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二
戚繼光來到俞大猷帳篷前,剛要進去,沈四維帶戚芳菲來了,戚芳菲捧著一壇女兒紅酒。
戚繼光眼亮,酒?捧一壇酒來幹什麼?
沈四維說,為俞總兵餞行,不可沒酒啊!
戚芳菲便把酒壇遞給戚繼光。
她真是太善解人意了,戚繼光大為感動,覓知我者四維也!他還正犯愁,怕俞大猷這兒根本沒有酒呢!
沈四維叮囑他少喝點,這種酒是最容易醉的。
戚繼光說知道了。
俞大猷帳內,一個護兵正為他收拾行囊。
俞大猷吩咐,除了行李,什麼都不帶了。
士兵指著那副鎧甲問,這副鎧甲跟將軍出沒沙場十多年,也不要了嗎?
這一說,俞大猷大為難過,他把鎧甲抱在胸前,一滴清淚滴在鎧甲片上,他傷感地說,我還能有機會沙場征戰嗎?
正好戚繼光走進來聽見,就接話道,怎麼沒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隻要是千裏馬,終有它揚鬃奮蹄之日!
俞大猷大為震驚,元敬兄?你怎麼來了?
戚繼光將那壇女兒紅放到桌上,拍了拍,我來為你餞行啊!
俞大猷說,你別開玩笑,我可是欽犯。
戚繼光說他是經司禮監隨堂大太監王詢準許的呀。
俞大猷心裏感他情,卻又怕連累了他。你這是何苦呢?別人躲還躲不及,你倒飛蛾撲火,也不怕沾上黴運!何況你本來也是戴罪之身哪。他讓戚繼光快走,不要他給自己餞行。
戚繼光已無所懼,他已是白丁一個,還能貶到哪去?
戚繼光怎麼這樣迂腐呢?俞大猷原來不和他一樣,已削職為民了,可現在如何?這條命已懸之又懸了。俞大猷現在是死豬不怕開水燙,無所謂了,不能再連累他呀,那俞大猷心裏更不安了。
戚繼光已將酒壇打開,叫護兵找兩個碗來,又問有下酒的小菜沒有?他要與誌輔兄痛飲三杯!
俞大猷熱淚盈眶,戚繼光可是第一次稱呼他的字呀,倍感親切。
護兵找來兩個酒碗,又盛了一碟五香蠶豆、一碟川豆菜,戚繼光已倒滿了兩碗酒。
俞大猷端起酒碗,手都在抖,他說,君子之交淡如水,我與元敬兄平素除了打仗,幾乎沒時間把酒暢敘,想不到今天以這種方式共飲。我謝謝你了,這也許是我們今生的訣別酒了!
他與戚繼光碰了一下碗,淚水滴在酒碗裏,他連酒帶淚一口氣喝幹。
戚繼光也一口氣喝幹,他此時油然想起了曹子建的兩句詩:利劍不在掌,結友何須多!眼見朋友有難,明知這是天下奇冤,卻無能為力,天下沒有比這更痛苦的了!
俞大猷看見他已熱淚涔涔,就再次稱謝,就是走向黃泉時也會記得他這幾句話,那俞大猷也知足了,因為他是帶著人間的溫暖和友情走的。
戚繼光安慰他,人活在世上,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事到如今,隻有想開些。這麼說了,又覺得這話淡而無味,根本安慰不了俞大猷這樣的人。
在俞大猷聽來,卻是肺腑之言,可還有用嗎?他明白戚繼光的心,俞大猷隻說了一句“但求無愧我心,足矣”。
戚繼光又給他倒滿了酒,他百思不得其解,本來已革職了,是誰又施暗箭對俞大猷下毒手了呢?
俞大猷此刻已沒興趣去想這些。
戚繼光說,世態炎涼,人心險惡,被人暗算了,總得明白呀。
俞大猷從王詢的口氣裏聽出點朦朧之音,他覺得,將他推向地獄的還是身前左右的人。
戚繼光知道他懷疑誰,就用手指頭蘸酒,在桌上寫了一個“胡”字,問,你還是懷疑他?
俞大猷冷笑。
戚繼光還是覺得不至於,或者說不願相信這樣的事實。胡宗憲穩坐釣魚台,安然無恙,俞大猷又危及不到他,他沒必要落井下石呀,怎麼想都不可能。
俞大猷說,安知不是因為我替他頂罪,他才得以穩坐釣魚台?
戚繼光一愣,雖說始終不相信這是真的,可也沒有駁倒俞大猷的證據。戚繼光心裏不好受,他甚至怕俞大猷對他有想法。本來二人同罪同罰,這次卻隻逮俞大猷進京,戚繼光心裏難過,有時想,還不如索性與他一樣,心裏會好受些。
俞大猷知道他多心了,就說,何必賣一個搭一個?俞大猷一時找不到安慰戚繼光的話,竟然說,因為他獻了白鹿,才對他手下留情的吧?
這不等於說,胡宗憲因白鹿而感激戚繼光,放他一馬嗎?這幸運,戚繼光看成是不光彩的“幸運”,戚繼光頓覺渾身不自在起來。
話說出口,俞大猷又後悔了,沒法轉彎,隻能說,行了,事已至此,別再多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