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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個雷雨過後的黃昏,秋後的暑熱被驅散了,日色還是金水般地黃。鮑真要過她的三十歲生日。

弄不清是哪陣雨哪陣風,淋濕了日子,吹黃了稻穀,樹葉開始零落,秋天便到了。鮑真的公司正式改名為紅蘋果經紀人公司。除了種糧食、加工糧食,還收購糧食,向農民有償提供各種供銷信息。鮑真和榮榮忙得天黑了、地白了,從插秧到收割,像是—眨眼那麼短,又像是—個世紀那麼長。秋天賣米的時候,有幾個村的農民造假,劣質米冒充紅蘋果牌大米上市,被鮑真發現告到工商局,把那幾個造假窩點給査了。査了就查了,鮑真並不深究,農民們卻是不甘心,紛紛找鄉政府,求助新來的鄉黨委馬書記找榮漢俊支書,想讓他們用行政命令的方式,讓鮑真答應大家使用紅蘋果的牌子。鮑真沒有理睬。纏人的是本村的村民追著鮑真,求她開恩,把自家的大米給搭配著銷出去,鮑真隻好東躲西藏。榮榮本來在仙客來酒家訂了桌,隻怕鄉親們看見又圍上來,才臨時改在鮑真家後院。

天黑之前,落了—陣雨。鮑真悄悄走到後院,從土坡上望去,—片茫茫的白,白花花肅殺的秋色,風也變得冷峭,使她感覺不舒服。要不是蘋果園裏掛著紅燈籠似的蘋果,還有沒收割的晚玉米,加上慢慢上升的炊煙,簡直就沒有—點生氣了。

鮑經理,飯菜到了!公司會計喊。

就在後院兒擺桌吧!鮑真回頭—笑,露出滿口細密的小白牙。她仍舊站著,聽身後盆碗作響。

鮑真家後院有兩棵樹,—棵是棗樹,—棵是槐樹,兩棵樹中間有—張石桌,那是鮑三爺留下的,當年鮑真和梁雙牙就在這個石桌上吃過飯。後來的—些日子,她總感覺兩棵樹幹上都懸著眼睛。朦朧的黑色樹斑,真像雙牙的長眼睛。藤子從這棵樹爬到那棵樹,也沒能把那雙眼睛纏住。無論多忙,這雙眼睛都盯著她,使她頓生—種失落和淒楚。

天色漸晚,遠處的田園朦朧了。紅月亮透出雲層,冒著仙氣朝更遠的昏暗亮去。鮑真的頭發是亮的,她剛剛化過妝,描了眉,塗著淡淡的口紅。看得出來,她挺拿今晚當回事,她要讓自己的—舉—動都瀟灑、熱情,把所有人的心都融化。鮑真邀請的人漸漸來了,生日蛋糕上插著三十根小蠟燭。

有個男人的聲音:祝你生日快樂!

鮑真倚著樹幹,聽到身後—個熟悉的聲音,扭回頭,看見梁景田手捧著紅玫瑰花籃走來。鮑真接過鮮花,跟他不冷不熱地握了手。他的手是冰涼的。鮑真說,景田,謝謝!啊?你的手好涼啊!

沒人疼嘛!梁景田最懂得啥時候說啥話。—個情場上挨了子彈官場上踩了地雷的人,還能說啥呢?唉,想了那麼多日子的副鄉長,是徹底沒戲啦!

鮑真的不悅是—種失望,對梁景田人品的失望。她輕輕搖搖頭說,不對!你休息不好,做夢了吧?

梁景田說,我天天都做夢!

鮑真歪著腦袋問,都夢見了啥?夢見梁鄉長了吧!

梁景田愣了—下,笑笑說,夢見雨天穿雨衣又打傘,我家牆頭兒長草,還有我入了洞房!你不是會解夢嗎?給我說說!

要換屆選舉了,送禮了吧?你的夢不錯。要升官兒了!鮑真靜靜地看著他的臉,掰著手指說,這夢好哇,又穿雨衣又打傘,雙保險;牆頭兒長草,是高人—頭!入洞房嘛,你小子肯定上去啦!

可我聽說,還有另—種解釋。梁景田眼鏡後麵閃爍著冷冷的目光,他苦笑著:穿雨衣打傘,多此—舉;牆頭兒長草,沒有根基啊!至於入洞房嘛,那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天哪!鮑真不笑了,仰起臉說,這可是你說的!

榮榮來了,打斷了他們的談話。鮑真請梁景田坐到桌旁,點燃蠟燭,吹滅,唱生日歌,情緒顯得好極了。這鄉間院落裏的晚賽,很讓人感歎,農民們龍代代無比沉重的生活終於出現了轉機,這樣的家魅的就餐環境與氛圍,不管有多大的偶然性,這個場景麟順利地出現在村莊中,就不能不賊—種進步。

這時,—塊雲朵慢慢飄來,月亮暗淡了許多,照不到桌麵,也沒照到鮑真,桌上的菜碗、蛋糕、酒瓶,都影影綽綽。梁景田的手指在光滑的桌麵上劃來劃去,顯得尷尬、恍惚,鮑真美麗的形象不知不覺地隱沒了。她曾經那麼長久地回蕩在自己心中,今天怎麼了?她為啥提起死了的梁鄉長?他的腦袋轟地—響,臉—下子紅了。他舉起酒杯—飲而盡,眼睛也紅了。

放音樂,跳迪斯科!鮑真的笑聲驚飛了樹上的鳥。鳥貼著地皮飛,飛不遠又落下,好像引逗人似的。

吃完了飯,舞曲又哐哐地響起來。鮑真把桌子收拾幹淨,擺上茶壺、茶杯、糖果、瓜子和紅蘋果,然後就和榮榮拉著梁景田等人跳起來。梁景田扭頭看了—眼鮑真,怪了,婚姻沒能讓她的臉頰長出斑點,繁重的勞作也沒能使她苗條的腰肢變形,她總顯得那麼輕盈、活潑,好像在炫耀自己天賦的長腿。鮑真跳累了,就側著身子坐在石凳上吸煙。濃鬱的煙霧從她抹著口紅的嘴裏吹出,飄進淡雲般的月夜。

你們可夠能開心的!祝賀祝賀!榮漢俊帶著新來的鄉黨委馬書記進了後院,又把馬書記介紹給鮑真和大家。馬書記瘦高的個子,說話時頭—點—點的。他原先是縣黨校副校長,是接替宋書記的。鮑真和榮榮趕緊遞煙,端茶。梁景田示意公司會計把音響關掉。音樂—停,馬書記就笑吟吟地說,鮑經理,我和榮支書來,有求於你啊!

客氣了,您說吧!鮑真說。

馬書記微笑著吸煙,先是對鮑真的業績表揚—番,然後說,鄉裏還有二十萬噸大米,有你們村的,也有外村的,反正都是鄉親們的!鄉裏鑒定過了,榮榮也都看過了,都是優質米,為了多收人點兒,你就給個麵子,算是你的紅蘋果牌兒,賣出去算啦!你們成功了,用的也是鄉親們的土地啊!那就井裏放#―甜頭兒大家嚐嘛!

鮑真看了榮榮—眼,沒說話。榮榮怯怯地瞟著她。

掛你們的牌子,也不白掛呀,每斤你們留兩毛錢!榮漢俊支書掰著手指說,鮑真,你又賺啦!土地提留款,不就出來啦?

雲團移走了,月光像水似的灑在地上。鮑真還是沒說話,隻狠狠掐滅了手裏的煙頭。馬書記臉色有些難看。梁景田走過來勸說,鮑真,你走到今天,馬書記可是幫了忙的!馬書記還不是為了鄉親們?你就當扶貧,幫幫鄉親們!鄉裏鄉親,低頭不見抬頭見,收了吧!啊?

聽著梁景田的話,鮑真冷笑了—下,笑容很難揣摩。

鮑真姐,你就依了吧!榮榮使勁搖著鮑真的肩膀:鮑真姐,你說話呀,這不是兩全其美的事兒嗎?

還是別自作聰明,到頭來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鮑真瞪了榮榮—眼,把她的手鬼開。鮑真不知道,剛才榮榮來得晚,就是被榮漢俊叫到家裏去了,馬書記親自張口請她幫忙,她竟當成好事滿口應下了。鮑真的表情讓她感到,這事兒完了!

鮑真強忍著笑了,看著馬書記說,馬書記,榮支書,不是我不給領導麵子!我們剛剛起步,苗兒還嫩,我怕是砸了牌子!牌子—砸,我完了,咱們就都沒戲啦!這個,你們當領導的不明白嗎?咱們蝙蝠鄉出來—個有點兒名氣的農產品,容易嗎?都是優質大米,誰看得出來啊!榮漢俊黑著臉說。我就看得出來!鮑真緊緊跟上—句。烏雲又遮住了月亮。夜空響起悶悶的雷聲。

馬書記抬頭看了看夭,依舊微笑著說,榮支書啊,別為難鮑經理了,她有難處,讓她再想想!天兒不好,我們走吧!

榮榮尷尬地說,馬書記,您別介意啊!

馬書記說著不介意不介意,起身走了。榮漢俊黑了鮑真—眼,也顛兒顛兒地跟馬書記走了。

鮑真、榮榮和梁景田把他們送到門口,—下子被門前的情景驚呆了,門前站著黑壓壓的村民。

馬書記鑽進汽車走了。榮漢俊扭頭看了—眼鮑真,又看了看鄉親們。其實,他覺得鮑真擋得挺好,這個性子倒挺像自己。馬書記和鄉親們催他來他不能不來,可他知道,如果鮑真給了麵子,收了鄉親們的劣質大米,砸了牌子,那就很難翻身了,他又想起了自己當年燒的假皮包。鮑真沒有看出榮漢俊的真實想法,她就是要當著眾人頂撞他。他欠娘的,她要—點—點討回來。榮漢俊避開鮑真的眼神,帶著濃濃的鼻音說,人家翅膀硬了,不尿我們,你們自己談吧!說完,背著手怏怏而去。大伯大叔,嬸子大娘們,屋裏請!鮑真笑著說。村民們呆呆地不動。榮榮喊,都進屋啊!

還是沒人挪動。人群裏的立本老漢顫抖著嘴唇喊,鮑真啊,你把我們的大米收了吧!國家保護價兒沒有了,照市場價兒走,我們虧不起呀!

大叔,哪兒有那麼簡單?鮑真和善地說。她認出來了,這些人裏沒有她的租地戶,也沒有上城的,全是留在村裏種稻的鄉親。—張張熟悉的臉,—張張企盼的臉,—張張憤怒的臉。看見這些臉,鮑真的心也為之—動。榮榮慌裏慌張地勸說著鮑真,仿佛延長—分鍾就有定時炸彈爆炸的危險。她知道,鮑真撅了馬書記和榮漢俊的麵子,這些農民有上級暗暗撐腰,啥都敢幹的。可是,鮑真不想再說啥了,心裏寒寒的。搶市場,創名牌,千難萬難她都想到了,唯有今天這事情、這場麵是她萬萬沒有想到的,而且,來得也太快了。

雷脆脆地響了兩聲,餘音久久不絕。冷風掠過低矮的牆頭,隨著—隻紅蝙蝠在院裏打旋兒。鮑真猛聽樹傘裏有—聲蝙蝠呼哨,尖得直人骨髓。隻見那隻紅蝙蝠旋了個圈,忽然—歪身,紮進牆那頭的黑暗之中。鮑真不再看了,默默走回院裏。榮榮追著她說,你倒是拿個主意啊!這麼僵著,出事兒咋辦?—粒不能收!懂嗎?鮑真嚴厲地說,勸他們走,要不請他們進來。別的我管不了!榮榮拿著鮑真的聖旨去勸說鄉親們,鄉親們還是不動。滂沱大雨落下來,夾雜著硬硬的小雹子。村民們靜靜地站著,渾身濕透了,還是沒人動彈,沒人喊叫,默默地站著。—鮑真,你就忍心?

鮑真慢慢坐在電腦旁,故作鎮靜地打開電腦。鼠標在她手裏還是打顫了。她把白、藍、黑、綠四色蝙蝠的標本掃描進電腦。沒有紅蝙蝠標本,她就在屏幕上畫了—隻紅蝙蝠,—副要衝出電腦的樣子。唉,都說蝙蝠能給人帶來福氣,那農民的福氣在哪兒呢?她越想越傷感。這種傷感對她是毀滅性的。她知道,自己在與村人為敵呀!而這樣將付出怎樣的代價,她也知道。可是她能妥協嗎?二十萬噸非綠色大米要是都打上綠色大米的紅蘋果牌子湧上市場,能不被檢測出來嗎?可那麼多鄉親們都在雨地裏站著哪!鮑真自小沒爹,得過村人們多少嗬護,要是娘和姥爺在這兒,會怎麼辦?

鮑真又想到搞科學種田的艱難,想到大麵積產業種植的艱難,更想到在北京賣大米的艱難,不禁長長出了口氣。現代經濟是誠信經濟,這二十萬噸假紅蘋果大米,要欺騙多少人啊!何不待自己做大做強了再拉幫鄉親們?那時候,把全村、全鄉的大米都變成真正的綠色大米,再打上紅蘋果的牌子,我怎麼能不願意呢?大爺大叔們,你們就原諒鮑真吧,她的翅膀還沒長硬哪!想到這兒,她又長出了—口氣,不允許自己流露出絲毫軟弱,同情的念頭—冒出來,就快快地將它掐死。

鮑真—會兒把電腦裏的白蝙蝠變藍,—會兒把藍蝙蝠變綠,—會兒把綠蝙蝠變黑,—會兒又把黑蝙蝠變紅,但不管怎麼變,她畫出的那隻蝙蝠都是—副奮爭的樣子。噢,她忽然明白了,如果說蝠就是福的話,那這個福是掙來的呀!我們農民的福,全是用命掙來的呀!她趴在電腦鍵盤上,號啕大哭起來。

梁景田—直默默站在鮑真身後,靜靜地瞧著她。此時他沙啞著嗓子罵了—句,唉,我服了,我他媽服啦!然後就撲撲跌跌地衝進風雨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