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雁是很急切地騎下去的,狹窄的青紗帳裏幾乎看不見人影,隻是在出村不遠的地方看見一個戴草帽的割草老頭,那老頭似乎還跟春雁說一句話,她也沒做答理,一心一意隻顧追趕著懷玉。
茂密的青紗帳遮擋著南來北往的風,春雁汗水淋淋地騎著自行車穿行在狹窄的道路裏,她的胳膊已經被伸展出來的苞米葉子割出了一道道血痕。春雁的擔憂果然被後來出現的事實所證明了,懷玉跌倒在那一排苞米秧的根莖處,自行車被甩在了小路另一側的高梁秧旁,他嘴裏嘔吐出來的食物已經給不需要施肥的苞米根莖施了一大灘肥。春雁所喜歡的那雙春水般的眼睛,也是疲乏地關閉著。
在青紗帳的遮掩下,春雁的膽量增大了許多,她小心翼翼地將懷玉扶起來,讓他靠在幾株堅固的苞米秧上,擦淨了他嘴角上的殘留物。懷玉雖然喝多了,神智卻沒有糊塗,他說:“你回去吧,我呆一會兒就好了。”春雁也不說話,打開了西瓜,一口接一口地喂到懷玉的嘴裏。懷玉被冰涼的西瓜一激靈,那雙落滿霞光的眼睛便徹底地睜開了。
那幾株苞米秧終於抵抗不住懷玉的壓迫,傾倒了過去,春雁順勢讓懷玉靠在了她的懷裏。那一刻,春雁感到一種心花怒放般的舒暢湧動在她的身體裏,夏日裏肉體相互擠壓的那種粘熱,在她的身上卻是消失殆盡,她又感到了春水般的涼爽。開始的時候,懷玉還有些顫栗地想躲開春雁的懷抱,可春雁抱得是那樣的堅決,身體被酒泡軟了的懷玉便掙脫不動了,斜歪在了春雁的懷裏。
日頭在不知不覺中滑落出了很遠,懷玉的頭依然如故地滑在春雁的懷抱裏,他的鼻息清晰地吸到了春雁身上那種帶有彈性的肉香,感受到了春雁是個十分健康的女性。春雁看到懷玉眼中的霞光漸漸消退,那股清爽的目光再次令春雁陶醉了。春雁情不自禁地低下頭,去親吻那雙眼睛,那一刻她似乎是掉進了那誘人的春水裏,舒心暢快地遊蕩著。懷玉驚恐地翻過身,躲開了春雁衝動的親吻。現在,他雖然還是感到頭重腳輕,可酒勁卻正在漸漸地消褪,他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關閉了一下湖水般涼爽的眼睛,低沉地說了句:“我該回家了。”
三十多年來,春雁第一次這麼自覺地和男人親密接觸,壓抑在她心中的情感蓬勃而發,她正如饑似渴期待著懷玉,懷玉卻堅決地躲開了她。她的心裏忽然誕生出了一種無地自容,感到自己這個沒有理智約束的情感爆發得是這般的塘突,她不由自主地陷入到了一廂情願之中,以為懷玉也會同電視裏被女人愛著的男人一樣,回報出千般的恩愛,便捂著臉趴在地上嚶嚶地哭出聲來。懷玉不知所措地站立在那裏,他覺得春雁的這種委屈好像是他一手造成的,便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一動不動地站立在那裏。
春雁伏在地上哭了一陣,才緩緩地抬起頭,抹去了自己流淌出去的眼淚,望了一眼懷玉,又低下頭,喃喃地說著:“我求求你,幫我留下個孩子吧。”
掩藏他們身影的莊稼在風中顫抖起來,懷玉也不由自主地顫抖一下,他沒有料到春雁會有這種要求,盡管他一見如故地非常喜歡純樸的春雁,對春雁卻沒有那種欲望,若是春雁提出別的他都可以滿懷熱情地給予滿足,可這種事情怎好讓別人幫助呢。春雁紅著臉垂著頭,淚流滿麵地低聲傾訴:“我知道你不希罕我,我也沒指望和你天長地久地過日子,我現在真的還是個女兒身呢,我太想要孩子了,我隻求你給我留下個孩子,一個和你一樣招人希罕的孩子,我的後半生也能有個指望呀。”
在春雁如泣如訴的聲音裏,懷玉不知道用什麼話來勸慰春雁,他覺得現在拿什麼來安慰春雁都沒有用,她需要的安慰就是他的行動。想到這裏,懷玉便倒退了幾步,心慌意亂地蹬上了自行車。
春雁這才抬起頭來,呆愣地望著懷玉的背影,靈魂出竅般一動不動,直到懷玉遠遠地消失了,心中才湧出了無奈的悲戚,便重新伏在地上,蒙著臉,放聲大哭起來。
第二天一早,懷玉如期而至。春雁迎出院外,兩個人麵麵相覷地望了一會兒,都顯現出了一種忐忑不安,眼光也就相互分離了,漸漸地也就恢複到了平靜,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老甜是被院裏狂吠的狗給吵醒的,老甜對昨天柏成林醉在自己的樓裏不甚滿意,一個走街竄巷賣手藝的,給他工錢就是了,幹啥留家裏吃飯,柏成林不懂事兒,春雁也傻大方。
懷玉一進老甜的那套樓,就一頭紮到電視機旁,繼續著昨天中斷了的維修工作。他尋來了一張和這台電視機相符的電路圖對照著查尋起來,很快地就將電視機重新組裝上了,打開一看恰好是中央電視台的東方時空節目,完整的畫麵穩定地固定下來。老甜伸了個長長的懶腰,饒有興致地看起了電視節目。趁著老甜的目光關注在電視屏幕,春雁把一個哀怨的眼光意味深長地投給了懷玉。
懷玉收拾著工具準備告辭了,春雁的手捏著幾張百元的票子,說:“需要多少修理費你自己拿吧。”懷玉搖了下頭說:“我隻換了個件,才幾毛錢,不收錢。”春雁說:“我們又不是個窮人家,咋能白讓你修呢。”懷玉說:“昨天已經讓你們破費了。”春雁望著懷玉棱角分明的臉和春水般的眼睛,固執地往懷玉的手裏塞錢。懷玉感覺得出來,春雁塞錢的那雙大手那麼溫暖與溫柔,顯然是暗示著她並不甘心的溫情,他不敢承受春雁的情感,緩緩地推開了春雁的手。
知了又開始鼓噪了,知了在天剛剛顯出燥熱的時候,就很積極地嚷叫起來,仿佛天底下隻有他們知道熱。懷玉走在張家小樓寬闊的院門口,眼睛向最近那株樹上狂叫的知了望去,他那雙春水般涼爽的眼睛絲毫也阻止不了知了的叫聲。春雁湧出了離別的惆悵,她覺得今後與懷玉相聚的機會也許是越來越渺茫了,眼裏便噙著淚水說:“你真是那麼煩我?”懷玉說:“其實誰都知道張家小樓裏隻有春雁是個好人,我怎會煩你呢,我不過是不能和你有那種好法。”春雁歎口氣,悲觀地說了句:“我懂了。”便向四周環視了一下,發覺沒有人注意他們,淚水便止不住地流了下來。春雁含著淚努力地向懷玉笑了下,轉身走了回去。
進了張家小樓的院落,春雁沒有走向樓中,她恐怕婆婆老甜發覺她臉上的淚痕,就蹲在菜園裏拔草。這時,懷玉電喇叭的聲音穿透了知了的叫聲,帶著一種掩飾不住的顫音遠遠地傳播過來,那很平淡的聲音卻把春雁心酸的淚珠源源不斷地揪扯了出來。
野杏村的上空越來越遙遠地回蕩著“修理電視機、洗衣機、錄音機、修理家用電器”的聲音。
春雁悲哀地以為,那個如同中央電視台男播音員的聲音不會再出現在野杏村了,她這一生就這麼悲哀地同懷玉擦肩而過了,與懷玉的那種情份就這樣一去不複返了。她的心靈曆經一場驚濤駭浪的洗禮之後,又將回到那一潭死水之中,忍受著更加難以承受的煎熬。
這幾天,對於春雁來說,簡直是一場浩劫,她在家人麵前忍著內心的傷痛裝成若無其事地樣子做著永無休止的家務勞動,而在人去樓空或者是在夜深人靜獨自麵對大江時,她便難受得捶胸頓足。假若沒有前幾日青紗帳裏她平生第一次與男人那麼熱烈的接觸,品嚐出了男人令人心醉神酥的魅力,春雁心中那種毫無目標的青春衝動也許會被歲月這個老人漸漸地化解成虛無或者是渺茫,就像平生修煉的老尼最終歸結到四大皆空。然而,老天卻偏偏把相遇的機會賜給了他們,又讓春雁憑添了一份無法了結的情債。
春雁失魂落魄的情形與日俱增起來,她時常拿東忘西,有時還會受到老甜的一兩句埋怨,都被春雁猛然醒悟地搪塞了過去,好在老甜是個粗心的人,沒有察覺出春雁的這種微妙變化。
令春雁難以預料和興奮不已的是,若幹天之後,懷玉那動聽的聲音又一次回到了野杏村。在那種聲音還是似有似無十分微弱的時候,春雁便敏感地意識到了這就是懷玉那令人心蕩神弛的聲音,她多日來呆滯的目光在那瞬間便靈活了起來,懷玉那種春水般涼爽的目光重新閃現到了她的眼前,倍受煎熬的心在那一刻仿佛得到了細致入微的安慰,臉上難看的顏色死灰複燃般浮現出了動人的紅暈。
自然,春雁這一些微妙的變化都是躲著家裏人的眼目,不過春雁在院子裏生龍活虎的勞作卻泄露出了她的一些心態。柏成林路過春雁身旁時,別有用心地說了句:“嫂子,咱家的電視是不是又壞了?”春雁心裏打了個寒顫,在火熱的天氣裏她的臉色卻變得有些發冷了,顯而易見,柏成林已經揣摸透了春雁的心思。春雁躲閃著柏成林的目光,說:“你胡說些啥呀!”柏成林說:“嫂子你昨嚇這樣呢,這一溜小樓都是張家的,隻有咱倆是外姓人,我能坑你嗎?放心吧,我啥也不知道,我啥也不會說的。”柏成林說罷,得意地走出院落。
柏成林的這一席話,如同一盆冷水兜頭蓋頂地潑到了春雁的臉上,使春雁熱血膨湃的心立刻涼了下來,她忽然悲哀地意思到,自己心中的那個想法與她麵臨的實際是那般的遙遠,想走到那一步是個多麼艱難的曆程。她隻能隔著院牆讓那動聽的聲音來安撫自己這顆受傷的心,一時還無法戰勝別人窺破她心思的心理壓力。
電喇叭的聲音開始越來越強壯地與知了的叫聲爭鳴在野杏村的上空,懷玉走得也越來越接近張家的那一溜漂亮的小樓了。就在春雁把這聲音聽得如醉如癡的時候,那聲音戛然而止,顯然,懷玉的聲音被覓聲而來的顧客打斷了。春雁便如饑似渴地等待著聲音再度出現。
直到傍晚時分,懷玉的聲音才不負春雁的期盼,重新從電喇叭裏揚出來,那聲音一下子便戰勝了叫得疲倦的知了,喚出了春雁內心忍耐不住的激情。她回首觀望幾眼在夕陽中更加輝煌的小樓,小樓依然是那般平淡,春雁心潮的起伏絲毫沒有影響小樓的安靜,諾大的一溜小樓隻有大江一個人呆滯地坐在樓裏,老甜與柏成林深陷到牌局裏已經不能自拔,恐怕沒有個小半宿不會善罷甘休。這本來就給春雁留下了充足的相會時間,可她的心卻“突突”地跳個不止,她的心雖然就早飛到院外與懷玉彙和了,可她的腳步卻沉重地不敢挪動,柏成林向她旁敲側擊的話像個小稱砣似的墜在她的心上,使她陷入到了猶豫不決的困惑之中。
懷玉電喇叭的聲音戀戀不舍地飄遠了,一直飄進青紗帳裏,也把春雁懸了一天的心捎走了,那種激動那種期待隨之無可奈何地消散了,春雁重新陷入到了難耐的苦悶中。有那麼一刻,春雁突然憎恨起了自己的顧慮重重,何苦這樣做賤自己呢,這麼多年來與大江一直有名無實地過著,青春的年歲像老秋的野菊花,眼見得隨風而去,自己連個依身相靠的孩子都沒落下,這一生不白活了嗎?本來,這一天老甜與柏成林都不在家,以電視沒修好為由引懷玉進家是多麼輕鬆的事情呀,可她沒敢去做。夜晚來臨之後,春雁躺在床上無法入睡,她胡思亂想或是憑空設想著種種與懷玉相會的辦法。
天賜良機終於在春雁的苦苦等待中出現了,那是一場暴雨提供給春雁一個不可多得的機會。暴雨來臨之前,是個難捱的酷熱,日頭仿佛就曬在屋頂,可老甜與柏成林卻捱著酷熱頑強地戰鬥在村裏一戶嗜賭人家的麻將桌旁。懷玉的電喇叭聲越來越壯大地擠進了樹上知了聲嘶力竭的狂叫中。春雁又一次怦然心動了,她看了眼耐不住炎熱昏然入睡的大江,又到窗前掃了眼空寂的院落,便踮高了腳尖,眼光透過二樓的窗玻璃搜尋著懷玉的身影。無奈的是懷玉似乎在有意地躲避著這座豪華的院落,除了聲音身影卻不肯向張家的小樓移動。
雷聲開始從西北的天邊滾滾而來,飄浮不定的旋轉風刮走了難以承受的炎熱,送來了陣陣清涼,隨後密雲便前赴後繼地向空中的炎炎烈日襲來,傾刻之間天空中便就是烏雲密布了。豆粒大的雨點稀疏打落在地上,像一枚枚銅錢摔在地麵錚錚有聲。接下來,疾風暴雨鋪天蓋地降落下來,雨下得天地之間煙霧彌漫。這時,春雁就更加惦念著懷玉了,她耽心著暴雨會淋壞了懷玉。
正在春雁透過窗玻璃向外探望的時候,一條灰色的人影從街道匆匆奔跑,春雁敏感地意識到這個拖著自行車奔跑無處藏身的人或許就是她盼望的懷玉。春雁撐著一把傘,衝入了風雨之中,打開院門,便驚訝地看到了已經澆成了落湯雞在張家小樓大門口的門樓下避雨的懷玉。春雁二話沒說,就將懷玉拉進了樓裏。
自打懷玉入了樓門,春雁的心就嘣嘣地跳個不停,那種願望像個小鼓槌似的七上八下地敲在她的心房。春雁讓懷玉呆在一樓的一間臥室屋裏,結結巴巴地說出上樓去給懷玉找一套幹爽的衣服。出臥室門的時候,春雁緊張得心都快跳出了嗓子眼兒,她貼牆靠了一會兒,撫著心跳。扣上門鎖的聲音就在這時彙進了春雁心跳的聲音裏,顯然懷玉為了預防春雁的打擾,關閉了臥室的門。
春雁上樓找出了一套大江的衣服,看了眼還在熟睡的大江。剛才打雷的時候,春雁把大江的耳朵塞上了,雷聲雖然也讓大江醒來了一會兒,但發現春雁守候他身邊也就心安現得了。現在雷聲已經滾過,大江又沉睡了過去。春雁下樓之前,用鑰匙把大江反鎖在了樓上。
懷玉脫光了所有的衣服正在一樓的臥室裏擰衣服,他原以為反關了門,就能躲過春雁的眼光。被自己幾經折磨的春雁,在窗外暴雨的遮掩下已經大徹大悟了,她再也不想顧及什麼了,她一心一意隻有一個念頭,讓懷玉替自己種下個孩子,一個讓她喜歡讓她後半生有所依賴的好孩子。
春雁用鑰匙悄悄地打開了懷玉的房門,直截了當地撲到赤身裸體呆愣站著的懷玉。春雁像一隻發了情的小母牛,緊緊地纏繞住了收玉,她要像一條溫熱的小溪流融化掉懷玉的拒絕。懷玉無論是心理上還是生理上都被春雁不可阻擋的激情擊垮了,他不由自主地順應了春雁身體的渴望,體驗著三十歲的女人是怎樣付出她第一次的情愛。
暴風驟雨般的狂熱的愛與小樓外麵的暴風驟雨幾乎是同時結束的,一切結束之後的春雁又恢複了她的羞愧難當。懷玉攜著自己的濕衣服,穿著大江的幹衣服,倦意十足地走出了張家的小樓。
初次品嚐禁果,春雁才體會出人生會有這般妙不可言的滋味,最初的目的春雁不過是想借出類拔萃的懷玉幫自己生個孩子,可現在她對懷孩子的欲望遠遠不及對懷玉的渴望。接下來的天日,懷玉偶爾也會來到野杏村,在電喇叭的聲音傳入的時候,春雁便就顯出坐臥不安了,禁果的甜蜜幾乎改變了她以往怯弱的性格,她便迫不及待地想再次與懷玉享受歡樂了。
綠油油的青紗帳被夕陽染成了淺淡的金黃的時候,春雁等候在了懷玉回去時必經的青紗帳裏。在春雁鍥而不舍的等待中,懷玉終於出現在了她的眼前。懷玉喜憂參半地望著春雁。春雁的眼睛現在能敢直截了當地盯著懷玉那雙春水般動人的眼睛了,她說:“我家有一件很珍貴東西出毛病了,你再幫我修一次吧。”懷玉沒有想到實在的春雁說的是句充滿智慧的話,他很誠實地問:“啥東西出毛病了,這麼急?”春雁的臉便憋紅了,她一把抓過懷玉的手,塞入自己的胸脯,喘著粗氣說:“我的心。”
無邊無際的青紗帳包圍住了春雁與懷玉,春雁晚霞一樣火熱的情緒融化掉了懷玉心中尚存的那一絲絲顧慮,兩人僅僅用身體的語言表述著更為豐富的思想內容。青紗帳嚴密地包裹著他們之間的秘密,遠處求偶的蛙鼓與近處雄蟲挑釁的鳴叫依然如故地進行著,成雙成對的蝴蝶上下翻飛著,旋轉而去,結成一體的兩隻青蜓昂揚地奮飛著,尋找水塘,把希望點播進明天的夏天。一切一切的生命在春雁忘情的呻吟聲中顯示出了極其旺盛的生命力。
墨綠的青紗帳在朦朧的天色裏波斕壯闊地搖動著,廣袤的莊稼地裏簇擁著忘記了時間與空間的春雁與懷玉。
這種心照不宣的幽會一直持續到苞米葉泛黃了的時候。秋收即將來臨了,一切遮掩都將被已經來臨的季節無情地剝去,坦露的大地不會再擔當他們博大的溫床,春雁麵臨著割舍掉這份情感重新守在小樓裏的困惑。她實在不甘心這種結局出現,她的妊娠反應已經顯著得難以繼續掩飾了,很多的時候,她以照顧大江為名,牢牢地關在自己那套樓裏,在一番又一番的嘔吐之後,盼望著懷玉能想出應急之策,讓她盡早地脫離這幢小樓,結束這種提心吊擔的相會,堂堂正正地生活在一起。
老甜對於春雁種種異常行為粗心得似乎是麻木不仁,或許她對春雁過於信任,幾次無法掩飾的神不守舍都沒能引起她的注意。可這些卻逃不過柏成林的眼睛,柏成林時常把臉帖在二樓的窗戶旁,仔細觀察著春雁的行為舉止。三翠在城市裏硬是讓老爹張百川安排個即能成天哄自己的小兒子又能成天掙錢的差事,不能回家了,老甜的腳又走得十分飄,這就給柏成林的膽大妄為創造了良好的環境。趁著春雁正在菜園子裏偷偷嘔吐的時候,柏成林從後麵攔腰將她抱住。柏成林喘著粗氣說:“這院就剩咱孤男寡女了。”
那一時刻的春雁正翻天覆地的嘔吐,沒有發覺柏成林已經悄悄地來到了她的身後,這突由其來的一抱,驚得她魂飛魄散。待到春雁聽出是柏成林的聲音,狂跳的心髒才稍稍地穩定下來,她掙紮著說:“鬆開我,大江會打你的。”柏成林接下來的摟抱就有了一些內容,他嬉皮笑臉地說:“大江不會打我的,大江不懂啥叫吃醋,大江要打也得先打那個修電視的那小子。”春雁便更加有力地掙脫著,無奈的是柏成林像塊膏藥粘在她的身上。柏成林深知春雁不敢大聲張揚的,便說:“好嫂子,肥水不流外人田,肉爛在鍋裏,咱倆再遠,我也比那個修電視的近呀,就讓我親近一回吧。”
春雁便一動不動地站立住了,柏成林以為春雁動了心思,手就有一些肆無忌憚了。春雁趁著柏成林不備,憋足了渾身的勁兒,一下子撐開了柏成林的束縛,揚起自己寬厚的巴掌,狠狠地打在了柏成林的臉上。春雁的手是一雙純粹的勞動人民的手,進入張家這麼多年來,麵對著優裕的生活,並沒有改變她勤勞好作的生存習慣,那隻依然結滿厚繭的手掌結實地打在了柏成林臉上,巴掌閃過之後紅暈頓時泛起,鮮血也順著他的嘴角流淌下來。
望著柏成林嘴角源源不湧出來的血,春雁的腦袋先是出現了一陣空白,接下來懷玉在電喇叭裏好聽的聲音便紛亂地占據了她的整個思維,她猛然醒悟道,自己逃出這牢籠似的小樓已經是刻不容緩的事情了,柏成林已經將她的一切都看透了,原本打算悄悄地生出個貼在大江身上的孩子,現在也不成了,隨著肚裏孩子月份的增長,一切的隱瞞都將是徒勞。
春雁根本就沒有瞅柏成林在驚愕之後的痛苦表情,反正事情已經到了這份田地,也就無怨無悔了。春雁折過身去,抓過自己放在院落裏的自行車,頭也不回地騎出了小樓,騎出了讓許多人羨慕不已的大戶人家。
初秋晌午的日頭仍是那般毒辣,空中的雲絲與水氣被凶狠的日頭驅趕得無影無蹤,天色更加湛藍。春雁就在這無遮無攔的日光下,一口氣騎了二十裏的自行車,來到了懷玉家住著的村莊,她打聽好了懷玉家的住址,便在懷玉回家必經的村口停立下來,坐在一株大柳樹下,靜候著懷玉的出現。
日頭在春雁耐心的等待下,一寸一寸地移過了中天。無所事事的春雁在想著心事的時候,眼睛直直地盯著身旁的螞蟻們包圍住了一隻行動遲緩的屎克螂。屎克螂奮力地擺脫著,螞蟻便召集來更多的螞蟻,齊心協力地咬死了它,然後開始肢解它的屍體,一直到夕陽西下,才肢解完畢,每隻螞蟻叼著一點點肢體,得勝還“巢”。懷玉也就在螞蟻們的喜悅之中,出現在了村口,出現在了那株大柳樹旁。
春雁冷丁的出現嚇了懷玉一跳,懷玉打量著春雁,顯出了不知所措。懷玉說:“有啥事兒呀?”春雁說:“我是你的人了,又給你懷了孩子,那座牢獄似的小樓我再也呆不下去了,我要跟你回家。”懷玉說:“別說傻話了,我家有媳婦。”春雁說:“我不管你家有沒有媳婦,反正我得跟你回家。”懷玉的臉上出現了極為複雜的痛苦表情,懷玉說:“春雁,你饒過我吧,你不能進我的家,我和你再好,也沒法成為一個家,咱倆好的時候,我已經把這話說了多少遍了。”春雁哭了,她說:“我是你的人了,不跟你回家讓我到哪兒去?那個家我已經沒法回去了,我和大江從來沒那事兒,肚裏的孩子讓我咋向人家交待呀?”
村裏一些多事的眼光開始向他們關注而來,懷玉皺了下眉頭,他說:“春雁,別哭了,反正已經到了家門口,就進吧。”春雁抹把眼淚,推著自行車,遠遠地尾隨著懷玉,走進了懷玉的家。
懷玉家的院子有些淩亂,低矮的房子也破舊得爛了幾根出頭的椽子。懷玉的小兒子歡天喜地迎出來,懷玉拍了拍孩子的屁股,說了句“到後院你三叔家看彩電去。”就把孩子打發出了家門。顯然,懷玉的話外之話就等於告訴了春雁善於修彩電的懷玉至今仍沒擁有彩電。
春雁隨著懷玉進了屋裏,一股說不出的黴味散發了出來。鋪著粗糙炕席的炕上躺著一個骨瘦如柴的女人,那女人見到春雁進來了,很友好地點了下頭。懷玉一進屋,臉上就呈現出了誠慌誠恐,他雖然一句話也沒說,他媳婦也猜測出發生了什麼事情。她仍然躺在炕上,笑了下,對懷玉說:“來了客人,咋不好好人家呀。”懷玉便默默走出,做飯去了。
屋裏隻剩下兩個女人,兩個女人誰也沒有開口說話,屋子裏的空氣顯得沉悶。懷玉媳婦很隆重地咳了下,有痰聲呼嚕在氣管裏,她說:“生孩子時落下個癱病,下半身的神經已經壞死了,這幾年,懷玉掙來的錢,大把大把塞進了我的病窟窿。我不再是什麼女人了,我是個活累贅。”
春雁麵對懷玉媳婦一聲不吭地站立著,她對屋裏病人身體發出的難聞氣息沒有一絲的厭惡。這些天日,春雁隻要聞到異味,就會誕生出難以抑製的嘔吐,奇怪的是她立在這個酸黴發臭的屋子居然穩定得巋然不動。多年以前,春雁在家服侍癱瘓的媽時,與如今懷玉媳婦身體散發出的氣味極為的相似,她聞著這個本來十分難聞的味道反而有了一種到家了的感覺,經常湧動的嘔吐感竟然蕩然無存。
懷玉端上來了幾個菜,雖說是簡單些,但在他這樣的家庭裏已經是十分豐盛了。吃飯的時候,懷玉把媳婦抱到飯桌旁,讓媳婦弱不禁風的身體斜倚著他,還不時地把菜喂到媳婦的嘴裏,坐在對麵的春雁看得心裏酸溜溜的,覺得自己夾在他們夫妻之間很唐突。懷玉很愧疚地對春雁說:“我們是個窮家,沒啥好吃的。”春雁垂下目光咬著嘴唇不言不語,捏著筷子的手茫然地劃在飯桌上,跟本沒有吃進一口菜。懷玉媳婦的臉側過飯桌,咳了一陣,推卻掉懷玉喂向嘴邊上的菜,眼窩裏便盈滿了淚水。她說:“你們倆挺般配的,擇個日子辦了吧。”懷玉的眼睛盯著媳婦,神情急切地說:“你胡說些啥呀,咱不說好了的嗎,白頭到老。”媳婦說:“我知道我的病,我活不了幾年,不如讓我親眼看到,你娶上了個好媳婦。”懷玉說:“你得的也不是絕症,我要多掙錢,治好你的病。”媳婦說:“咱倆真的離婚了,我爸我媽不可能不管我,我不能再拖累你了。”懷玉說:“別說傻話了,你爸你媽都一把的年歲了。”媳婦說:“我爭嘴爭不過你,我累了,送我回去躺著吧。”
那副骨瘦如柴的身體在懷玉的嗬護下,又回到炕上她原先躺下的位置。懷玉安置好媳婦,重新回到飯桌旁,與春雁麵對麵地坐下來。桌上的那些菜幾乎是完好地擺在桌上,一種淒涼漫上春雁的心頭,她慢慢地放下筷子,淚水一對一雙地從眼角滴落下來,她說:“懷玉,我不該來找你,我該……走了。”懷玉的媳婦伸出皮包骨的胳膊,吃力地擺著,召喚著正向門口走去的春雁,她說:“不能走,天快黑了,半路上摔了碰了的,我們不是做了孽嗎?”懷玉的身體也橫在了門口,將春雁留了下來。
那一夜,春雁與懷玉的媳婦由最初的相互尷尬漸漸地有些話說了,當然,她倆談論的話題總也沒有離開懷玉。春雁從懷玉媳婦的嘴裏漸漸地了解到了懷玉的曆史,知道了他們是高中同學的關係,知道了懷玉曾經獲得過全地區物理競賽的冠軍,也知道了一位縣城的姑娘也就是懷玉的媳婦,下嫁給高考落榜又無力補習的懷玉。那一夜,春雁也把自己如何糊裏糊塗嫁給大江的事情講述了出來。兩個女人又哭又笑地嘮了大半夜,直到懷玉的媳婦疲憊不堪。黎明時分,春雁除了陣陣心酸之外,並沒有她想像中的那種肝腸寸斷。她已經能夠很平靜地對待懷玉了,她為自己曾經擁有過懷玉感到自豪,在以後的日月裏,她隻能用肚裏的這個孩子永遠地紀念懷玉了。
張家的小樓在春雁出走之後陷入到了一片慌亂的狀態中。
最初的慌亂是由大江引發的,那時候,心粗的老甜還不知道春雁的出走。隨著夜晚的來臨,大江陷入到了不可言狀的恐慌之中,他已經習慣於依賴春雁了,這麼長久地沒有看到春雁,沒有得到春雁習以為常的安慰,煩燥的行為逐漸地暴露出來,隻是大江獨自呆在樓中,沒人發現而已。盡管呆傻的大江智力進化的進程十分緩慢,可他還沒有傻到植物人的程度,最終便把尋找不著春雁的怒火發泄到了物件之上。
大江拾起一隻飯碗,狠狠地砸在窗玻璃上,隨著破碎的玻璃飛濺到夜空之中,大江幾乎能扯裂嗓子的吼叫也猛然迸發了出來。大江一遍又一遍地喊著:“爆炸了!爆炸了!”
玻璃的炸裂及大江的吼叫震動了心不在焉觀看電視的老甜。老甜猛地激靈一下,拖著一截長長的沒有係牢的褲帶,慌慌張張地向大江住著的那套樓門奔去。老甜跑上樓來,看到大江正在手舞足蹈聲嘶力竭地鬧騰著,那盞漂亮的壁燈也被瘋狂的大江砸得個稀巴爛,灑落在地上的玻璃碎片紮得大江赤裸的腳血跡斑斑。老甜哭喊著說:“大江,別鬧了,你又是咋的了?”大江不管老甜說些什麼,一味地大喊大叫。老甜東張西望地喊著:“春雁,你快過來,你跑哪兒去了,咋不管你丈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