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香和門外的覃玉成說話時,林呈祥蹲在門後聽著。他有意躲在覃玉成的視線之外。在覃玉成麵前,他總是有一種做賊的感覺。覃玉成一走,林呈祥馬上遵照梅香的吩咐在香椿樹下挖了一個坑,將一個青花瓷壇埋了進去。瓷壇裏放的是地契、首飾,還有一堆銀元。梅香並不避諱他藏這些寶貝東西,這讓林呈祥心裏十分受用——她沒有把他當外人。
砰砰作響的槍聲由遠漸近,門外傳來雜遝的腳步與驚慌的呼叫聲。林呈祥打開門,隻見一群人驚惶失措地從鎮口跑過來,邊跑邊喊:“快跑啊,日本人進鎮子來了!”他急忙回頭勸梅香與覃陳氏趕緊逃離。兩個女人還猶猶豫豫。空中突然掠下一道黑影,一隻大鳥落到了林呈祥的肩膀上。他嚇出一身冷汗,轉頭一看,正是二道疤的那隻鷂鷹。鷂鷹尖銳的眼神盯著他,抬了抬一隻爪子。他連忙將爪子上綁著的一個小紙卷取下,展開,隻見上麵寫著一行歪歪的字:幹女兒,日本人打來了,快往黑虎峽跑,我到半路來接你!
鷂鷹一振翅膀飛走了,翅尖帶著一股冷風打在林呈祥臉上。梅香看完紙條,什麼也不說,抱起女兒往林呈祥懷中一塞,挎上包袱,挽起覃陳氏,幾個人就匆匆跑出了門。
他們朝黑虎峽方向奔跑。雪花稀稀落落,遠山蒙蒙朧朧,槍聲擊打著他們的後背。到處是逃難的人,跑著跑著,他們就和一大群人彙聚到了一起。林呈祥抱著覃琴,不敢跑得太快,怕摔著了她,腳下十分的小心。他邊跑邊呼吸著孩子身上的奶味,跑上一段,便要低頭瞧瞧孩子。起先孩子閉著眼,睡得很沉,讓他十分奇怪,這種危險的時候,又這麼嘈雜顛簸,她怎麼睡得著呢?後來孩子睜開了眼,不哭不鬧,睜著亮晶晶的眼睛看著他,他忍不住親了親她粉紅的麵頰,孩子無聲地一笑,現出兩個小酒窩,令他心頭一熱。孩子曉得是她爹抱著她呢。他身子弓得更深了,也將她摟得更緊了,孩子貼在他胸口,像一團火灼烤著他。他護著她,恨不得把身體剖開將她嵌進去。
到了山腳,前麵的人群忽然不動了,接著,大家都倉皇地上了山坡,跑進一塊收獲過的紅薯地。但是很快人群又退回到山腳下。林呈祥站到岩石上打一望,不由頭皮一麻:一隊日本兵端著槍將他們堵住了!他趕緊將梅香和覃陳氏都拉到身邊,蹲下身子。難民們驚慌失措,呆看著那些異國的士兵。不過,這些日本人似乎對難民不感興趣,一個軍官揮著刀嘰哩呱啦叫了一通,帶著大隊人馬往大洑鎮去了,隻留下幾個士兵在後麵監視。兩個日本兵趴在一個土堆後,用一挺機槍瞄著他們,兩頂鋼盔像長在地上的黃色蘑菇。人們騷動不安,開始往山上湧,但那挺機槍噠噠噠響了,走在前頭的人像割草般倒下了一片!林呈祥一驚,剛要招呼梅香躲避,突然,幾個黑衣人從日本兵身後躍起,手起刀落,幾片寒光閃過,數個戴鋼盔的頭顱就滾出了老遠!兩個黑衣人撿拾著日本人的武器,另一個黑衣人則雙手合在嘴前,朝難民們大喊:“梅香!你們在嗎?”林呈祥定睛一瞧,正是二道疤,忙大聲應著:“在!在!我們在這!”帶著梅香與覃陳氏趔趔趄趄地跑了過去。
“快跟我們走!”二道疤接過梅香的包袱,挽起覃陳氏的手,領著他們一陣狂奔,沿著一條小溪鑽進了峽穀。
跑了一氣,覃陳氏癱在路邊動不了。二道疤索性將她背在背上,撩開大步往前走。路邊的草葉劃得他們的褲腿沙沙響。天快擦黑的時候,到了山穀底部,二道疤才將覃陳氏放下。他們抬頭一望,但見山峰險峻,絕壁四圍,已經沒有了去路。正在疑惑之間,二道疤從林呈祥手中接過小覃琴,說:“梅香雖然是我幹女兒,可也不能破了我黑虎山的規矩,既然你們隻是客人,就委屈一回,蒙上眼睛吧。”二道疤一揚手,兩個黑衣人過來,用黑布條逐一蒙上了他們的眼睛,然後,又牽住了他們的手。
他們跟著黑衣人摸索著往前走,感覺下到了幹涸的溪裏,又進了一個岩洞,總之是穿過了一片又一片的黑暗,越過了一個又一個的岩坎,爬上了一個又一個陡坡。最後,當眼睛上的黑布被取下時,林呈祥發現到了一個山洞裏,洞口開在半山腰的絕壁上。洞內很敝亮,也很平整,已經開了兩個地鋪,被子下麵鋪著厚厚的稻草。
二道疤將小覃琴放回梅香懷裏,交待說,這幾天他們就在這歇著,等日本人退出大洑鎮了再送他們回去,他估計日本人是路過,呆不了多久的。他每天會差人送飯來。他特別將林呈祥叫到一邊,囑咐他不要好奇,不要出洞去,要是碰到他的手下了,那些人是不講客氣的。
二道疤說完就走了,是從洞內的一道小門走的,那是通往外麵的唯一通道。林呈祥過去推了推門,發現它已被拴死,他就是好奇也不可能出去。他踅回梅香身邊,低聲說:“梅香,你曉得你這個幹爹是做哪行的了吧?”
梅香瞥瞥林呈祥說:“關你什麼事?你隻要求菩薩保佑一方晴沒被人搶光偷光就行了。”
獨桅船在青龍溪碼頭泊了下來,上遊多是急流險灘,載的人太多,天又快黑了,它不肯上行了。覃玉成和小雅隨著一批難民滯留在了青龍溪鎮。其實,即使有別的交通工具,他們也無法往前走了,因為與師兄失散了,盤纏也沒了,小雅和覃玉成身上都隻有少量的零用錢。小雅放棄了去貴陽的打算,她惦記著留在蓮城的爹媽,這兒離蓮城還不算遠,一旦有日本人退去的消息,隨時可以回去。
稀落的雪花已經消停,但蓮水上的風吹僵了他們的身體。覃玉成右肩扛著箱子,左手拉著小雅,艱難地爬上碼頭陡峭的石階。他急於找到客棧給小雅洗臉溫腳,讓她暖和過來。可是,他們沿著那條雞腸子樣的小街走了兩個來回,也沒尋到落腳的地方。客棧裏都打了地鋪住滿了客人,所有沿街的屋簷下也躺滿了逃難的人們。
他們來到鎮尾的風雨橋上。風雨橋有瓦蓋的頂,兩側還有板壁,可以遮風擋雨,算是個棲身的好地方。隻是橋兩側擺滿了蜷縮的人體,隻在中間留有窄窄的過道。在一根橋柱旁,覃玉成找到屁股大一塊空隙,剛要將箱子放下,旁邊一個男人叫道,你搞什麼?覃玉成笑一笑說,想把屁股放下來,我們太累了。那人臉一板,你們的屁股放下來,我們的屁股放哪去?這兒不是還有塊空處麼?我們又不擠你們的屁股,覃玉成陪著笑,指指小雅說,我妹妹都站不穩了,大哥就行行好吧。那男人起身,借著微弱的天光看了看小雅,噢,細皮嫩肉的,是個富家小姐嘛,讓你也受這種罪,日本人真是造孽啊!好好,人到這一步也是沒辦法,你們就把屁股放下來吧。那男人向旁邊挪挪,那塊空隙就更大一些了。
覃玉成忙謝過他,先將箱子放下,然後讓小雅坐在箱子上。還是出城前吃了飯的,肚子已餓得沒有知覺了。覃玉成囑咐小雅坐著莫動,等他去找吃的東西回來。他沿小街一路找過去。或許是怕難民太多秩序混亂容易出事,店鋪都早早地關門了。找到小街拐角處,總算見一個窗戶亮著燈。他敲開了門,說想買點吃的,店家卻說都賣光了,隻剩下幾個蒸紅薯了。覃玉成急忙掏出一張紙鈔,說蒸紅薯就蒸紅薯,能飽肚子就行。店家就用蒸缽裝了三個蒸紅薯給他,卻不收他的錢,幾個紅薯要什麼錢羅,你們逃難的也可憐。覃玉成硬將鈔票塞進店家懷裏,不收錢我不成叫化子了麼?端了缽子轉身便走,剛走出十步遠,就忍不住吃掉了一個紅薯。雖然沒吃飽,但肚子畢竟得到了安慰,剩下的兩個紅薯他就看都不看一眼了。那是留給小雅的,小雅的溫飽比他重要得多。
他摸黑回到橋上,把餘溫尚存的蒸缽放在小雅懷裏。小雅捧著蒸缽暖了暖手,迫不及待地將兩個紅薯吃了。覃玉成挨著小雅勉強放下半個屁股,待旁邊那個人一翻身,才完整地坐下了。他們總算占領了可以躺下一個人的地盤。他們默默地坐了很久,各自想著心思。到眼皮開始打架的時候,覃玉成打開箱子,摸索著拿出幾兩件夾衣墊在地上,再讓小雅躺下,給她蓋上一件皮襖。他斜靠著箱子,側背著月琴,蜷坐在小雅腳邊。小雅很久沒有睡著,旁邊有人劃火柴吸煙,火光一閃,照見了小雅眼裏的淚光。他心裏一抖,不禁將她冰涼的腳夾在自己胳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