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季惟仁與南門小雅合過了八字,兩人訂婚了。南門秋不喜張揚,叫馮老七在家裏張羅了一桌酒席,家裏幾個人再加上約翰遜牧師,大家互助敬幾回酒,說幾句祝賀的話,就算是訂婚禮了。這是覃玉成第一次見到藍眼睛高鼻子的約翰遜,很是好奇,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約翰遜也不見外,笑眯眯地用蹩腳的蓮城話叫他的名字,這個洋人早從師傅那裏曉得他了。雖然約翰遜強烈的體味熏得他鼻子癢癢,他也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禮貌地與約翰遜握手,還要替他拿那個有紅十字的皮藥箱。不過約翰遜笑著謝絕了,打過招呼之後,就挎著那個藥箱到書房裏去了。
入酒席之前,約翰遜牧師與南門秋在書房裏說了很久的話。覃玉成從書房門口過時往裏一瞟,看到約翰遜在給師傅打針。他想,那針肯定與師傅痰裏頭的血有關。酒宴過後,南門秋又讓馮老七在後院露台上擺開場子,叫兩位徒弟唱月琴,讓約翰遜欣賞。自然是季惟仁唱開台。人逢喜事精神爽,季惟仁滿麵泛紅,抱著月琴唱得十分起勁,邊彈邊唱邊抖動腦袋,聲音洪亮,神態狂放,一連唱了三段才歇氣。輪到覃玉成彈唱時,他突然緊張起來,喉嚨緊縮發不了聲,隻好放棄了顯示唱功的機會,彈奏了一段月琴曲。還好,約翰遜先生鼓了掌,師傅也點頭表示認可,連小雅也叫了一聲好,覃玉成這才放下心來,總算沒有出洋相。
彈完月琴,覃玉成和師傅一起送約翰遜回廣濟醫院。來到街上,覃玉成正想著有沒有機會看到藏在醫院的瘋師母青蓮,南門秋回頭說,玉成你回吧,我送約翰遜先生就行了。他這才醒悟,對他來說,師母是個永遠的秘密。師傅不會向他袒露,他也不應當覬覦,像個賊牯子一樣惦記在心。
回到南門坊,覃玉成幫陳媽掃地抹桌。他從窗戶裏望出去,見到季惟仁與小雅站在露台上說話,背襯著黑色的屋頂,他們的身影格外分明。等他忙完,再往露台上看時,季惟仁不見了,隻有小雅一個人坐在那裏,手裏搖著一把蒲扇。雖然暮色朦朧,看不清她的五官,但他仍感覺到了她的落落寡歡。他穿過天井,正要回房去練琴,小雅在露台上向他招手:“玉成哥,幫我篩杯茶來好麼?”
覃玉成便沏了一杯茶送上露台。小雅接過茶輕輕地啜飲,細細的眉毛微微蹙著。她蹬一雙方口布鞋,穿黑色的百褶裙,月白色的襯衣將她的小臉映襯得一片蒼白。他忍不住說:“小雅,你好像不開心嗬?”
小雅仰起頭問:“我一定要開心麼?”
“今天是你的喜日子嘛。”
“可為何我一點也喜不起來呢?”
“你應當喜嗬,師兄人長得標致,月琴彈得好聽,為人處世又精明,又那麼喜歡你。你和他蒂結連理,一輩子就有福享了,師傅也放心了。”
小雅嘴一撇:“還說他呢,門都還沒過,就管起我來了!什麼笑莫露齒啦,話莫高聲啦,見了男人少搭腔嗬。我一年四季待在這四堵牆裏,還能盯著誰看?本來爹就不許我出門,他再來這一套,我日子還過不過?”
“師兄也是為你好嘛。”
“我不要這好,這好一點也不好!哼,按他的意思,我跟你都不能說話呢,有什麼好?還有,他想來我家擠走馮管家呢,說他肯定比馮伯管得好,還說什麼肥水不落外人田。你說,馮伯是外人麼?在我家都十幾年了!要說外人,他才是外人呢。要不是怕爹不高興,我才懶得跟他訂什麼婚。”
覃玉成想想說:“他即使這樣想,師傅也不會同意的。”
“所以呀,他想串通了我去逼爹呢,說什麼是為了南門坊的前程。他的心眼兒我早看清了,跟我訂婚是喜歡我嗎?是想娶我嗎?是娶這座院子吧。”
他覺得難以置信:“不會吧?”
“不會?你腦殼裏煮的粥,糊的。除了彈月琴唱本子,別的都不曉得。不過,我倒喜歡你這樣的人,你為什麼跟別個成親呢?若是你跟我訂婚,我會高興的。”
“跟我訂婚你更不高興的,因為我是個不喜歡女人的人。”
“你不喜歡我?”
“你是師妹,敢不喜歡麼?可這喜歡不是那喜歡。”
“那喜歡是什麼喜歡,這喜歡又是什麼喜歡?喜歡還有不一樣的麼?”
“當然啊。小雅,你不要想多了,人想多了就不開心的。”
小雅偏著腦殼望著他:“你希望我過得開心?”
“當然。”
“那你明天帶我到街上逛逛去,我還是十二歲前讀學堂時出去過,不曉得現在外麵變成哪樣了!”小雅興奮得兩眼放光。
他斷然拒絕:“不行,師傅曉得了那還得了?”
小雅說:“不讓他曉得呀。爹明天出遠門,我們從後門出去,莫讓馮伯和陳媽看到,不就神不知鬼不覺了?反正不逛太久,轉一圈就回來,好麼?要不街也不逛,徑直到北門外去看汽車。聽說北門外來了好多汽車,跑得好快,我還不曉得汽車是麼樣呢!”
他連連搖頭,轉身就走。他也想去看汽車,但那是使不得的。為了跟日本人打仗,國民政府把公路修到了北門外,那公路是通到貴州四川去的。公路上來來往往的汽車都裝著打仗的物資,或者是背著槍的軍人,老百姓見了總是有點畏懼。小雅在他背後孩子氣地叫道:“你要不帶我去,我再也不理你了。”他隻當沒聽見,順著樓廊快步離去。到了自己房裏,他操起月琴來彈。不知是心緒不寧還是別的原因,彈撥出來的琴音雜亂不堪,根本不成調。他歎口氣,丟下月琴,仰頭倒在床上,望著亮瓦發呆。
第二天吃早飯後,師傅果然出遠門去了。小雅走到覃玉成跟前,鼻子哼哼,翻了幾個白眼。他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是肯定要出去的,你不帶我就自己去,要是我出了麼事,你也脫不了幹係!覃玉成曉得她的性格,她雖是關在窨子屋裏長大的,但敢想敢做,他是完全阻止不了的。不一會,小雅身著便裝,悄悄出門來,見沒有馮老七和陳媽的影子,便迅速地往後院的一間雜屋奔去。
除了跟在小雅的身後,他已經沒有別的選擇了。
他衝進雜屋時,小雅正憋紅了臉,將一捆靠牆的柴禾往旁邊挪。他忙上前幫忙。柴捆移開之後,牆上露出一扇不大的橡木門。這是窨子屋起火時逃生的門,平常不用的,鐵門閂都長了厚厚的鏽。小雅拉動門閂時,鏽粉沙沙地直往下掉。門打開了,小雅閃了出去,回頭說:“你來不來?不來我就掩門了。”他不能讓小雅獨自外出,隻好也擠了出去,隨手拉上了門。
後門外是一條小狹窄的小弄,潮濕的牆上長滿了青苔。小雅很興奮,撒腿就走,覃玉成隻好緊緊跟在後邊。鑽出弄子口,他們就到了街上。這時小雅的腳就走不動了,東張西望的,每個店鋪都要停下來看看。她先是買了兩個棒棒糖,給了他一個,邊走邊吃,接著又給自己挑了一個發夾,一條絲帶。覃玉成心裏暗暗著急:“你怎說話不算數?不是說隻看汽車的麼?我們快去快回吧。”小雅噘起了嘴,很不樂意,卻又不好反駁,隻好跟在他身後,加快步子往北門去。
出了北城門,他們就看到了公路,還有遠處甲蟲一樣跑著的汽車。城門外的空坪邊停著一輛卡車,兩個穿灰布軍裝的士兵站在卡車邊抽著煙。小雅已經好奇地跑過去,端詳了片刻,問兩位士兵,請問兩位大哥,汽車跑得這麼快,它吃的什麼啊?一位士兵吐口煙說,吃人呢。小雅眼一鼓,你嚇人!士兵說,不嚇你,真的吃人呢,它要吃了人才跑得快,特別是吃了你這號漂亮女子,就跑得更快了!小雅說,我曉得你逗我耍的。她伸手摸摸車燈,這是它的眼睛麼?搭話的士兵扯一下小雅的衣服,你莫亂摸噢,把它的眼睛摸瞎了它就搞不清貴陽重慶在哪塊子了!小雅說,它就這麼金貴麼?摸都摸不得。另一個士兵咧著嘴笑道,當然金貴嗬,跟你千金小姐一個樣,別人摸得你麼?你摸得它,我們也就摸得你。小雅頓時紅了臉,氣呶呶地往地上啐了口痰。覃玉成趕緊拉著她轉身就走。你呀,亂搭什麼腔,讓別人占你便宜了不是?趕緊回去吧,師傅要是曉得了,我們兩個都會敲栗弓的!小雅不樂意,甩脫了他的手,卻也隻得跟他往回走,眼睛到處亂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