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天剛蒙蒙亮,於乃文的衛兵就帶著季惟仁、南門小雅和覃玉成出了城。覃玉成提著一隻皮箱,身上還背著一把月琴。季惟仁說他,都什麼時候了還帶著那耍把戲?他沒理,他不喜歡師兄也像別人那樣說月琴是耍把戲。他不想讓月琴遭難,帶在身上互相都是個依靠。當他步速加快的時候,月琴就會彈跳起來,輕輕地拍打他的後背,這樣在他的感覺裏,似乎多了一個關心他的人。
出了北門,滿眼都逃難的人,有的挑擔,有的推車,扶老攜幼,呼天喊地,一片嘈雜。兩輛卡車停在坪邊,一大幫難民圍在車旁,往車上張望著。衛兵交待他們不要聲張,沿著坪邊悄悄地向第一輛車走去。到了車前,衛兵跟司機打了個招呼,馬達立即就響了起來。圍在旁邊的人似乎被點醒了,呼啦一下都往車廂裏爬。後麵的難民馬上洶湧了過來,將他們擠到了一邊。他們一時傻眼了,衛兵急得大叫,你們趕快往上爬嗬,這個時候還講什麼斯文!
於是他們手腳並用往車上爬。季惟仁先爬上去了,回頭伸手來拉小雅。旁邊有人推推搡搡,小雅哪爬得上?半個身子吊在車廂板上晃晃悠悠。覃玉成急忙放下箱子,拿肩膀頂住她的屁股。可她還是掉了下來。覃玉成趕緊蹲下身子,讓她踩在自己肩膀上。小雅一隻腳還沒踩上去,又被人推倒了。眨眼之間,車廂板上扒滿了人,他們被人潮擠到了一邊,別說上車,連摸一把車廂都不可能了。覃玉成見不到季惟仁,師兄已被層層相疊的人體遮蔽。卡車突然開動了。覃玉成急火攻心,衝著車廂大叫,師兄,你在哪,我們上不來,哪麼辦啊?車廂裏有隻手在拚命搖晃,嘈雜中傳來季惟仁嘶啞的喊叫:你們快上後麵的車啊!
覃玉成帶著小雅跑向後麵的卡車。可這輛車上人也爆滿,別說車廂裏插不下腳了,就是車廂外麵也掛了幾個人。衛兵抽出手槍揮舞,大聲叫喊,給我下來,給我下來幾個,這是軍車曉得麼?不下來我可開槍了!可是沒人聽他的。不僅沒人下車,還有人繼續往車上爬。衛兵無奈,隻好跳上駕駛室的踏板,與司機交涉了一下,說是師長的親戚要帶走,裏麵一個士兵便鑽了出來,讓小雅和覃玉成擠了進去。讓座的士兵抓住雨篷的鐵架一翻身,就爬到車廂裏去了。
卡車終於開動了。路上人多,車開得很慢,哼哼唧唧,搖搖晃晃。司機邊打方向盤邊鳴喇叭,還將手伸出窗外將車門拍得砰砰響,朝著不讓路的行人罵罵咧咧。駕駛室空間狹小,覃玉成靠車窗坐著,盡量蜷縮著身體,以免擠著夾在中間的小雅。由於背後梗著一把月琴,懷裏抱著那隻皮箱,他感覺自己擠壓成了一張餅,後背與前胸不時磕得生疼。他眼直直地望著塵土飛揚的前方,望著前麵那輛卡車甩來甩去的車屁股。
天大亮了,卡車往西北方向而去,蓮城漸漸地被拋在了後頭。天際露出一抹血紅的朝霞,霞光下隱隱傳來隆隆的炮聲。霜風夾著煙塵,刀子一樣刮著他們的臉。小雅貼著覃玉成縮成一團。卡車駛入丘陵地帶,進入一片蓊鬱的油茶林後,顛簸得更厲害了,他們不時地被拋了起來,屁股跌得生疼。拐過一道彎後,前麵那輛卡車不見了!覃玉成的心一下懸了起來,要是與師兄失散了怎辦?盤纏都在師兄身上不說,他和小雅何去何從啊?這時卡車轉過一個山坳,他看見了前麵那輛卡車,還瞟見師兄蒼白的臉孔在車廂裏閃了一下。
就在這時,轟然一聲巨響,卡車騰空而起,斜撞在路壁上不動了。擋風玻璃碎了,泥土灑了他們一身。小雅驚叫著鑽在覃玉成的胳膊下,瑟瑟發抖。覃玉成定睛一瞧,司機伏在方向盤上一動不動,一些紅的白的粘液正從他的太陽穴流下來。他抱著縮在車裏不知如何是好。車廂裏的人紛紛往下跳,子彈蝗蟲一般飛來,打得車門噠噠響。右邊有一片開闊地,一群戴鋼盔穿黃軍裝的人端著槍正往這邊追。有人在喊:“鬼子來了,快跑!”他趕緊打開車門,連拖帶拉將小雅從駕駛室弄下來。師兄搭乘的那輛卡車早沒了蹤影。他顧不得多想,一手提著箱子,一手抓緊小雅,埋頭鑽進了路左側的林子裏。
剛離開公路,他們坐的那輛卡車就爆炸起火了。他們跌跌撞撞地奔跑,直到看不到卡車,聽不到遠處的喊叫聲了,才倒在地上喘氣。他們的胸部撕裂般疼痛,白色唾沫溢出了嘴角。小雅勾頭幹嘔了一陣,抱住覃玉成的一隻胳膊,驚慌地叫著:“玉成哥,我們哪麼辦?”覃玉成安慰她:“莫怕,我們會逃出去的。”他四下環顧一遍,一條蜿蜒的小路從兒時的記憶裏延伸而來。小時候砍柴時他來過這裏,離大洑鎮隻有三四裏地。公路已被日本鬼子截斷,看來隻有從水路撤離了。覃玉成扛起箱子,帶著小雅沿著小道倉皇奔逃。
前麵等待他們的是什麼,沒有人知曉。
覃玉成拉著小雅跑進大洑鎮,隻見街麵人影竄動,所有店鋪都已關門。走近一方晴時,他的腳步變得滯重起來,一種別樣的畏懼感油然而生,他害怕看到自己曾經的家。他怯怯地望著前方,一方晴門樓的翹角以一種熟悉的姿態插在蒼白的天穹裏。門前的台階上站著一個老婦人,舉手加額望著他。她憂傷的神態清晰地呈現在他眼裏。他趕緊低下了頭。有隻毛毛蟲在臉麵上蠕動,他曉得,那是娘的目光。
小雅輕輕在他背上推了一把:“玉成哥,走啊。”
他不由自主地挪動了身體。當他艱難地抬起頭,找尋那個佝僂的身影時,覃陳氏扭轉身子進門去了。覃玉成加快了步子,邁上台階,可那扇油漆斑駁的門關上了。他將門往裏一推,現出一條兩指寬的門縫。他從門縫裏看見了覃陳氏搖晃的後背,眼裏一辣,叫道:“娘,日本鬼子來了,你們快跑啊!”但是,他沒有發出聲音來。
門縫裏,覃陳氏的身影已經不見了。梅香走近了門邊,懷裏抱著孩子。她的眼睛準確地穿過門縫盯住了他:“你怎麼來了?”他瞟瞟她懷中嬰兒粉紅色的臉蛋,不知說什麼好。“你不是不回來了麼?你不是把我休掉了麼?”梅香語調很輕柔,並無責備他的意思。
他啞口無言。
小雅很好奇,擠過來將眼睛往門縫裏塞,他把她推開了。梅香將孩子舉了起來,貼近門縫讓他看:“你看,這是我生的伢兒,你還沒見過的,長得乖吧?”嬰兒眼睛亮晶晶的瞪著他,咧嘴一笑,紅撲撲的麵頰上現出兩個酒窩。不知為何,他不敢正視孩子的眼睛。
“我曉得你哪麼想的,她姓覃,可她不是你的伢兒,她是你心裏的一塊疤,你不會喜歡她的。娘不想看到你,你也不願回家,那你還來做什麼呢?如果真想回來,這扇門不會關的。不過,我猜你隻是路過吧?”梅香重新將孩子抱在懷裏,斜瞟著他說。
“日、日本人來了,你們還不趕快跑啊?”他憋紅了臉,終於說出話來。
“日本人是來打蓮城的,我們小老百姓怕什麼?再說了,你站在這裏娘就不肯出來,你要我們哪麼跑?趕緊走,自己保重吧。”梅香斜眼看了看一旁的小雅,伸手一推,那條門縫便合上了。
覃玉成提起箱子,帶著小雅離開了那扇門,匆匆往碼頭而去。遠處的炮聲愈來愈近了,慌亂的人群四下逃竄,到處雞飛狗跳。高高的樹梢被寒風拉扯得搖晃不停,石板街吊橋般動蕩不安,兩側的店鋪痛苦地扭動,喀吱直響,它們也想逃走,可它們拔不動身子。人們簇擁在碼頭上,惶惶不安地四下眺望。北邊天空裏升騰著幾股黑煙,墨汁一樣洇開。槍聲炒豆子似的爆響。河裏早沒了劃子的蹤影,倒是有條獨桅船正在起錨,船上已經擠滿了人。覃玉成拉著小雅一陣猛跑,總算在水手抽掉跳板之前擠上了船。
覃玉成在人縫中找了個空隙,放下箱子,然後讓小雅坐在箱子上。他站在小雅身後,替她擋著風。河風強勁,帆被吹得鼓鼓的,帆與桅杆摩擦得吱喀作響。不知不覺間,零星的雪花飄了下來,他們的臉上有一點一點的涼。小雅縮成一團,望著漸移漸遠的鎮子,輕聲問:“那個抱伢兒的女人就是嫂子吧?”他嗯了一聲,補充說:“是我從前的堂客。”他真的覺得,那都是從前的事了,他搭乘的這艘船,已經離開了他的從前,正駛向他的以後,雖然他對那個以後一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