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二
譚綸和戚繼光正在南城金魚胡同譚綸家書房裏品茶閑聊。譚綸非讓他留下墨寶,戚繼光就給他寫了一幅條屏,是他抗倭的格言:封侯非我意,但願海波平。
譚綸拍手稱道,字好誌向更好。他聲稱把它帶到台州任上去掛起來,也用他這汗血報國的精神砥礪自己。譚綸誇戚繼光的字有筋骨,像武將的字,孔武有力,還開玩笑問:“要多少潤筆?”
戚繼光也玩笑地說:“憑賞吧。”
譚綸不但不給潤筆,反說戚繼光還欠他一頓酒。說好回請的,怎麼沒下文了?
戚繼光還真請不起,就說:“不好意思,囊中羞澀呀。”
譚綸說:“哭什麼窮?我又不向你借錢!”
戚繼光說真的是實話,他連山東會館的飯錢、床鋪錢都欠著呢,店主人的臉色都不好看了。
譚綸以為他盤纏叫人偷了,上上下下二十來號人,總不至於不帶足盤纏吧。
戚繼光其實已經告訴過他了,那天在法場全給了張經的女兒,叫她拿去辦喪事了。
譚綸這才想起來,“唔”了一聲,沒再說什麼。
隨後話題又扯到了胡宗憲身上,譚綸說戚繼光夠有麵子、夠風光的了!他沒想到胡宗憲會登門去見戚繼光,據他說,胡宗憲這人還是有架子的。如今白鹿還沒獻,已有風聲,胡宗憲馬上就放浙江巡撫了,現在正是仕途順利、聖眷正隆、步步蓮花、節節攀升、開順風船的時候,如此禮賢下士,不容易。
說真的,戚繼光還真不想結交他這樣的人,他有權,和我戚繼光無關,自己從來不想靠拉拉扯扯往上爬。戚繼光看重的是官品、人品。
譚綸問他:“你說他人品不濟?”
戚繼光覺得譚綸是裝糊塗,戚繼光原來對胡宗憲印象不佳,多半來自譚綸的介紹。這次見了麵,反倒稍有好感。胡宗憲很同情張經、李天寵,這就令戚繼光敬重,皇上殺頭的“亂臣賊子”,誰敢寄予同情?胡宗憲竟斷言,日後必昭雪。
譚綸問:“他真這麼說的?”
戚繼光點點頭:“不過,從另一件事看,又覺得他不是剛正不阿的君子,弄什麼白鹿進獻,這還不是逢迎之術?你與他共過事,會比我知道得少?”
譚綸說:“胡宗憲以寬以待人聞名,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嘛。”他主張看大節。
但戚繼光又不能不對胡宗憲有懷疑:“王江涇大捷,主帥處死,他與趙文華得功,他既與趙文華為伍,必是巴結嚴嵩之人,這是小節嗎?”
譚綸認為:“這也不能一概而論,水至清則無魚,按你的說法,連我在內,舉朝文武就沒一個好人。”
戚繼光說他強加於人,自己可沒這麼說。
譚綸說起那天他們的議論。當今聖上久不臨朝,崇信道教,荒唐地讓大臣填青詞,青詞寫得好就能入閣,高拱、徐階、袁煒、李春芳這些人,哪一個不靠青詞起家?如果苛求,他們不都成了庸官、壞官了嗎?可高拱、徐階這些人,恰恰是匡正時弊、有能力支撐國家的柱石,能說都不是好人嗎?不逢迎皇上,當得成官嗎?當不成官,何談報國?
戚繼光倒也駁不倒他。
事同一理。譚綸前幾天說過,戚繼光一心想抗倭,保國安民,可沒人用你,不也空有一腔淩雲誌嗎?我譚綸倒賞識你,可惜紗帽太小。
戚繼光歎口氣:“時也、運也,那有什麼辦法。”
譚綸說:“有人賞識你,你又裝清高!還挑剔人家是不是清官!”
戚繼光笑:“你這可是太武斷了,我什麼時候裝清高了?”
譚綸說他在胡宗憲麵前就是裝清高,胡宗憲人品如何,姑且不論,至少他想抗倭,他想起用能人,他賞識戚繼光的才幹,能圓戚繼光的夢,讓他英雄有用武之地,這還不夠嗎?
戚繼光早就動心了,如果胡宗憲真的放了浙江巡撫,就是浙江抗倭舉足輕重的人了,但胡宗憲並沒明確表示推薦他、重用他。
譚綸說:“不想用你,他會卑躬屈膝地上趕著巴結你?你還沒成氣候吧?”
戚繼光哈哈大笑:“瞧你說的,這麼刻薄!”
譚綸說:“怎麼樣,無言以對了吧?”
戚繼光也懷疑胡宗憲的力量,他還做不到左右朝廷吧?
譚綸卻堅信不疑,他雖左右不了皇上,可他背後有能左右朝廷的巨擘,還用說他的名字嗎?
這當然指嚴嵩了。戚繼光覺得他分析得有理,決定痛痛快快去赴宴。他又開玩笑地說:“你好像拿了胡宗憲不少銀子,不然何以這麼賣力氣替他當說客?”
譚綸說:“你這人,得了便宜還賣乖。”
兩個人又哈哈地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