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女媧
春雁最初想法是誕生在縣城的街道上。
那是禮拜天的上午,春雁扶著婆婆老甜緩緩地行走在縣醫院門外的人行道上。醫院的一旁是個公園,公園的門前總是出入著一些花枝招展的三口之家。活潑的孩子們脫離了父母的約束,在碧綠的垂柳間蹦蹦跳跳地跑著,像一隻隻可愛的小燕子。春雁的眼睛被這些孩子打動了,眼珠便隨著孩子們的跑動而轉動。一個頭上結著蝴蝶結蝴蝶般美麗的小女孩跑到春雁的身旁,春雁便伸出一隻愛憐的手撫在女孩的頭上。那女孩卻瞪起了眼睛,說了句“討厭”,甩開春雁就走了。
春雁滿腔的熱心猛然被潑入了冷水,身體便激起了這個季節不應該出現的雞皮疙瘩,從心靈的深處湧出了一股蒼涼。她想,這畢竟是人家的孩子,想愛也不讓咱愛呀。這時,那種擁有自己孩子的想法便在她的思維中脫穎而出,並且猛然地膨脹起來,渾身的血便隨之也驚惶失措地奔湧著,一個發自心靈的呼喚轟隆隆的雷聲般地覆蓋了她的全身,她心裏默念道:我要孩子,我也要個自己的孩子。
春雁閉上了眼睛,不再看公園門口那些滿麵春風和美的三口之家,她內心的那種淒涼那種無奈越來越廣泛地彌散開了,她想起了自己呆傻的丈夫大江,想起了居住著的那座豪華的小樓和小樓裏冷淡的人們,想要孩子的念頭便更加迫切了。
如果沒有老甜這場突由其來的急病,春雁要孩子的想法或許沒有這般的頑強,老甜得的是孟夏時節時常見到急性痢疾,成把成把的藥片吃下沒見到效果,便被春雁送到了縣城。本來老甜是不願意春雁來陪護的,春雁離開了家大江就沒人照顧了,可這個大家庭除了春雁誰還能來陪護老甜呢?大江的呆傻由來以久,自己都不會照顧自己;二河養了滿院的豬,忙得腳打後腦勺,沒法離開家;閨女三翠投奔到遼西走廊那座城市裏老爹張百川開辟的房地產開發公司,掙悠閑的錢,沒法得到老甜得病的消息;其它兩個兒子四海五湖早已離家出走。春雁來陪護老甜便就成了責無旁貸,好在二河主動提出要時常關照大江,老甜也就心安了。
無法心安的卻是春雁,在這個富裕的大戶人家裏,春雁唯一的依賴就是老甜。老甜入院的這些天日裏,兒女們也漸漸地知道了老甜的病情,可誰也沒犧牲時間來醫院盡盡孝心。春雁更加深刻體會到了自己的處境,大江的那副樣子家裏的人誰會把他當成人來待,一旦老甜真的有個三長兩短,自己無兒無女的,在這個家就真的沒有立錐之地了。
春雁懷著淒涼的心扶著老甜回轉到了病房,縣城裏那些活潑的孩子們令春雁不堪回首,她一看到孩子心裏就會湧出一種不可名狀的悲傷,這時她就期盼著自己的肚子真的為自己鼓起來一回,可這又是怎樣的一種妄想呀。
嬰兒的哭聲時常從醫院的婦產科裏傳播出來,春雁對這哭聲生出了格外的敏感。每逢哭聲驟起,她便走出老甜的病房,去探望那些剛誕生的嬰孩,同嬰孩年輕的媽媽共同分享做母親的歡樂。一旦嬰孩年輕的媽媽毫不羞澀地亮出乳房喂孩子奶吃時,春雁的心也隨之震顫起來,結實的乳房也產生出了一種盼望感覺。
有那麼一天,春雁著了魔似的跟蹤著婦產科的護士,想要收養棄嬰,護士最終不耐煩地說:“都啥時代了,哪還有棄嬰呀,想要孩子你自己去生。”春雁抱養孩子的念頭也就被護士徹底地打滅了,可她想要孩子的欲望卻無論如何也無法打消,隻要她從婦產科的病房走過,總是依戀不舍地看著那些嬰孩。
老甜的病好得很快,出院後的許多天日裏,春雁始終是沉默寡言,她時常呆呆地望著這豪華卻又空蕩的小樓,耳朵裏總是時斷時續地聽到醫院裏嬰孩子的哭聲,她的心態已經陷入到芨芨可危的煩躁之中。
春雁就是在這種很壞的情緒中,在野杏村的街頭上結識了懷玉。
那是個夏日的上午,火爆的陽光直率地照耀著遼西走廊。春雁走出那一溜金壁輝煌的小樓,走進柳樹成蔭知了叫成一片的街巷,便與懷玉萍水相逢了。當春雁的眼光與懷玉交彙在一起時,她便發現了那張充滿胡須棱角分明的臉和那雙涼爽如春水般的眼睛。春雁就呆愣住了,眼睛凝固了般一往深情地望著,內心也消除了難耐的暑氣,沉浸在了清爽怡人的舒坦中,她想像中的男人形象就這樣突由其來地呈現在了她的麵前,她甚至設想出她將來的孩子也會和這個男人一樣長得英俊。
那時候,春雁還不知道懷玉的名字,一味專注地望著懷玉,直到火辣辣的日頭刺痛了春雁裸露的皮膚,她才忽然意識到了某種不妥,便躲閃開自己的目光,把內心剛剛激動起來的火花浸泡在了理智的心海中。可她卻沒有料到,壓抑在心頭的情感火花無法被理智浸滅,欲望之火越來越強烈地膨漲在她心中,最終便決了堤似的一泄而出,不可收拾。在以後的某一段日子裏,她與懷玉的情感如同久別的潮水重新彙聚,無所顧忌奔湧到一起,親密得如膠似漆,難以割舍。
在此之前,春雁始終是心靜如水或是心如死灰地遵守著命運的安排。她除了在農忙時節不厭其煩地忙碌在田間地頭外,大部分的光景是固守在那一溜金壁輝煌小樓的院落裏,甘守寂寞地蒔弄著院內同屬於他們兄弟五人的一片諾大園田,侍候著隻屬於她自己的丈夫大江。懷玉的出現攪開了春雁心中的那潭死水,一股從未體驗過的激情在她胸中洶湧澎湃地翻滾起來,她猛然意識到自己不僅僅是個人,更重要的是她是個女人,她也需要有自己的孩子,她忽然誕生了讓眼前這個男人幫自己有個孩子的奇思怪想。自然,懷玉也被這目光灼亮了心靈,麵對著春雁樸素而又真誠的眼睛,他隻是在初次相逢產生出一些好的印象,並沒有讓非分之想存留在心中,他很認真地詢問著春雁到底要修什麼物件。春雁竟然一時語塞了。
春雁最先認識的還是懷玉的聲音,那是一種純正寬厚而又溫和的聲音,這種聲音通過電喇叭傳播過來,就像中央電視台的男播音員,具有很強的穿透力和吸引力,張家大院高大冗長而又堅固豪華的院牆絲毫也阻擋不住這富有魅力聲音的侵蝕,樓房的回音反而又增添了聲音的柔美。正蹲在院子裏修補被狼狗們鑽壞了的黃瓜秧與豆角架的春雁停下了手裏的活計,專心致致傾聽著這個聲音,她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共鳴震顫在她的心房,仿佛這聲音與她有著某種冥冥之中的瓜葛,令她百聽不厭。
這一時刻,懷玉正騎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舉著一隻電喇叭,穿行在野杏村的街巷裏,用很純正的普通話喊著“修理電視機、洗衣機、錄音機,修理家用電器”。這個被電喇叭放大了的聲音顯得很舒緩很文雅又很磁實,沒有絲毫平日裏聽到的那些叫賣者習以為常的聲嘶力竭,讓人感到很舒服。春雁的生活空間幾乎被斤斤計較與爭吵包圍得嚴嚴實實,這個美好的聲音給她一種天外來客的感覺。
開始的時候,春雁隻是很愛聽這個聲音,後來,她才想起她之所以愛聽這個聲音,除了這個聲音好聽之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她家的彩色電視機確實是需要修理了。這些天日,電視裏那個愛得個生生死死的台灣電視連續劇深深地牽動著春雁的心,她的情緒幾乎完全被電視裏的情節控製住了,喜怒哀樂全部圍繞著電視裏女主角的命運,她在為女主角流淚的時候,也在悄悄地為自己流淚,她多麼期盼著能有一個像電視裏的那個男人一樣死去活來地去愛她呢,可大江不過是個活著的死人,無法懂得愛是怎麼一回事兒。就在春雁看得如醉如癡的時候,這個該死的電視機屏幕卻突然出現了掐頭去尾的窄窄一條,無法讓她們詳細地觀賞到畫麵,隻有在反複的拍打之下才能恢複為時不長的正常畫麵。
在懷玉好聽的聲音裏,春雁站直了身體,她走到院中的水井旁,壓出一條白亮亮的水來,草草地衝洗掉那雙布滿老繭大手上的泥土,然後走進了最東頭那套樓的樓門衝著樓上說:“媽,咱家的電視該修了。”老甜從樓上慢騰騰地走下來,顯然,那場痢疾在她身上還留有體力不支的痕跡,她揉著惺忪的眼睛,鬆鬆垮垮的背心下麵幹癟的乳袋若隱若現。老甜說:“湊合看吧,等你爹回來給咱換個新的。”
老甜樓裏的這台彩電原本是春雁結婚時老公爹張百川給買的,現在已經有些年頭了。春雁和大江結婚那年,彩電還是相當緊俏的,張百川之所以那麼輕鬆地給兒媳買來彩電,是由於張百川那時已經是全市知名的建築工程隊的隊長了,廣泛的社會交往決定了沒有什麼事情能夠難倒他,更何況他對春雁這個大兒媳十分滿意呢,於是,在城裏還沒有流行彩電的時候,大江的婚禮上就有了彩電。遺憾的是這台彩電並沒有在春雁的屋子裏呆上多久,蜜月裏的春雁沒有享受到新婚該有的快樂,本來就有些呆傻的大江,在新婚之時舊病複發,迎新親的鞭炮響過不久,大江狂呼起“爆炸了”,隨即便開始砸新房裏所有的玻璃。於是,那台值錢的彩電便搬進了老甜的屋裏,從原先的老房子一直跟到如今這一溜豪華小樓裏老甜的那套樓中。自然,新婚之日大江的狂顛對於張百川注定是臉上無光,但這也毫無辦法,假如大江小的時候,脾氣暴燥的張百川不在雷雨之時狠狠地打了大江一個耳光,大江說啥也不會做下毛病,成為如今這樣呆傻,更不會隻要受到破裂之聲的刺激,就神精質地狂呼起“爆炸了”。
春雁聽得出來,老甜對修理彩電不積極不是出於她不喜歡看電視,老甜對電視的屏幕時常收縮成窄窄的一條深惡痛絕,甚至“砰砰”地捶打電視,讓電視的畫麵重新恢複維持不多久的正常畫麵。老甜不願意修電視的根本原因是出於不願意支付修理費,家中所有花錢的事情,她都習慣於支到一家之主張百川那裏。春雁說:“媽,我手裏還有一些過河錢,誰讓我愛看電視來的,修理費我掏。”老甜這才笑了,搖晃起了剛才忘扇了的扇子,說:“還是我的春雁最體諒媽。”
於是,春雁便大踏步地走出小樓,追尋著聲音來到了懷玉的麵前。於是,春雁與懷玉就有了最初的相識。於是,後來許多難以言喻的麻煩與悲哀也有了這個說不清緣由的開始。
懷玉就這樣很莊重也很誠懇推著地自行車挎著電喇叭,跟隨著春雁進入了張家的小樓。
那是一溜讓許多腰纏萬貫的人都羨慕不已的豪華小樓,五個裝飾考究的樓門齊嶄嶄地擺在樓下,遺憾的是諾大的院落顯得淩亂,豆角架、黃瓜架、西紅柿秧等等被幾隻如狼似虎的狼狗鑽得七零八落,幾隻大鵝也時隱時現地出現在院子裏的菜地中。春雁走在前麵,攬住了拴狗的鐵鏈子,吆喝著狼狗們驚心動魄的狂吠。懷玉立穩自行車背著工具袋,吆喝著狗們,小心翼翼而又匆匆忙忙地躲進了春雁的婆婆老甜的那套樓裏。
狗們隔著樓門還不肯罷休地示威著,有著門窗的遮護,懷玉方顯出了平時所具有的那種坦然。待到春雁走進樓來,懷玉麵對著眾多的房間露出了茫然失措,他問:“電視呢?”春雁又一次撩了懷玉一眼,把懷玉引入老甜的臥房。
老甜在他們進入屋子之後,才感覺出背心存在著的嚴重缺陷,便扯過了一件衣服遮蓋在身上。她的眼光望過去,發現進來的這個修電視的小夥生就著一副英武俊的容貌,便用一種狐疑的目光審視著懷玉。這些年來,老甜始終偏愛著春雁,她從老頭子張百川那裏無論討到什麼東西,最先想到的並不是她親生兒女,而是她的大兒媳春雁,為此,她還得罪了二兒媳蘇芹。可以說,老甜為了春雁不怕得罪任何人,她深知自己的大兒子大江是一個活廢物,恐怕委屈了春雁,春雁再也不肯守著大江了。所以,任何陌生的男人進入張家的這一溜小樓都會引起老甜的警覺。
陌生的修理工懷玉一進入老甜的屋裏目無旁視地直奔電視而來,屋裏任何豪華物件及其淩亂的擺設絲毫沒有影響懷玉的工作熱情,老甜便就有些放心了。懷玉在試看了幾次之後,眉頭微微蹙起,他說:“這電視時好時壞,不容易察出原因。”春雁說:“自打找你來就信著你了,盡力修吧。”老甜說:“你是吃這碗飯的,不會修那不是打了飯碗嗎?”懷玉很自信地把工具袋打開,對春雁說:“把線路圖給我。”春雁說:“啥叫線路圖?”懷玉說:“就是和說明書裝在一塊兒的那一張紙。”老甜說:“快回你家的樓裏找去。”春雁說:“找不著了,我可能當廢紙給賣了。”
懷玉不再言語了,打開電視機的外殼,擦試著裏麵的塵土,專心致致地進入到了工作狀態。院裏的狼狗就在這時又一次狂吠起來,村中的老婦人孫大辮喚著老甜,喊老甜出去打麻將。那是輸贏隻有一毛錢的牌局,老甜時常泡在那裏,雖然輸的時候多,可每逢贏一次卻能高興好幾天。現在,老甜麵對著孫大辮的誘惑陷入到了一種矛盾之中,離開家,雖然用不著耽心交修理費時的尷尬,可她又恐怕這個壯實的修理工會對老實的春雁動了啥心思。這時候,老甜忽然想起了住在第四個樓門的三翠女婿柏成林,三翠到城市裏找她爹張百川找個掙錢卻又輕閑的差事去了,閑下柏成林呆在家中,正好讓柏成林來監視這個修電視的。於是,老甜就跟春雁說:“把三翠女婿喊來陪師傅吧,你得去照顧大江。”
春雁看了一眼懷玉,便很聽話地去喚柏成林。柏成林懶洋洋從床上爬起,伸著懶腰與春雁討價還價:“讓我去陪修理工?給我多少工錢。”春雁不善逗嘴,想了一會兒,才說:“等三翠回來,要多少給多少。”柏成林說:“你支得真遠,我從三翠手裏摳錢,不比從公雞屁股裏摳蛋容易,還是實惠點兒,讓我親你一口,啥條件都免了。”春雁十分不悅地說:“我是你嫂子呀,你再鬧,我就告訴咱媽。”柏成林說:“得,你可別當真,媽要是當真了跟三翠這麼一學,我就沒好果子吃了。”柏成林說著,就懶洋洋地爬下床,尋找拖鞋。
柏成林百般無奈地進入到老甜的樓裏,老甜交待罷千萬不要離開師傅,就忙三疊四地追隨著孫大辮搓麻將去了。懷玉聽而不聞地坐在那裏,用電流表一點兒一點地檢測著電視機裏的線路。春雁很留戀地看一眼懷玉,掩飾著內心的不悅,退回到了自己居住的那套樓裏。
大江傻嗬嗬地坐在床上,聽著春雁一步一步走上樓來。在很平靜的白日裏,大江像個乖孩子似的也很平靜,平靜得坐在床上久久不肯移動,那種坐著的本事不亞於練坐功的和尚。春雁看了眼智力還不及兒童的大江,心裏湧出了無限的惆悵。春雁與大江之間的婚姻無法用滿意與不滿意來衡量,這麼多年來,春雁對這個問題早已是麻木不仁了。新婚的那一天,春雁對自己的婚姻大事的選擇已經是萬分地後悔,無奈的是生性懦弱的春雁已經無法重新選擇。
新婚那天晚上同房之前,春雁借著上廁所之機在自己的腰際纏了12條褲帶,她原以為大江會粗魯地與她發生些什麼,就提前頑固地拴緊了腰身,做好了與大江搏鬥的充分準備,她絕不想讓大江在自己身上有所作為。可後來真正出現的情景與春雁的想象恰恰背道而馳,大江在那個晚上如同孩子般很新鮮地看著春雁,像是觀看著別人家的新娘,這使春雁的心放寬了許多。
大江雖然在心理上永遠停留在孩子的階段,可生理的成長還是不可阻擋的,有時他也想在春雁的身上躍躍欲試,春雁就低聲斥責道:“你那東西是撒尿用的,你都給擺弄腫了,還能撒尿嗎?”大江就嚐試著撒尿,果真沒能撒出尿來,便急得“哇哇”大哭起來。春雁哄著說:“你別弄它就好了。”大江果然被春雁給唬住了,再也不敢用那種春雁不喜歡的方式碰她了。
每逢夜深人靜春雁失眠的時候,一股股生理上的衝動也會湧動在她的身體裏。偶爾她也想,這輩就算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與大江就生個孩子吧,可她看到大江愚頑的樣子,就徹底地打消了這個念頭。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下去,優裕的生活環境絲毫也添補不了春雁心靈的空虛,她隻能靠更加勤奮的體力勞動來平息內心的騷動。
連春雁自己也搞不清楚,怎麼會稀裏糊塗地嫁給大江的,後來她才總結出這完全是老甜給哄騙來的。春雁的娘家是個窮掉了底的家,一家三口恰好是祖孫三代,爺是個行將就木的老頭,整天拄著拐棍頑強地固守著風燭殘年,媽癱在炕上已有多年,炕吃炕拉沒有一絲自理能力,這個瀕臨崩潰的家全靠春雁一個人支撐著。好多年以前,鄉裏評選五好家庭,春雁與老甜同時入選,她們就在那個會上相識了。春雁的入選是眾所周知人心所向的,老甜的入選則是因為張百川為那次活動提供了二千元的讚助費,也算得上理所應當。要知道,那時的二千元還是有一定份量的,買座簡單的民房綽綽有餘,那份量足可以讓老甜這個不太稱職的家庭成為五好家庭。表獎會上,老甜和春雁挨在一起共同坐主席台上,春雁不善講話,春雁那個村的村長聲淚俱下地講述著春雁所受的磨難與先進事跡,老甜也是聲淚俱下地聽完了關於春雁的事跡。會上老甜當即表態,準備從張百川的工程隊裏再提出一千塊錢來,讚助鄉敬老院,讓敬老院把春雁的爺春雁的媽統統都收進去,把春雁從沉重的家庭勞動中解放出來,嫁給個如意的郎君。純樸的春雁那時根本沒有想到她的如意郎君居然會是大江。會後,老甜便找出了一連串的鄉幹部,為春雁穿針引線,說活了從沒未動過嫁人心思的春雁。
春雁對她爺對她媽的精心侍候,除了晚輩應盡的孝心外,更多的是一種責任,她不能眼睜睜地著看自家的老人因為自己的懶惰而過早地離世。老甜雖是個粗心的女人,對於春雁的善良卻格外的心細,她覺得她家的大江隻有春雁這樣好的姑娘才能給照顧好,便刻不容緩催促著張百川舍出了一千元支援給了鄉敬老院。春雁的爺和媽終於雙雙被接進鄉敬老院。
人去房空,春雁望著自家破舊得快要塌下的房屋,心裏雖然有著一些失落感,身體卻輕鬆了許多,她終於掙脫了繁瑣而又繁重的家務勞動,能夠自由地支配自己了。因此,她由衷地感謝老甜的無私奉獻。春雁沒有料到的是老甜的那種奉獻是含有某種代價或者說是某種陰謀的,春雁在強大的社會輿論壓力下,在已經疏遠了如今又親密上來的親友們的慫恿下,身不由已地委身成了大江的媳婦,做起了新的一輪沒有生活之憂的精神奉獻。
和所有平常的日子一樣,春雁默默無語地麵對著大江。和所有的日子不一樣的是,春雁已經無法平靜地麵對大江了,大江的癡呆使春雁感到了生活的厭煩與乏味,她每天侍奉著大江不過是盡義務或者是習慣成自然而已。懷玉的出現攪得春雁心亂如麻,她覺得她對懷玉的期待仿佛是與生俱來,第一次見麵好像就是久別的重逢,湧現出了她從未體驗過的那種心跳。春雁有些神不守舍地猜測著懷玉修理電視機的進度,甚至她還盼望著懷玉永遠也修不好這台電視,永遠留在她家修。
臨近晌午的時候,天氣更加悶熱,此起彼伏的知了叫得個不亦樂乎。春雁再也守不住木偶似的大江了,違背了老甜臨走前不要與修電視的人接觸的囑咐,重新步入老甜的那套樓裏。
電視機已經被懷玉拆得個七零八落,懷玉一點一點地察看著,不時地皺了下眉頭,汗水順著額頭鬢角滾滾而落。柏成林坐在一旁搖著扇子,嘴裏挖苦著說:“修不好了吧,沒那個金鋼鑽別攬這個瓷器活兒。”懷玉埋著頭說:“修不好,我賠你們一個新電視。”柏成林尷尬地笑了下,無法繼續饒舌了。
懷玉看到春雁進了樓裏,便抬起頭抹了把汗水,說:“能不能再找一下,沒有線路圖太難為我了。”春雁說:“真的找不著了。”懷玉看了眼春雁樸實的臉,便重新垂下頭,注目在拆散了的電視機上,一心一意地尋找著毛病。柏成林對懷玉說:“算了,算了,歇一會兒吧,我在這兒看著比你幹著還累。”說著,柏成林又把臉揚給春雁:“嫂子,晌午了,炒幾個菜,我和這位師傅喝幾盅。”
留懷玉吃飯正是春雁求之不得的,隻是她不能直截了當地說出,柏成林的這番話解除了她的後顧之憂。現在,她除了對懷玉有著一種難以割舍的好感之外,其它就是一無所知了,她很想透徹地了解一番懷玉,顯飯桌給她提供了良好的機會。
春雁在炒菜做飯的時候,心裏充滿著一種快感,她愉快地操作著,仿佛是迎接久別的丈夫,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覺,好像是天然使成。
懷玉的心依然拴在電視機的毛病上,飯吃得也是心不在焉。柏成林頻頻向懷玉敬酒,懷玉僅僅象征性地喝幾口,推卻著:“我還要修電視呢,等沒事的時候咱哥倆再喝。”柏成林猛地幹下了一杯,說:“看樣子老兄你也是個喝碴子,修啥修,酒逢知己千杯少,咱們一醉方休。”
春雁做完最後一道菜也坐到了飯桌上,她與懷玉麵對麵地坐著,卻拘束得不敢抬頭,心也“砰砰”地亂跳,偶爾偷眼瞅一下懷玉,眼光便快速地逃離,做菜時想好的那些家常話現在也是溜得一幹二淨。柏成林的存在大大地限製了春雁的膽量,她隻好把眼光退卻在懷玉的那雙手上。懷玉的手雖然也是又厚又壯,卻與普通的莊稼人有著顯著的差別,那就是白而靈巧,不像春雁的手粗而又笨拙。
柏成林三杯酒下肚之後,話匣子就打開了,他不厭其煩地講起他自己記憶猶新別人卻難以留下痕跡的豐功偉績,懷玉裝做若有其事地認真聽著,這便又增添了柏成林演講的積極性和喝酒的主動性。春雁對於一貫寄生於家中無所事事的柏成林始終沒有好感,她一方麵渴望著能直視著懷玉傾心交談,另一方麵卻極為討厭柏成林沒完沒了的誇誇其談,這使坐在飯桌上的春雁顯出了局促不安。
幾分醉意明顯地爬到了柏成林的臉上,柏成林的話漸漸地就有了一些胡說八道的意味,他先是旁若無人地罵自己的媳婦三翠生得又肥又蠢,連晚上的那種事兒都胖得難以配合,簡直是摟著一隻大肥豬睡覺。接下來,柏成林就誇嫂子春雁,說春雁的體形勻稱飽滿,人又樸實善良,是個好媳婦,就是不知道侍候男人的本事咋樣。
春雁的臉憋紅了,她沒有料到柏成林說出了這種混蛋話,她有心像三翠那樣把柏成林罵得個狗血噴頭,可她卻沒有這個勇氣,便求援似的望了眼懷玉。懷玉雖然讀懂了春雁那種眼神內涵,可他必竟是個外來人,不好參與別人的家事,依然很冷靜地坐在那裏。
柏成林被酒精燒紅的眼睛看了看春雁,又看了看懷玉,嘴裏喘著粗氣說:“嫂子,你看他不看我,我不高興,你瞧不起我,你把我當成……大江一樣傻了,我不傻,我啥都知道。嫂子,別看你當了十來年的媳婦,你這媳婦當得太虧了,其實我不……不願意說破,你不是媳婦,你……你還是個處女呢,你太不值了,是不是?”
春雁聽不下去了,她把筷子往桌上一放,扭頭就往外走。柏成林有些踉蹌地站立起來,把春雁堵在了門口,說:“走啥?咱倆還沒喝……喝交杯酒呢。”說著就把春雁扯住了,住飯桌上拉。春雁麵紅耳赤地掙紮著,在懷玉的眼前,她不知自己是該惱還是該忍了。柏成林趁著春雁不備,很實惠地親到了春雁的臉,並且還要連續不斷地親下去。
懷玉猶豫了片刻,便很堅決地站立了起來,把柏成林拉扯回酒桌。春雁水汪汪的眼睛很感激地望了眼懷玉,轉身跑出屋眼淚便就奪眶而出。懷玉把柏成林按在了椅子上,說:“咱哥倆喝酒。”柏成林望一眼懷玉,說:“你肯喝……喝酒了,還是咱哥……們夠意思。”懷玉說:“難得一聚。”柏成林抱過了懷玉的膀子,說:“哥們兒,我說的是真……真話,我大舅哥他……不中用,我中用她還不幹,她是個……老處女。”懷玉掙開了柏成林的手,連他這個局外人都覺出了柏成林的嘴上無德,便說:“你喝多了。”柏成林說:“你說誰喝多了?”懷玉說:“你喝多了。”柏成林說:“我……沒喝多,喝……多了,就……不知道……我嫂子是處女了。”懷玉看了眼醉意十足的柏成林,又撩一眼門外羞愧相當的春雁,忽然有些激動地站起來,說:“你真沒喝多,剩下的一瓶酒咱倆一人一半,敢喝嗎?”柏成林說:“烏龜王八蛋才不敢喝呢。”懷玉說:“咱倆一口幹。”柏成林說:“幹就幹。”說罷,兩個人操起兩個大酒杯,碰杯豪飲。
一杯酒還未全部落肚,柏成林便一頭滑倒了飯桌下,醉得一塌糊塗。懷玉本來就沒有多大的酒量,飲至一半就停歇下來,顯得有些氣喘籲籲,接下來又喝了一大口,便再也難以下咽了。他見柏成林已經醉倒,望著酒杯裏剩下的酒猶豫了一下,接著便仰起了脖項,一飲而盡。
春雁被懷玉男人的豪氣震驚了,重新回到桌前,一往深情地看著懷玉。懷玉那張英俊的臉增添了許多動人的色彩,湖水般涼爽的眼睛也被投入了晚霞。春雁的臉上也不由自主地湧上了一股紅暈,她躲閃開眼神,手忙腳亂地收拾桌麵上的殘局,笨手笨腳地拖著柏成林到沙發上去睡。
電視機的零件還是那樣散落著,懷玉動作遲緩地將那些零件歸籠到一起。他說:“今天我不能修了,回去找一份和你這個電視一樣的線路圖,明天再來修,我的酒勁兒快上來了。”春雁的那種讓懷玉給自己留下個像懷玉那樣孩子的想法油然而生,她聲音有些顫顫地說:“我們家空屋子特多,給你找個屋子睡一覺吧。”懷玉渾然不覺地說:“不麻煩了,我還能回去。”春雁便有些失落地望著懷玉。
在狼狗的狂吠聲中,懷玉推著自行車步履趔趄地走出了張家那溜漂亮小樓的寬闊院門,迎著更加強烈的知了叫聲,跨上自行車,歪歪扭扭地拐進了村外那條僻靜的土路。春雁站在門外,一直望到懷玉吃力地消失進青紗帳裏的那條狹窄的土路,便陷入到一種悵然若失的狀態中。她心裏暗暗地說了句:好在還有明天。才轉過身去,回到樓中。
看不見那張棱角分明的臉,看不見那雙春水般涼爽的眼睛,春雁覺得空落落的,重新陷入到了暑氣難當的燥熱之中,知了的叫聲把悶熱的空氣吵得讓人更加心煩意亂。春雁坐立不安地在樓裏走來走去,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煩躁,總覺得自己忘記了一件該做的事情,卻想不起來自己究竟把啥事兒忘記了。
這時,春雁莫名其妙地替懷玉擔憂起來,她終於懂得了自己的焦躁不安是來自於對懷玉的擔心,懷玉喝了那麼多酒,自行車騎得直歪歪,會不會在半路上摔了呢?喝了那麼多酒,又沒喝多少湯,半路上中暑了該咋辦呢?春雁在樓裏再也呆不住了,打開冰箱,拿出一隻冷藏的西瓜,放入自行車筐內,急三火四地騎出了院落,沿著那條青紗帳裏的土路,追趕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