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半夜的時候,疲倦不堪的覃玉成終於睡著了。
等他醒來時天光已大亮,逃難的人們開始向西邊走,橋內的人少了許多。躺在他們左右的人不見了,他們的皮箱不見了,藏在身上的錢也不見了。他和小雅各自捏著空癟的口袋,麵麵相覷。蓋在小雅身上的皮襖倒還在,可皮襖隻能抵擋一下寒氣,又不能吃,有什麼用呢?小雅雙手捂臉,嗚嗚地哭了起來。覃玉成慌了,他就怕小雅哭,小雅一哭他就亂了方寸。
小雅你莫哭嗬!他去拉小雅的手,小雅將他的手甩開了,並且抽泣得更厲害了。他好言勸慰,小雅,隻要人在就沒關係,天無絕人之路嗬,總有辦法想的,我就是去討米也不會讓你餓肚子!隻要你莫哭,我做什麼都可以,莫哭了好麼,你打我一巴掌吧隻要你心裏舒服一些,要不我學狗叫?你要我學公狗叫還是學母狗叫呢?汪汪汪,汪汪汪,汪汪,像不像?你笑一下嗬,你笑起來比比月亮裏的嫦娥都好看呢!要不我給你彈月琴,好久沒彈沒唱了,你看我的琴藝有進步麼?
覃玉成抱起了月琴。清脆的琴音從弦上跳出,晶晶亮亮地濺落在早晨的清風裏。小雅將手從臉上挪開,將同樣晶晶亮亮的黑眸盯著月琴。覃玉成一頓亂彈,也不知成不成調,邊彈邊唱:妹妹你不要怕嗬,不怕那風來刮,刮落了星星刮不走哥,哥是你的乖頭帕。妹妹你不要哭嗬,哭成了一朵花,哭出的花兒不結果,莫把乖臉兒搞邋遢!他對小雅扮個鬼臉,或許因為他的樣子太滑稽,小雅終於破涕為笑。笑容從她臉上一蕩開,他的心就輕鬆了下來,才有心思四下顧盼。
這一顧盼不打緊,竟讓他嚇了一跳:四周已圍了一大圈人在聽他唱月琴!有的是挎著包袱的難民,有的是路過的本地人,他們全都很專注很安靜,臉上看不到憂愁與恐懼的影子。他一停下來,就有幾個人往地上扔銅板和紙票子。他連忙向那些人鞠了一躬,撿起那些零星錢幣放進小雅的手中。
他抱著月琴繼續彈唱,有人欣賞,又有人賞錢,他沒有理由不唱。隻是他心裏有些不安,他破了師傅的規矩了。他曉得在別的地方月琴藝人是以賣唱為生,可在蓮城,唱月琴是件雅事,隻伴喜不賣唱的。但人走到這一步了,有什麼辦法呢?聊以自慰的是,他已經不在蓮城地盤,也算是入鄉隨俗吧。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覃玉成也越唱越起勁。無形之中,風雨橋成了一個唱月琴的場子。一層又一層的人簇擁著他,遮蓋了他,後麵的人就看不見他了。有人搬來了一條高腳凳,讓他和小雅都坐了上去。他四下一看,嗬,那麼多亮晶晶的眼睛盯著他們!小雅真是個小伢兒,心裏不存事的,坐在高腳凳上,興奮得兩腿直翹翹,忍不住就和師哥對唱起來。覃玉成便有意挑了有男女對唱的段子,你一句我一嗓地唱下去。人們聽得搖頭晃腦,如癡如醉,忘了炮火轟鳴血肉橫飛的戰爭正在下遊不遠處進行,忘了他們是在逃難途中。一曲唱罷,他們就放肆鼓掌,大聲叫好,單純的快樂一時覆蓋了他們的愁容。
唱唱歇歇,歇歇唱唱的,不知不覺就到了下午。中飯是在高腳凳上吃的,一位穿長袍的男人買來的兩碗米粉。覃玉成覺得不能再唱了,觀眾大部分是逃難的人,再唱下去,他們聽得入迷,會忘了趕路呢。雖說青龍溪已屬山區,山高水急,都說戰爭不會蔓延到此,可萬一日本人打來了,豈不誤了他們逃命?於是他推說自己嗓子累了,唱不動了,抱歉得很,今日就到此為止吧。他把月琴和許多目光一同裝進了琴袋裏。圍觀者們這才遺憾地轉身,三三兩兩地散去。
就在這時,一個戴瓜皮帽的茶館老板擠過來,熱情地邀請他們去茶館坐堂。由茶館提供食宿,茶客的賞錢則與茶館對半分。覃玉成正愁沒地方落腳呢,好事就送上門來了,心裏一喜,就帶著小雅去了茶館。
一到茶館,覃玉成和小雅就連唱了幾段,博得了茶客們熱烈的掌聲。晚上吃了一頓香噴噴熱騰騰的米飯。老板待他們很客氣,月琴聲給他招徠了那多的茶客,他哪能不客氣呢?總之一切都很遂意,唯一不遂意的就是,老板在樓上隻給他們開了一個鋪,還是地鋪。地鋪倒無所謂,但他們是師兄妹,男女授受不親,怎好睡一個被窩呢?覃玉成把老板叫到一邊,把自己的意思說了。老板卻不以為然,如今是什麼時候,還講究孔老夫子那一套?在打仗呢,都在逃難保命呢,到處人滿為患,我哪還有多餘鋪蓋給你?再說了,你們不是師兄妹麼,哥哥與妹妹有什麼不能同鋪的,正好可以互相照應嘛。你心裏真把她當妹妹,到哪都是妹妹,隻要你心裏幹淨,睡一個被窩又何妨?一人睡一頭就是嘛。
老板說得有道理,覃玉成心裏便安定了。上樓一看,他們的鋪四周睡滿了人,小雅若另睡一鋪,他還真不放心呢。上鋪之前,他悉心地洗了腳,他怕腳臭熏著了小雅。他心想,他還是要與小雅保持一點距離的,不好碰觸她的身體。可是,他剛剛縮進被窩躺下,小雅把被子一掖,不由分說將他的雙腳抱在懷裏了。小雅在替他暖腳呢。他很緊張,也很感動。他僵直著兩腿,一動不動,他怕一動就會觸著小雅的胸脯。小雅的腳就偎在他的臉旁,涼涼的,他也該抱住它,捂熱它,投之以桃,就該報之以李,否則他這個師兄太自私,太不像話。可是他可以嗎,他能這樣做嗎?她不光是個女伢,還是師兄的未婚妻。他左思右想,最後心一橫,將小雅冰涼的小腳夾在腋下。聞著小雅身體的氣息,他迷迷糊糊地想,和梅香躺在一張床上時,好像也沒有這樣親密過。
後來的十幾個夜晚,他們都是抱著對方的腳睡覺的,這樣的睡法很暖和,如是一來,冬夜就不再寒冷,也不再漫長了。
吃住都有了著落,覃玉成就有心思想別的事。師兄季惟仁遭遇了不測,還是順利到達了貴陽?蓮城的國軍擋住了日本人的進攻麼?師傅與師娘怎麼樣了?想想也就想想,他不跟小雅說,小雅的心思不會兩樣,說也無益。他隻能順從天意在此以唱月琴度日,照顧好小雅,等待命運的轉折。
大約十天之後,覃玉成正在茶館唱《雙下山》,十來個衣衫襤褸身帶血跡的軍人相扶相攜地進了門。老板急忙上了好茶,向他們打聽前方戰況。他們說,五萬日軍圍著蓮城猛攻十天十夜,國軍終因寡不敵眾,沒能抵擋住,蓮城失陷了,五十三師全軍覆滅,七千多兄弟戰死城中。他們打光了最後一顆子彈,僥幸從敵人的槍口下逃出來。他們嗓子沙啞,眼神憤怒而悲傷。覃玉成放下月琴問,於乃文師長呢?一個頭纏繃帶手撐拐棍的士兵搖搖頭,說師長說要與蓮城共存亡的,現在生死未卜。他們盯著覃玉成手中的月琴,其中一個說,給我們戰死的兄弟唱一曲《滿江紅》吧,當是我們的祭奠。
覃玉成點點頭,氣沉丹田,開口便唱:怒發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行腔至此,覃玉成瞟一眼士兵們,不由一愣,拿撥子的手嘎然而止。士兵們都車過臉朝東站立,麵目肅然,邊跟著他唱邊流著淚。他鼻腔一酸,眼睛就濕潤了,趕緊將曲子續上。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到最後一個音符時,他腕子一抖,用一股狠勁來回彈撥,伴著男人們雄渾的歌聲,錚錚琴音如同炒爆的豆子跳落一地。曲終人未散,他們就那麼呆立著,眺望著虛空中的遠方,眼裏燃著炙熱的怒火,臉上流著冰冷的淚,久久無言。
士兵們吃了一頓飽飯後就走了,他們要去找部隊,然後再打回蓮城報仇雪恨。他們說打了快八年了,日本帝國快撐不住了,鬼子占得了蓮城也守不住,光複是指日可待的事。當天晚上,欲睡未睡之時,覃玉成感到有幾滴涼涼的液體滴在他的腳背上,那是小雅的淚,小雅想爹媽想得傷心了。他摟緊了小雅的腳,輕聲安慰道,小雅,莫擔心,師傅沒事的,鬼子一退我們就回。小雅在那頭嗯了一聲,他這才安心地沉入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