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女媧(3 / 3)

在這以前,老甜跟本沒有注意到勤勞的春雁在偏晌以後就沒有出現在小樓的院落裏,更不會想到春雁突然離開會是想和別人私奔。老甜在無人幫助的情況下,衝進樓裏企圖阻止大江狂暴行為,無奈的是老甜的力氣實在有限,輕而易舉地被大江碰翻在地上。老甜爬了起來,老甜不敢繼續勸阻瘋狂的大江了,她在尋找不到春雁的情況下,走進了三女婿柏成林的樓裏,呼喊著柏成林趕快幫一把,製止住大江的胡摔亂打。

其實,柏成林的耳朵生得也是挺優秀的,對於大江的砸摔東西狂呼亂叫早已聽得清清楚楚,也知道大江的狂暴是由於長時間地沒有得到春雁的關懷,他還記恨著春雁在上午毫不留情地打給他的那個嘴巴,更懶得管大江的閑事兒了,隻是在丈母娘的再三催促下,沒有拖延的辦法,不得不跟著老甜走入大江的樓裏。

大江看到柏成林與老甜站在門口,狂暴的行為停歇了片刻,睜著呆滯的眼睛看了會兒門口,喃喃地說了句:“不是媳婦,不是媳婦。”隨手拾起一件東西,砸向門口,更加猛烈地狂呼起了:“爆炸了!爆炸了!”

盡管老甜再三催促柏成林衝入屋裏製止住大江這敗家的狂暴,可柏成林害怕沒有理智可言的大江砸傷自己,也不敢貿然而入,兩個人隻好守著門口,眼見得大江把這個家砸得個亂七八糟。老甜癱坐在門外,拍著大腿哭喊著:“我的天爺呀,這可昨辦呢,春雁這個死娘們兒跑哪兒去了,昨就不管管自個兒的老爺們。”柏成林冷笑了一下,說:“找不著春雁了,人家不差模樣不缺心眼兒的,誰願意守著咱大江過一輩子呢。”老甜停止了哭天抹淚,驚愕的眼睛直直地盯著柏成林,說:“你瞎說,春雁不是那樣的人。”柏成林繼續著他的冷笑:“人呢,人哪兒去了,那個好女人半夜三更不回家。”老甜站了起來,問:“你說呢,你說她能上哪兒去?”柏成林說:“準是找那個修電視的那小子去了,春雁一聽到那小子的電喇叭的聲音就反常。”老甜半信半疑地搖搖頭,語氣也弱了下來,她說:“春雁不是這樣人吧?”柏成林反唇相譏道:“你又沒鑽進她肚裏,誰知道誰啥樣人。”

大江的作鬧在精疲力盡的時候才停止下來,可他嘶啞的嗓子還在喊著“爆炸了”。老甜和柏成林守在門口,一直守到天快黎明的時候,大江才累得睡了過去,老甜捅醒迷迷糊糊的柏成林,把大江牢牢地捆在了床上。

秋日的太陽爽快地躍出了地平線,金色光芒照耀著泛黃的苞米秧,滿眼眵目糊的老甜雇了輛三輪摩托車行駛在通往懷玉家那座村落的土路上,她要親眼看看柏成林所說事情的真實性,她實在不願意相信老實的春雁也會成為搞破鞋的女人。

風“刷刷”地刮著,狹窄道路的兩旁,漸漸幹枯的苞米葉片在風中“嘩啦啦”地響。秋日的風在早晨的時候,刮得還是挺招人喜歡的,清涼涼讓人感到很舒服,老甜昏昏欲睡的狀態時常被這涼爽的風給刮醒了。天還算是早,一路上很少與行人相遇,但坑坑窪窪的路麵卻阻礙了三輪摩托車的速度。

老甜終於來到了懷玉的家門口,那一時刻春雁正在院中與懷玉灑淚告別,老甜就突由其來地到來了。春雁望著霞光中的老甜驚得呆愣住了,老甜快步地向春雁走來,老甜的臉卻沒有春雁耽心的那種氣勢洶洶。三個人就那麼僵僵地立在那裏。過了好一陣兒,老甜牽住了春雁的手,臉上擠出了笑容,她對懷玉說:“我一直把春雁當閨女待呢,我來接閨女回家。”懷玉看了眼笑得很假的老甜,說:“春雁是我留下的,有啥事我擔著。”老甜說:“誰還沒年輕過呢,我年輕的時候也做過錯事兒,這算個啥。春雁,跟媽回家吧。”春雁猶豫不決地望了眼懷玉。老甜接著對懷玉說:“你和春雁有了這碴子事兒,咱們也算是做了個親戚,你也是我的半個女婿了,我咋待春雁你也能看到了的,我豁出這條老命也要對得住春雁的。”春雁突然伏在老甜的肩頭,哭著說:“媽,你別說了,我跟你回家。”

張家的小樓又恢複在春雁的眼中。春雁雖然不願意再回到小樓,可她已經無家可歸了,爺在敬老院裏早已壽終正寢,媽在敬老院中一次又一次地闖過生命極限,也無法抗拒死神的召喚,一命歸西了,春雁回到小樓似乎是別無選擇。不過促使春雁最終回歸小樓的還是老甜淚如雨下地摟著她,心肝寶貝呼喚著她。老甜說:“春雁,媽的好媳婦,媽的好閨女,不管出了啥事兒,媽都不怪你,這些年,是媽苦了你坑了你害了你,有啥錯都是媽的錯。”

春雁默默地走進了院中,一夜之間,她對自己本來十分熟悉的院落卻誕生出一些陌生感。她垂著頭,避開她想像中的柏成林從他那套樓上探下的目光,徑直地走入了自己的那套樓裏,盡管她對這套樓已經是心灰意懶,可她還得依靠它來包裹自己的生存空間。春雁走上樓去,看到大江還被牢牢地綁在床上,嘴也被一塊毛巾堵住了,鼻息一張一合粗重地呼吸著。大江是在老甜雇的來三輪摩托車載著她駛出小樓去接春雁之後醒過來的,被捆綁著的大江再度發作,雖然無法再用手腳砸得個天翻地覆,嘴裏的狂呼亂叫卻不絕於耳。那時候,柏成林睡意正濃,就被大江的吼叫給攪醒了。他帶著十足的困倦來到大江的近前,憤怒地指責威脅和咒罵著大江。大江對於柏成林的存在不屑一顧,依然狂喊大叫著“爆炸了”。於是,柏成林索性把大江的嘴也給堵住了,扼製住了大江攪得人心不寧的狂叫。

看到春雁的走入,狂燥掙紮著的大江突然安靜下來,眼神中透露出一種孩子般的乞求與恐慌。春雁扯下堵著大江嘴的毛巾,解開了捆綁大江的繩索。大江不吼也不鬧了,乖乖地靠牆站著,怕怕嚇嚇地看著春雁。春雁不言不語地拿過掃帚,打掃大江砸壞的東西。大江像個知錯就改的孩子,乖巧地接過春雁手裏的掃帚,認真地打掃著。大江將砸壞的東西打掃到一堆之後,又靠牆站下,等待著春雁的發落。老甜找來了一個簸箕,把那堆砸爛的東西掃了進去,扔到院外之前,老甜對簸箕裏的還有完好模樣的木棍棍金屬條之類的東西產生出扔了可惜的感覺,便挑挑選選地留下了一些可能會有用的東西。

春雁看也不看大江,隻顧給被砸壞了窗戶上玻璃,大江每次狂躁地發作砸碎玻璃之後,都是那麼害怕地看著對他置之不理的春雁。春雁把那些空窗扇都卸了下來,一絲不苟地比試著玻璃的尺碼。一家之主的張百川每次回家,家裏的人總是不停地要這個要那個,隻有春雁每次都讓公爹張百川帶回一批量好了尺寸的玻璃,因為大江的病會隨時隨地的發生,每一次發作的首先攻擊目標毫無疑問的就是窗玻璃,所以春雁保留了足夠應付大江上百次攻擊的備用玻璃。

一切收拾得幹淨利索之後,春雁便示意大江坐在床上,清洗著大江的傷口,給大江的傷口擦上了藥水。大江抱住了春雁,怯懦地說:“我怕,我看到爆炸了。”春雁撫著大江的頭,說:“聽話,不用怕,我不走,睡一覺就好了。”說著,就哄著大江躺下了,扯過被子蓋在大江的身上。老甜垂立在春雁的一旁,聽到春雁說出了“我不走”這話,眼睛一酸,淚水就下來了。

大江入睡後,老甜也就癱了下來,坐在了地上。春雁怨怨地看一眼老甜,說:“你們當爹當媽的誰把大江當成人了,怪他發作嗎,大江又不是豬狗,幹嘛又捆又綁的,大江雖說是有毛病,也不是一竅不通,你們也不想想大江心裏犯的到底是啥核計,就知道綁綁綁,還把嘴給堵上了。”老甜忙辯解說:“我可沒堵他的嘴。”春雁說:“進屋時,你也不是沒看到大江的嘴是堵著的。”老甜說:“你也不是不知道,媽是個粗心的人,大江的嘴肯定是柏成林這個狗東西給堵上的,春雁你別生氣,媽找他算帳去。”春雁說:“算了吧,大江是個四六不懂的人,也不值得為他爭口袋。”

老甜不顧自己的困倦了,忽地站起來,不待春雁上來勸阻,匆匆忙忙地下了大江的樓,奔入到柏成林的樓裏,扯起了睡得正香的柏成林,劈頭蓋腦地問:“你憑啥堵我兒子的嘴?”柏成林迷眼不睜地又往床上倒,嘴裏嘟嘟囊囊地說:“他殺豬似的叫,我睡不著。”老甜生氣地打了柏成林一巴掌,說:“我供你吃供住,你卻把我兒子當成豬,你這個喪良心的。”

柏成林被這一巴掌打得徹底醒透了,他晃了晃自己的腦袋,揉了下被老甜打得火燒火燎的臉,愣愣地瞅著老甜。挨的是丈母娘的打,柏成林隻能忍氣吞生,不過,他卻敏感地意識到春雁肯定說了些啥,要不,老甜不會有這麼壯的火氣,老甜積習難改的毛病就是別人裝槍她放炮。

柏成林本來對春雁憋著一肚子的火,他“蹬蹬”地跑下自己的樓,來到了春雁的麵前,罵道:“你這個臭娘們,你放著自個兒的老爺們不管,跑外邊搞破鞋,還揣了別人的崽兒,把自個兒的老爺們弄犯病了,還怪別人,看我敢不敢踢出你的野崽。”春雁心煩意亂地看著柏成林,她躲在大江的身旁,護著自己的肚子,手裏悄悄地抓住了那把準備反擊的掃帚把,嚷了句:“媽,快來救我!”柏成林躍躍欲試地向前奔去,嘴裏說著:“你這個騷娘們,大江不懂得管你,我替他管管你。”

老甜歇歇喘喘地跑上來,護在春雁的前邊,說:“你打吧,你打吧,你想打就先打我吧,大江好容易睡著了,你想把他弄犯病呀!”柏成林說:“媽,你還蒙在鼓裏呢,春雁她搞破鞋,揣了別人的崽,壞了咱家的門風。”老甜說:“你胡說些呀,春雁是個本份人,啥事也沒有,就是有,還有我在呢,輪不到你管,你少操那份閑心。”柏成林在老甜的阻擋下無法向春雁發泄怨氣,就憤憤地說:“這是什麼個破爛家,啥爛屁眼子的事兒都有,大江作了鬧了的,求爺告奶地讓我捆大江綁大江的,出了說道,把不是都往我的頭上拍,下回,再有這樣的事兒別找我,就是大江砸爛了這個家,春雁在門口掛晃子,也跟我無關,我他媽的當你們家的姑爺子還當出孽來了。”

柏成林說罷這些話,氣呼呼地回轉到自己的樓裏去了。

接下來的這些天日,一切都很平靜,老甜從沒問過春雁離家出走的原因,春雁的妊娠反應也平淡下來,飯量也陡然增加,腹中的那團生命正在蓬勃地成長。兩個女人時常守護在大江的身旁,防止著大江病情的複發,以往大江的發病總是連續性的持續一階段,而後就會平穩下來。現在,老甜總是心有作悸地耽心著大江,連很有癮頭的麻將也間斷了下來,沒有間斷的倒是柏成林的麻將,輸紅眼的時候,便從老甜的手裏借錢,老甜是不會借給別人錢的,苦窮地說著你爹不給我錢,我這個沒能水的老太婆花一分少一分,上哪兒生錢去,進城裏找爹要去吧。春雁有時小來小去的替老甜圓個場,三十五十的也就把柏成林重新打發到麻將桌上。她們圍著大江談論的話題自然也都是大江,大江似是而非地聽著,春雁就誘導著大江:“這是你媽,快叫媽。”大江的頭搖得像拔郎鼓,眼光從老甜的身上滑向春雁,說:“她不是我媽,你是我媽。”春雁說:“大江還沒開竅呢,他還留在孩子的時候,他隻認識年輕的你。”老甜說:“這些年,媽把大江交給你就沒昨管他,他真的把你當成媽了。”

事情的真象最終是春雁自己透露給老甜的。老甜小心翼翼地陪在春雁及大江的身旁,恐怕春雁再生出走的念頭,大江是一天也不能離開春雁的,已經發生的事情證明了沒有春雁的日子,大江的瘋病注定發作,那樣的話,他們家真的就是永無安寧之日了。老甜明知春雁已經懷孕了,卻不敢問孩子的來曆,怕問煩了春雁真的一走了之。春雁在一次與老甜久久地相對而坐再也無話可談的時候,懷著“砰砰”亂跳的心小聲小氣地說出了自己懷孕了的事情,接下來淚水便像小溪流一般淌下來,她說:“這孩子真的不是大江的,我和大江沒有那種事兒。”

老甜的嘴唇哆嗦了一下,多日的耽心真的從春雁自己的嘴裏吐了出來,她看著春雁那張極不自然的臉,努力地笑了下,笑得很難看。過了一會兒,老甜把自己的臉調整得正常了,便來到春雁的身旁,撫著春雁的肩頭,說:“春雁,媽給你道喜了,管他是誰的孩子呢,長大了他得給我叫奶。”春雁有些意外地抬起頭,看著老甜,接下來一頭伏在老甜的懷裏,失聲哭起來。

越來越明顯的胎動使春雁倍受折磨的心靈得到了一種安慰,懷玉已經令她不堪回首了,對老甜的種種顧慮也消除得一幹二淨,她隻剩下一心一意地對待自己肚子的小家夥了。閑暇的時候,春雁就開始動手縫製小衣服,做小棉褥子小棉被,老甜也經常幫助春雁做著這些針線活兒。娘兒倆經曆過那場事情之後,相處得卻更加融洽了。

在這一溜小樓裏呆得最難受的是柏成林,他出入這幢小樓與春雁和老甜麵麵相對的時候顯得十分尷尬,夜裏又沒有媳婦或是其他女人相伴,寂寞和孤獨更加難耐了。柏成林在小樓裏忍耐一段時間之後,便毅然決然地告別了小樓與村落,去遼西走廊那座繁華的城市尋找三翠,尋找張百川。

事情就是在張百川回家時急轉直下的,萬劫不複的災難便擺在了春雁的麵前。隻是春雁沒有料到張百川會是那樣的鐵石心腸,絲毫沒有男人應該具備的寬宏大度。

那一天,春雁從成捆的高梁秸上掐下了豎在地裏的已經收割了十餘天的高梁頭,剛剛趕回村子,頭發上還零星地掛著幾片枯黃的秫秸葉子。她坐在雇來拉高梁頭的馬車上,走到離家不遠的地方,就看到家門口停著一輛小轎車。春雁認識這輛車,這輛藍鳥牌的小轎車是公爹張百川的私有財產。三翠的女婿柏成林很瀟灑地從車上跨下來,又忙著跑過去,打開另一側的車門,很謙恭地請出一個人來。這時候,春雁就看到了張百川傲慢地鑽出了轎車,在柏成林和另外兩個男人的陪同下氣宇軒昂地走進了小樓的院落。

不知為什麼,春雁看到張百川時總會莫名其妙地湧上一種恐懼感,尤其張百川是在柏成林陪伴下回來的,那種不詳的預感便強烈震顫在她的心中,她覺得公爹張百川沒有大的事情絕不會回家的,不知這一次是為了啥事兒,她心裏暗暗祈禱著,但願不是為她而來。

春雁讓車老板停下馬車,自己小心翼翼地從車上滑下去,付給了足夠的工錢,讓車老板獨自將高梁頭送至家中,她需要穩定自己的情緒,去應付或許發生的不測。從柏成林剛才充滿自信地跨出轎車時得意的神態中,春雁已經察覺出事情對自己的不妙。不過,春雁橫下一條心來,不進家門,等待著弄明白公爹張百川這次回家的目的。

在原地站立了片刻,春雁感到了肚子裏的孩子又一次頗有力氣的一踹,她的心也隨著顫顫地動了下。她很想讓懷玉也知道他們的孩子有多調皮,才三個多月份,就動得這樣的歡了,可她不可能讓懷玉享受到這種興奮了,肚裏的孩子成了她和懷玉的最後紀念。春雁等到孩子結束了這一輪的踢踹,就緩緩地向大江的弟弟二河家走去。強脾氣的二河是擰著脖子從那一溜漂亮的小樓裏搬出去的,二河向來看不慣盛氣淩人又毫不講理的老爹張百川,同老爹鬧翻了臉,出來去開創自己的家業。春雁之所以選擇二河的家,她是覺得張百川不可能屈駕到二河的家。

不出春雁的猜測,張百川這次回家果然是聽了柏成林的話,他可以容忍春雁對大江的背叛,卻絕不容忍野種出現在張家的小樓裏。張百川是在匆忙中趕回家中的,他留在城市裏的房地產開發公司不允許他擁有屬於他自己的時間。他趕到家中見到老甜的和一句話就是:“大媳婦呢,那個孩子必須打掉。”老甜說:“你瘋了,那可是咱的親孫子。”張百川說:“少放屁,咱大江啥能耐我還不知道,他連男女的事兒都不懂,還能揍出孩子?”老甜說:“你總不能讓人家在咱家當一輩子姑子吧,是我讓她幹的,有啥事你衝我來。”張百川說:“我沒功夫搭理你,快告訴我,大媳婦哪兒去了?”

就在張百川追問的時候,車老板敲響了張家的大門,張百川終於從車老板的嘴裏得知春雁已經回到了村裏。張百川不愧為指揮千軍萬馬建築隊伍的房地產開發公司總經理,他敏銳地分析出春雁一定是躲在二河的家裏,便轉身大步流星地走出院落,坐到車裏,直奔二河的家,老鷹撲家雀般地將春雁堵在了二河的家中。

此時此刻的二河正在田地裏忙碌還沒全部收獲進家中的莊稼,二河的媳婦蘇芹跟本不知道家裏發生的這一切事情,對於張百川突由其來的闖入一時不知所措。春雁說:“快把我藏起來,別讓爹看到我。”可這一切都已經為時過晚,張百川已經真切地發現了春雁。張百川麵對著春雁,威嚴地說:“跟我回家。”春雁已經嚇得瑟瑟發抖,張著顫抖的嘴,不停地搖晃著腦袋。張百川轉過臉,對跟隨他一同來的人說:“把她拉走。”蘇芹上前阻攔著:“爹,這是我的家,你不能這樣,春雁是老實的人,有啥事你們商量商量再說。”張百川理也不理蘇芹,蘇芹的阻攔象螳臂擋車一樣,幾個人架起了春雁,輕鬆地擊碎了蘇芹的阻攔。

春雁被人塞進了那輛藍鳥轎車裏,春雁的一切耽心終於被事實證明了,任何責罵與懲罰她都準備著承受,她隻對保留在肚裏的孩子抱有最後一絲希望,可她並不知道,張百川這次回家就是針對這個還未麵世的孩子。

老甜跌跌撞撞地追趕過來。這時候的春雁正被兩個男人夾在轎車後座的中間,掙紮著喊:“媽,快來救我。”老甜本來已經快要撲到轎車上了,可她匆忙之間紮得不牢固的褲帶突然拖下一截,她踩在褲帶上絆倒了自己。藍鳥的屁股衝著老甜噴出了一股現代的青煙,一溜煙地開走了。老甜跪在地上向前爬了幾步,搶天呼地地喊:“天哪,你們這是在做孽呀。”

藍鳥車最終停在縣醫院的院子裏,有力氣的春雁卻掙脫不掉兩個更有力氣的男人,最終被送到了婦產科的手術台上。一路上,春雁苦苦哀求著張百川:“留下這個孩子吧,我以後當牛做馬也要待好大江,侍候好我媽。”張百川麵沉似水地坐在轎車司機的旁坐,一雙充滿怒氣的眼睛直視前方,對於春雁如泣如訴的哀求無動於衷。

春雁被扯出了轎車,望了眼醫院樓上那個鮮紅的十字,被捕獲的小母獅子般東闖西撞,企圖掙脫出一條出路,可她的胳膊卻被兩個男人握得牢不可破。絕望促使喜歡安靜的春雁聲嘶力竭地吼叫不止。春雁一跳一跳地掙紮著,嘴裏嚷道:“爹,你不能這樣,孩子是我的命根子,我這輩子隻能有這一個孩子呀,爹,你可憐可憐吧,你不能這樣,沒了這孩子,我以後得昨活呀。”醫院裏有些醫生投過了同情的眼光,張百川怒氣衝衝地對醫生說:“我不是他爹,我是村長,她違反計劃生育,已經超生三個丫頭了,說啥不能讓她再生了。”春雁說:“爹呀,你咋昧著良心編瞎話呀。”春雁把臉轉給醫生,說:“求求你們,給孩子留條命吧,大恩大德我一定要報答。”

早有充足準備的張百川出具了鄉村兩級的證明,春雁被視為超生便就這樣無法批駁地確定了下來。在強行推著春雁走進手術室的時候,春雁麵對著白森森的手術氛圍,滿腔的悲憤化成了滿腔的悲哀,情急之下便昏死了過去。

春雁醒來時引產手術已接近了結束,陣陣腹痛告訴了她,那個令她心動的蹬踹永遠地告別了她,她的那個還未來得及出生的孩子已經被張百川無情地謀殺掉了。那個血淋淋的小肉團降下了,醫生也舒了口氣,說:“結束了。”春雁在放置手術工具“劈劈叭叭”的聲響中,心裏淒涼地重複一句“結束了”,便又一次昏厥了過去。

老甜連滾帶爬地趕到醫院的時,一切都已經結束,春雁還在昏迷之中,被老甜稱為孫子的那塊肉團已經被醫院外理得利利索索不見蹤影。張百川在老甜來到之後,向老甜的手中拍去了厚厚的一疊百元票子,和以往處理死於施工的建築工人一樣,麵無表情地拍過了一把錢後,就驅車而走,消失的無影無蹤。老甜捏著錢衝著張百川的影子喊道:“你這個畜牲。”

春雁在醫院裏昏睡了三天三夜,醒來後,眼神直呆呆望著房頂,有時莫名其妙笑了一陣,撫著肚子自言自語地說:“寶貝,別踹。”老甜覺出春雁的某些神態有些類似大江,便恐慌地問著:“孩子,你沒事兒吧,可別嚇唬媽。”

老甜的耽心終於無法挽回地變成了事實,春雁引產手術之後,整個人成了一個木偶,讓她做什麼,她就機械地重複一個動作,沒止沒休。不讓她做什麼,她就什麼也不做,直呆呆就那麼坐著,也是坐得個無止無休。老甜央求著醫生快快治好春雁這呆傻的病,醫生卻確診春雁是不是精神病,春雁不吵不鬧,讓做什麼還懂做什麼,不過是一時神經失常,養養就好了。

回到家裏,春雁還是木偶那樣不聲不響,無動於衷。把家砸得一塌糊塗的大江,望著春雁嬉嬉地笑了,說:“媽回來了,媽回來了。”

張家那一溜漂亮小樓下的院落裏再也看不到春雁勤奮的影子了,春雁整日和大江麵對麵地坐在樓裏,一句話也不說。開始的時候,老甜還指望著春雁傷透的心會隨著日子的推移慢慢地恢複過來一些,而春雁恢複如初的跡象卻是十分渺茫,春雁最大的進步就是能夠帶著散亂的目光緩慢地在院子裏行走。

冬天無法阻擋地來到了,飄飄的小青雪淺淺地覆蓋著張家的小樓,春雁在老甜耐心的誘導下機械地跟隨著打掃諾大的院落。粗心的老甜在這一段時間始終細心觀察著春雁,她悲哀地看到,春雁不再是原先的那個春雁了,現在的春雁不過是借著以前春雁的外殼而已,魂靈卻不知飄到哪裏。每逢看著春雁沒魂沒魄的樣子,老甜便氣憤地罵著張百川:“喪盡天良的狗東西。”

自然,三翠的女婿柏成林深知自己在這件事中所充當的角色,僅在那天露了一下麵兒,隨後也消失得沒了蹤影。

老甜在耐心的等待之後,終於盼來了春雁的神智有了些進步的跡象,春雁盯了老甜許久,說了句:“媽。”這使老甜高興得眼裏噙出了淚花,她對春雁能恢複正常增強了信心。春雁接著問:“媽,孩子呢?”老甜麵對著春雁這突由其來的這一問呆愣住了,她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春雁笑了起來,眼裏含著淚花兒,說:“我要孩子。”說著說著她便急著要抱孩子。老甜不能無中生有地弄來孩子,春雁便號陶大哭起來,嘴裏喊道:“我要孩子,還我的孩子。”

隨著春雁神智漸漸地清楚,春雁要孩子的願望越來越強烈,老甜有些支撐不住春雁沒完沒了的抱孩子的要求了。一個日上中天的晌午,春雁感到了焦躁難當,她已經半年沒有來月經了,那個中午,春雁的月經不期而至,紅鮮鮮地從她的褲腿裏流露出來。春雁愣愣地看著血水的流出,在那一瞬間,春雁突然恢複了一切記憶,巨大的悲痛便排山倒海地向她壓來,便撕心裂肺地哭喊起來。她捶打著老甜的身體,如泣如訴地說著:“媽呀,你不是說要孫子來的嗎,你不是說不管是誰的孩子都是你孫子來的嗎,你為啥不保住他的命呢?”

老甜也是以淚洗麵,她說:“我不是不想保,這都是你爹做的孽。”春雁不懂得該怎樣說才能傾述出內心難以承受的痛苦,暫時的清醒給春雁帶來了更加沉重的精神打擊。春雁智慧的火花在猛烈地噴泄之後,重新回到了黯然失色之中,眼睛又成了那種癡呆無神。老甜僅僅與春雁痛哭的時候感到一種心靈的寬慰,隨著春雁眼神再度散漫下去,她又陷入到了失望之中。

午後的時候,春雁麵對著自己那套樓裏的白牆,一動不動地站立著。許久許久之後,春雁解下腰帶,蘸著自己月經的血,非常認真地一個圈接一個圈地畫下去,那些圈一圈套一圈地畫下去,就出了一個個小人兒的形態。春雁一邊畫一邊說著:“這都是我的孩子。”

大江看到春雁畫人兒,也高興地手舞足蹈,一個一個地端詳著小人兒,也想跟著春雁一同畫小人兒。春雁推搡了一下大江,說:“這些都是我的孩子,不許你碰。”大江便哇哇地大哭起來。

哭聲招來了老甜,老甜對大江這套樓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敏感,隻要這邊兒有一些響動,老甜就會慌得來不及穿戴,急急忙忙跑過來。老甜看到春雁正在用經血把雪白的牆塗得烏七八糟,心內的焦急之火便忍不住地爆發出來,她喝著春雁:“不能畫,這東西昨能往牆上塗呢。”老甜的吆喝對於春雁絲毫不起作用,春雁沉醉在對自己孩子的創造之中,把整個世界全部置之度外。老甜的那一嗓子倒使大江嚇了一跳,他呆愣住了,眼睛直直盯著一個位置。老甜把精力都放在春雁身上了,對於大江的不良征兆沒有引起關注。

老甜的耐心終於突破了極限,她拎出一桶刷牆時剩下的塗料,用滾刷塗抹著白牆上的那些血痕,老甜雖然不算是個幹淨的人,但血汙之色還是讓她難以忍受。春雁看到自己的孩子一個個地被抹去了,急得大喊大叫著:“你弄死了我的孩子,你賠我的孩子,賠我的孩子,你給我的孩子賠命。”

春雁不顧一切地撲過來,打翻了老甜,也打翻了塗料桶,把老甜塗成了一隻大白鵝。老甜坐在地上,拍打著自己的大腿,放聲大哭起來:“我的天爺呀,我上輩子做啥孽了,咋啥事兒都讓我攤上了。老天哪,你開開眼吧,別再這樣折磨我了。”

在老甜的喊叫聲中,大江直直地看著窗玻璃,運足了一口氣,隨手拾起一件東西,狠狠地拋過去。隨著玻璃“稀哩嘩啦”的破裂聲,大江歇斯底裏的吼叫猛然爆發了。大江狂吼道:“爆炸了!”

坐在地上的老甜突然沒有了聲息,她看了眼又去癡心畫小兒的春雁,又看了眼狂呼不止的大江,滿臉是無可奈何哭笑不得的苦相。春雁心滿意足地畫罷小人兒,扭過頭來天真地看一眼老甜,說:“這些都是我的孩子。”

爆竹的第一聲脆響揭開了臘月的序幕,老甜在左思右想之後,終於決定拿出自己多年積累下來的幾萬元私房錢,去精神病醫院給春雁治病。老甜在醫院裏給春雁包了個單間,讓春雁得到醫院裏最好的醫療的照顧。

老甜再次探望春雁的時候,春雁的房間的牆上畫滿了一個又一個小人兒,隻不過這一次春雁沒有用經血,用的是一種醫院提供的顏料。春雁天真無邪地對老甜說:“這些都是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