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3 / 3)

去歲於鴻賓樓與友人歡聚,席間有拉美文學專家,兼多部拉美小說的翻譯,飲了酒口吐真言。說國內—走紅作家應邀演講拉美文學,又不能讀原版書,借助他人譯著,直講得色舞眉飛期間還擦汗二次,卻似多情單戀,連馬爾克斯本人也不便承認大風吹牛乃是魔幻。專家靜坐台下,嘿然聆聽,深覺國人誤讀的悲哀。我便又想到中國的評點文學,似乎它不是這樣,它有—隻會說—,有二絕不說三,沒把握時大可婧皮笑臉,問罷了讀者亦以為然乎,還能再問—聲作者亦以為然乎?

中華民國以降,現代白話小說少有評點新文化運動伊始,西風東漸,散文詩歌也易為新體,淺白通俗,國人以為沒有了評點的必要,於是在懷抱西書的噬嚼聲中,慢慢忘卻了金聖歎推薦的小說讀法。新時期的出版界重印四大名著及其他古典小說原本,舊的評點棄之不附,入又無心續以新評,大量各國譯著蜂擁而入,使饑餓的中國青年飽吃西餐。

這委實是好。但我又想,假若這個評點文學是西人發明,國人必將瞪圓驚奇的雙眼,連夜埋鍋仿造。西人重直覺的印象派批評,隻與中國的評點文學擦了點邊,就曾讓我們少見多怪的眼堉亮了又亮。再假若,金聖歎先生不卷入哭廟案,且能萬壽無疆地活至今曰,他所醉心的評點文學方式得到西人首肯,發他—個諾獎證書,國人中也有—些會將眼睛瞪圓。當然還有另—些,會故意投之以不屑,如魯迅說,是上海的便如何,是鄰居則不然了。

應該承認,中國的評點文學是有缺點的,它隨心所欲,口無遮攔,如聽京劇唱到好處就大喝其彩,不從昆曲源頭徽班進京說到生旦淨醜四大行當唱念做打四大形式梅程荀尚四大名旦以至八大樣板戲,沒有—個係統的理論體係進行歸納。然而,嚐到美食立刻抒發舌尖的快感,看見佳人—語就能道出她是個瓜子臉,這比那些擺開架勢從動植物和人的基因開始進入,三小時後論到人體器宮味覺和視覺的大評論來,它的短小正好成了特長。我是這樣想的,要是在圈點和旁批中盡興地表達感覺,在眉批和總評中嚴謹地闡述理論,我就不信,中國式的評點文學不能發揚光大,推陳出新。

距今整整十年,公元—九九八年秋,我去西安,平凹兄接風於—家古雅酒店,有舊式的涼亭花台,竹簾雕窗。飲酒間忽然由文學評論說到評論文學,說到評點文學,說到評點小說,我當場提出要光複這—好玩的傳統,開二十世紀今人評點今人著述之先。旦明確挑出他的四部長篇小說為—係列,請西安孫見喜、費秉勳、穆濤、肖雲儒四人執筆評點,我作總序。此書既成,翌年由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數次重印。越年,北京的同心出版社又出版了另外兩種深圳陳澤評點,再過—年,文化藝術出版社出版第七種的時候,依然陳澤評。

隨後在新世紀,國內文學期刊如莽原穴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者,也開辟了短篇小說名作的評點專欄。改版後的《廣州文藝》又增設了與此類似的,附有短評的經典小說重讀專欄。這些行為,猶如從行將死滅的灶洞裏刨出—粒曾經那麼熱烈的火種,並把它小心地嗬護傳遞下去,重燃篝火,讓世界看到它活潑調皮的異樣光焰。

這套即將問世的評點本叢書,計劃把中國當代最優秀的長篇小說進行陸續評點,適時推出,使之成為書界的風景,文壇的檔案,讀者的珍藏,作家的寶鏡,中國評點文學史上裂冰地帶的—列跳石,連接當今,通往後曰。具體的做法是搜索名作,確選評者,在評點文學極其豐富的諸手段中,先行隻選擇旁批和總評這兩個節目,不加圈點,不套雙色。這樣做的理由,是不僅簡便了排版和印製的繁複工藝,而且也使得頁麵爽潔,閱之悅之。不過這並不是永遠的規定,世界在變,出版尤須與時俱迸。

最後才說,評點才子書者最好也是才子,這人思域奔放,洞見深刻,用足以配得上原著的奇思妙語,發泄閱讀的快樂並將其傳染給遠方與後來的文學知音。須率真如兒童,親切如故友,了然如本人,見什麼說什麼,說多少是多少。不板麵孔,不端架子,隨時隨地,無顧無忌,嬉笑怒罵,拍案驚奇。如此還不盡興,再於篇尾發表—篇汪洋恣肆的高蹈縱論。那些在官辦官訂的報紙上大版刊登,引必西人語錄,文必異國主義的評論,隻配拿到燈火闌珊處去念給自己的影子聽,評點文學的性靈世界容它不得。

遵中國工人出版社李陽先生命,主編這套大書並作小序,是欣然的。

2008年5月5日寫於聽風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