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3 / 3)

他從琴袋中拿出月琴,倚在窗口,撥了一下琴弦。水中的白江豬腦袋往上一翹,忽然不動了,身子半浮半沉,圓圓的小眼睛盯著他。他繼續彈琴,琴音如散串的佛珠紛紛灑落,平滑如鏡的河麵泛起了點點漣漪。白江豬悠悠地轉了兩圈,像一條飄帶似的跳著優柔的舞蹈,接著全身繃直,箭一般射出,消失在河水深處……他望著水麵發癡,他的手卻沒有停止彈奏。他感覺那撥子自己在跳躍,在彈撥,那調子也是譜子上沒有的,不知來自何處。琴聲中,他聽到了丁冬作響的山泉,又聽到了嘩嘩流淌的洪水,接著,他的身子飄浮了起來……他一凝神,察覺自己赤裸著身子,在院子裏玩泥巴,在街旁與男伢兒打架,又撒開雙腿追著一個蓬頭垢麵的女叫化子。後來他在一個半明半暗的街道上踽踽而行,清冷的月光映照著懷中的月琴。他尋找著一道門,街兩旁的那些門都是畫到牆壁上去的,沒有一扇可以打得開。他想問過路人,可他發現那些來來往往的人臉上光光的沒有五官。他隻好擂牆,牆壁水缸一樣嗡嗡作響,他的拳頭擂出血來了,牆仍然是牆。他四下張望,牆忽然沒了,街也沒了,他站在一片荒原上,四野茫茫,無邊無際。他不知該去向何方。他感到莫名的悲愴,淚水滑落在琴板上,但他仍在彈奏,琴聲像他的淚珠一樣晶亮晶亮。茶客們都圍了過來,詫異地打量著他。他擦把臉欲繼續彈奏,月琴卻被人奪走了。他一抬頭,才發現小雅眼汪汪地站在麵前。

他從小雅手中奪回他的月琴。小雅抓起他的包袱:“你讓我找得好苦!走,跟我回去。”

他搶過包袱墊在屁股下,脖子一梗:“我不。”

小雅噘起嘴:“我餓了,你給我做飯去。”

“叫你表哥給你做嘛。”

“他一個公子哥兒,不會做。”

“那就請別人做。”

“別人做的不香,我不想吃。再說你不回南門坊我晚上睡不著,我怕。”

“有表哥姑媽陪你怕什麼。”

“他們又不能陪我一輩子。”

“你要他們陪你一輩子嘛。”

“你真不回?”

“不回,我又不是你什麼人。”

“不回你吃什麼?”

“這不用你操心,我帶著月琴的,還怕混不到一口飯?”

“好好,你學到本事了,可以到茶館裏混吃了。你可莫後悔,你真不回我就隨便找個男人來跟我睡覺!”

“你敢!”

“我就敢!我還要把自己糟蹋得要死不活,人不像個人樣,鬼不像個鬼相!我爹把我托付給你了的,我就讓你對不起我爹,我氣死你!”

覃玉成臉白了,可嘴還硬:“不關我的事,我才不氣呢!要我回南門坊,除非……除非你表哥走了!”

“好,算數!吐出的痰可不許吞回去!”小雅踮起腳,朝四周看熱鬧的茶客一劃手,“大家聽清了吧,幫我作證噢!”說完,就咚咚咚地跑出了茶館。

覃玉成怔了半天,心裏有些擔憂心,又有些興奮。小雅不會跟表哥和姑媽吵架吧?轉身瞟一眼窗外,那隻白江豬又出現了,它圓滑的長嘴巴在水麵上一張一合,鼓著水泡,好像在說,好,好。他於是心安了,整衣端坐,抱起月琴,用假聲正兒八經地給茶客們唱起了《放風箏》。

南門小雅與姑媽的爭執發生在傍晚,往客廳神龕裏上過香之後。小雅正暗自琢磨如何跟姑媽開口,姑媽先詢問她了,小雅,你表哥叫覃玉成走了,你心裏是不是不快活?

小雅反問,姑媽,你們幾時走?

姑媽不高興了,挖她一眼,就嫌姑媽了?放心,姑媽明天找找縣政府的官員,讓他們關照一下南門坊,幫你把那些外來戶都趕走之後,我們就走。

小雅腳一跺,那不行,街坊鄰居都會得罪完!幫人就要幫到底,要不是走投無路,哪個願意寄人籬下?這都是我的事,姑媽不要替我操心好不好?玉成哥都被表哥氣跑了,還不罷手嗬,你們屁股一拍走了,留下我孤身一人,哪麼過日子?

姑媽的闊臉一板,我都是為你好,不是我的親侄女,我還懶得管呢,你的玉成哥走了,你就不能過日子了?你們是不是有私情啊?

小雅紅了臉,姑媽胡說,玉成哥是個不愛女色的人。

姑媽鼻子一哼,這世上就沒有不吃腥的貓!

姑媽你不能這樣說他!

是不是戳了你的疼處啊?你跟他就這麼親?

我是跟他親,鬼子來的時候,是哪個帶我逃生?逃難的時候,是哪個保護我,哪個替我擋風寒,哪個賣唱養活我?爹走了之後,又是哪個安慰我,幫我支撐起這個門麵,跟我一起過日子?我不跟他親,跟哪個親?

姑媽噎住,氣哼哼地扯著衣襟,這麼說來,你要叫他回來?

小雅說,當然,我爹把我托付給他了的,他就是我的拐杖,離了他我走不得路。姑媽實在對我放心不下,就留下來吧,南門坊這份家業都交給您,您得自己站櫃台,管好這個店,表哥呢就接玉成哥的手,當采辦掃院子還要做好一日三餐。

站在一旁的藍一鳴的拂袖道,笑話!我讀一肚子書是給你做這等事的?這破院子送給我都不要,我可要回南京奔我的錦繡前程呢!

小雅說,好啊,表哥,我祝你鵬程萬裏,享盡榮華富貴,姑媽,你們明天就走吧,你們不走,玉成哥不肯回來呢!

姑媽咕嘟咕嘟地抽著水煙袋,已經氣得說不出話來了。

翌日早晨,小雅將姑媽與表哥送上了去漢口的小火輪。分手時小雅笑吟吟的,姑媽卻是一把鼻涕一把淚,手絹在臉上擦地板一樣忙個不停。

小火輪一駛離碼頭,小雅轉背就往望江茶樓跑。

可是,茶樓裏已經沒有覃玉成了。

跑堂的告訴小雅,覃玉成在茶樓地板上睡了一夜,一清早就背著月琴走掉了,不曉得去了哪裏。也許到別的茶館酒肆唱月琴去了吧。小雅趕緊一條街一條街的去找,逢店必進,見人就問。整個蓮城幾乎都尋遍了,她也沒見到覃玉成的影子。有幾回明明聽到月琴在茶館裏清脆地響著,她一進去,琴聲就消失了,好像在故意捉弄她。當她跑得筋疲力盡回到南門坊的時候,卻見覃玉成若無其事地在櫃台裏給人扯布。

小雅渾身一軟,就癱坐在門檻上,淚水不由自主流了出來。

覃玉成見狀慌了,急忙跑過來扶起她,小雅你怎麼了?

我還以為再也找不見你了呢!小雅舉起她的小拳頭雨點般地擂著他的胸脯,你嚇死我了,我打你打你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