了十多年樓了,看車站邊上還有那一片破破爛爛的房子心裏憋得慌。他說這太丟人了,這麼大的城市,車站邊兒上還有烏七八糟的破平房,我們蓋樓的人臉都沒處撂,他張百川不缺過日子的錢,缺的是幹事兒的錢,這事兒不是一個人的事兒,是大夥兒的事兒,一個到處都是金豆子銀粒子的地段開發不出來,缺啥?不就是缺錢嗎,缺啟動資金嗎。
張百川酒後的這番痛哭流涕,震驚了那些行長,他們原以為張百川不過是依賴在市長身上攬一些工程,一個土包子暴發戶而已,沒想到張百川也生著一個不凡的腦瓜。酒桌上出現了暫時的空寂,看樣子這已經無法給市長的麵子打折扣了,幾個行長湊到了人民銀行行長的身邊交頭接耳地碰了一會兒,最終達成了一致,把貸款逐步打入建行張百川的帳戶,由建行計算工程量,按工程進度分期貸款。劉大任的心裏終於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臉上顯出了喜色,他端起酒杯表示祝賀,隨後便提前退場忙別的去了。
這天的酒總算沒有白喝,回到花園別墅區的住所時,張百川漫無目標地吐髒了許多不該吐的地方。陳朗追隨張百川這麼久了,還是第一次看到張百川這樣的豪飲狂喝和一泄千裏而又實實在在的豪言壯語,那番泣鬼神的哭述讓所有的人為之動容,徹底地打消了行長們貸款給張百川不安全的念頭。陳朗毫無怨言地收拾著張百川吐出的穢物,眼睛看著那張布滿歲月印痕的臉,她感到了一種停泊到了避風港裏一般的安穩。張百川睜開了下布滿血絲的眼睛,抓住了陳朗那隻纖細的手,醉意朦朧卻意義明確地說了句:“我們能成功。”
阡陌縱橫的白灰線整齊地劃在了那一片空曠的廢墟上,廢墟的中間立著一把巨大的遮陽傘,仿佛是在那片殘磚碎瓦的空地上開出的一朵異常豔麗的花兒。傘下麵的老板椅上坐著的是吳天標,一旁立著張百川與陳朗。吳天標一麵看著圖紙一麵讓身旁的人用便攜式揚聲器向放線員傳達著指示。建委副主任兼規劃處長吳天標親臨現場,要把圖紙上的規劃實實在在地落實到地皮上。張百川時常唯命是從地暗示著手下人前呼後擁著吳天標。
從深圳回來,盡管吳天標對張百川的言語還是從前那樣冷若冰霜,可在行動上對張百川卻有很大程度上的傾斜了,就連市長劉大任也敏銳地感覺到了這種微妙的變化。吳天標向來以極其苛刻地對待房地產開發商和建築工程隊而著稱,對待張百川卻格外地開恩,現場辦公,單獨為張百川開辟了一條龍的審批服務,一切申請、報表、圖紙的檢驗一次性地全部搞完,還打著市長的招牌,與各個部門協調,免去了防空防火商業網點等二十三項收費,一下子將每平方米的造價減下來了接近二百元。當然也有開發商攀比張百川,吳天標以張百川是經營上的商業行為建設開發上的政府行為為由,徹底地打消了其他開發商得到優惠照顧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