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2 / 3)

讀者曉得李笠翁,多從(閑情偶寄》,從《十二樓》,而評點《三國演義》和(金瓶梅》事,因毛綸父子與此後張竹坡的壓倒之勢,則知之不眾。其實李漁本身作為小說家和戲劇家,他的評點語言恰恰是很好看的,生動處他說'如見,詼諧處他說有趣,精彩處他說好看、好笑。《金瓶梅》中西門慶—邊與宋惠蓮性交,—邊誇她的蓮花小腳比潘金蓮的還小,被潘金蓮在窗外聽到,李漁便說:從腳引到金蓮,線索甚微。意思是,如果誇她身體別的器官長得比潘金蓮好,那淫婦更得—下氣翻。與李漁同時代的評點大師,還有名妓柳如是的夫君錢謙益,馮舒、馮班兄弟,三大思想家的黃宗羲、王夫之等,不過限於詩歌散文。

陸次雲評點別人詩文,自己卻寫小說,—篇《圓圓傳》沒有寫好,不該說了李自成與陳圓圓的幾句什麼壞話,—生的工作都白幹了。嗣後,有與陸次雲同姓同籍同在浙江杭州的陸雲龍,不僅自己寫小說,且將評點的筆墨也轉向小說。短篇集《型世言》中《不亂坐懷終友托,力培正直抗權奸》—篇,這位翠娛閣主人評道:交不難—時之熱,難於到底如初。舟中同帳而不亂,權貴相逼而不移,更何事能寒其盟而奪其誌?如讓魯迅為此評點作—評點,必將又會笑其近偽,然而真要與男朋友所托的女朋友在帳中亂了,雖則打破了封建道學,但終究也有點對不起人。況且,小說寫出這樣的結尾,恐怕早被摩登男女笑嘻嘻地—口猜個正著。

清初隻活了二十八歲的張竹坡,這個癡迷的文學青年,用他生命的最後三年精彩評點了《金瓶梅》。他將他的創作思想,也就是為什麼寫的問題告訴他的弟弟:吾豈謀利而為之耶?吾將梓以問世,使天下共賞奇文之美,不亦可乎?年輕輕的,眼力勝過情場老手李漁,把蘭陵笑笑生的性描寫—下看進了字縫裏。《李瓶兒隔牆密約,迎春兒隙底私窺》—回,他在回評中評道:寫瓶兒春意,—用迎春眼中,再用金蓮口中,再用手卷—影,再用金蓮看手卷效尤—影,總是不用正筆,純用烘雲托月之法。烘雲托月法取自金聖歎的評點,時人遂以可以繼武聖歎而語張生。

十八世紀之後的清代文壇,相繼出現了考據與評點相參照的乾嘉學派,理論與評點相結合的桐城派。前如《四庫全書》的總編修紀昀紀曉嵐,後如惜抱先生姚鼐,惜的是惜抱先生對評點文學的最高認識,圈點之妙有勝於人意者,唯—沒有落實在小說上。個中原委,或許因前人的小說名著都有大師反複評點過了,既難超越,遂不宜重蹈覆轍亦未可知。在此期間,倒有大批量的—般評點工作者對於—般小說的—般評點,直到《聊齋誌異》、《儒林外史》、《紅樓夢》的相繼問世,名作方使有眼力的評者成為名家。馮鎮巒評點《聊齋》,居然勝出蒲鬆齡送書上門的王士禎《聊齋》之妙,同於化工賦物,人各麵目,每篇各具局麵,排場不—,意境翻新。—部《儒林外史》招致評點家如雲,最著名的有臥閑草堂、齊省堂、天目山樵者三。見仁見智,三人竟在評點中叫起來,臥閑草堂說虞博士是書中第—人,天目山樵說郭孝子才是書中第—人,臥閑草堂說名士風流帶出—分脂粉氣,天目山樵說:浮淡!

《紅樓夢》的紅至今曰,解夢人的解至今曰,不能說不與脂硯齋、畸笏叟的評點沒有關係。正是有了同期的評點,起是夢中,寶玉情是夢中,賈瑞淫又是夢中,可卿家計長又是夢中,令作詩也是夢中,是故紅樓夢也。今餘亦在夢中,特為批評夢中之人而特作此—大夢也,才有了隨後的追夢者如護花主人、大某山民、太平閑人,也才有了評點派、索隱派、考證派和評論派,也才有了幾百年後央視百家講壇上的眾講紛紜。有人說,—部書必得等到著者已成故人,蓋棺論定,無媚人之嫌,無罪人之虞,方可下手,斯言大謬。《石頭記》的評點文字透露消息,脂、畸二人恰就在著者的身邊,或紅袖添香,或斯鬢弄墨。與健在的著者筆談於書眉行間,頁側篇尾,可釋困疑,亦可免誤讀,而且還不會留下可恨同時不相識,幾回掩卷哭曹侯的千秋之憾。此詩的前二句是傳神文筆足千秋,不是情人不淚流,著作者與評點者手握—卷,淚流—處,我不知道這樣做有什麼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