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五
北京西市法場從前是柴草市,遠離內城,居住在這裏的人家多為下九流,是腳夫、乞丐、喇叭匠、娼妓、算命先生、賣藝人和落魄文人雜處的地方,魚龍混雜,房屋破爛,不知從哪朝起,這裏成了殺人場。
這天,北京上空一片陰霾,彌漫在低空的愁雲慘霧好像凝固的鉛塊,就壓在人的頭頂上,叫人喘不過氣來。
一陣陣鑼聲響起,神機營的羽林軍開道,隨後是扛著鬼頭刀的劊子手,兩側是五軍都督府的士兵,中間夾著兩輛粗糙牢固的囚車,滾滾行駛在通往西市的土道上,鳴鑼兵一路吆喝著驅趕擁擠的人群。
隨後是監斬官全部執事,接著是“武英殿大學士”、“禮部尚書”閣臣高拱的高腳牌執事和刑部堂官、都察院左都禦史的八抬綠呢大轎。
鑼聲立刻引來市民的圍觀,西市附近頓時萬人空巷。但見每輛刑車的站籠裏各有一員罪官,前一個正是總督浙江、福建軍務的張經,後一個是浙江巡撫李天寵。他們背後都插著亡命牌。有勾決的字樣,朱筆墨跡未幹,像在滴血。
好奇的人們在議論:“這問斬的一定是欽犯”,“官小不了”,“到底是啥罪呀?”“沒看殺人告示嗎?抗倭不力”,“倭是啥呀?”“倭都不知道?東洋日本人,從洪武年起就騷擾沿海,漁民都不敢下海打魚了”,“豈止是不敢打魚?去年倭寇都打到南通、蘇州了,殺人如麻”……
監斬官已經高坐監斬台上,一幹人犯等待問斬時刻到來。張經和李天寵已從監車裏放出,又戴上了大枷,鐐銬叮當地被紅衣劊子手推到監斬台下,二人都不肯跪,都察院左都禦史想要強行讓他們跪,高拱卻說:“要死的人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
有主官這句話,都察院左都禦史樂得順水推舟,也不再堅持。
這時戚繼光擠過人群來到刑場,他看見張經衝李天寵苦笑一下:“是我連累老兄了。”
李天寵也報以苦笑,心想,都到了這步田地,說這種話還有什麼意思?這都是命中注定。不過他安慰張經說:“你我抗倭有功,會有史家秉筆直書的。”
戚繼光眼裏浮起了淚潮,不忍再看,悄悄退出人叢。
一個瘦弱的小女孩從人叢裏擠進來,她看上去不過十三四歲,白皙俊俏,一雙黑溜溜的大眼睛透著精明。此時她一臉淚痕。她努力踮起腳尖向前看,當她的目光與李天寵接觸時,李天寵顯得格外驚慌,故意扭過頭去不與她交流。
她叫李芳菲,原來是李天寵的孫女兒,祖父被逮時,她正在浙江任上探親,便千裏迢迢追蹤祖父進京,原以為坐幾年牢而已,卻不想是這等下場。
法場邊,一個眼窩塌陷幹癟的盲者在吹嗩呐,拉竿牽他的黃毛小女孩邊唱苦調邊拿草編帽向圍觀者行乞。她在如咽的嗩呐聲中,唱著流行於明代正德年間的淒涼的《詠喇叭》:
喇叭,嗩呐,
曲兒小,腔兒大,
官船往來亂如麻,
全仗你抬價。
軍聽了軍愁,
民聽了民怕,
哪裏去辨什麼真共假?
眼見得吹翻了這家,
吹傷了那家,
隻吹得水盡鵝飛罷!
戚繼光聽了,心有所感,竟覺得自己不如這瞎子,對官場、對人生,沒有他參悟得透。
這盲人好像是專門趕來為張經、李天寵送行的。
瞎子嗩呐匠似乎感到了戚繼光的存在,停下嗩呐,扭頭發問道:“官人,這《喇叭調》可吹到人間點子上?”
戚繼光說了聲“很是”,扔了幾枚銅錢在小姑娘草帽中,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