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2 / 3)

覃玉成便溜下床,抱起月琴,坐在床沿上彈奏起來。聽著琴聲在靜夜裏濺落,他又想到了蓮葉上滾動的水珠。渾沌的腦子裏透進一絲清風,心情清爽而舒展,他真的不煩了。彈奏了一陣,他就倒在床上睡著了。

南門坊來了兩個不速之客:小雅的姑媽和表哥藍一鳴。

小雅還是十歲的時候見過姑媽,記憶中的姑媽有燙著大波浪的卷發,手上的金戒指閃閃發光,嘴唇塗得血紅,蹬一雙高跟皮鞋,總之是很時髦的。姑媽一家生活在南京,小雅對南京的想象,除了來自月曆牌外,就是來自姑媽的相片以及姑媽本人。南京淪陷之前姑媽一家遷往重慶避難,這一次是順水東下回南京,姑父是國民政府的接收官員,已早他們一步回去了。船到宜昌時,姑媽從熟人處得到哥嫂遲來的噩耗,特地繞道來蓮城看望苦命的侄女。

姑媽一進門,就拽過小雅抱在懷裏哭了一氣。哭過後姑媽就掏出小鏡子給自己補了妝,然後讓侄女帶自己到南門坊各處視察。姑媽是在南門坊長大的,對每個角落都十分熟悉,不免有些觸景生情,往太平缸裏一照,依稀看到了自己做妹子時的影子,就又淚眼盈盈的了。

姑媽擦幹眼淚之後,神色就凝重嚴肅起來。好好的綢布店,怎成了賣雜貨的了?院子裏怎住了那多生人?小雅給她做了解釋。姑媽歎了口氣,抓起小雅的手說:“唉,也怪你爹,一年四季隻曉得抱著月琴彈,既耽誤了生意,也沒把生意經傳給你,最後還遭了大禍。店子衰成這樣也是意料中的事,怪不得你一個妹子家。可是讓生人住進南門坊就是你的不周了,他們流離失所不是你的過,可以找政府、找親友嘛,南門坊又不是收容所。世道艱難,人心險惡,隻怕你請神容易送神難呢,你嗬,還是嘴上沒毛,辦事不牢!”

站在一旁的覃玉成吃了一驚:她的話怎和梅香一模一樣呢,她們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啊。

為款待客人,覃玉成特地跑到街上買了一隻雞二兩墨魚、打了半斤酒回來,精心做了一頓可口的晚餐。客人入席之後,覃玉成殷勤地斟酒,然後也坐下來。他欲向姑媽敬酒,可姑媽的眼睛看都不看他,衝著小雅說:“小雅,爹沒了,屋裏的規矩也沒了嗎?”覃玉成的臉倏地燒紅了,他完全明白她的意思。他一聲不吭,起身盛了飯,端到門外吃去了。但他沒有走遠,就蹲在窗欞下,尖起耳朵聽著屋內的動靜。他很在乎小雅的態度。

“姑媽,他又不是外人。”

“一個打雜的夥計,怎不是外人?”

“他不是夥計,他是我師兄,屋裏的事都是他打理的。”

“師傅都沒了,他為何還不走?小雅,人心叵測,像現在你這種情形,你不能不多一個心眼!一個柔弱女子,孤單無助,又有這麼一份厚實家當,最容易讓人起歹心!”

“姑媽我曉得,可玉成哥不是那樣的人。”

覃玉成聽不下去了。他踅到廚房裏,坐到門檻上,呼呼地往嘴裏扒飯,不知不覺比平常多吃了兩碗。

南門坊的氣氛開始動蕩不安,覃玉成預感到會有事情發生,但沒料到它來得這麼快。第二天,他剛忙完客人的早餐,在自己房間清理東西,被身穿西服頭發順溜皮鞋閃亮的藍一鳴堵住,劈頭一句話:“你該走了!”

“到哪去?” 他問。

“哪裏來的回哪裏去。”

“為什麼?”

“你還問為什麼!師傅已經死了,你一個學唱月琴的徒弟,還賴在南門坊不走,是為什麼?是圖人,還是圖財?” 藍一鳴眼一瞪。

覃玉成傻了眼,沒想到這個公子少爺的話竟跟袁五拐子沒有二致。難道,別人都是這樣看他的嗎?他怔怔地看了藍一鳴半天才說:“我走了,小雅哪麼辦?”

“這用不著你來操心,你走了,我們會請合適的女傭來。”

“有些事女傭做不好。”

“女傭做不好的我會替她做。”

“你們不走了?”

“我們走不走關你什麼事?”

“要我走,也是小雅的意思?”

“當然,她不好意思開口,所以我來跟你說。其實你要是正人君子,就該體諒她的處境,心甘情願地一走了之。她是有未婚夫的人,孤男寡女常年廝守,別人難免不說三道四,對你們的名譽都有損害。”藍一鳴摸出幾張鈔票往覃玉成口袋裏一塞,“你趕緊收拾好東西走吧,不要見小雅了,免得大家臉上不好看。你一個鄉下佬,在南門坊過了幾年好日子,也夠意思了。”

一股熱熱的東西從肚子裏湧到了喉嚨口,他哽咽一下,將它吞了回去。事已至此,已沒什麼好說的了。他埋頭收拾東西,藍一鳴的目光刀子一樣在他臉上割來割去。他不想在這待了,他想從羞辱感裏跑出去。他背起月琴,挎上藍包袱,噔噔噔地下了樓。在走廊上,覃玉成往前院瞟一眼,見小雅正在給店子開門。趁她還沒看見他,他轉身去往後院,打開關閉已久的後門,鑽出了南門坊。

覃玉成從北門出了城,在公路上碰到一輛馬車,便跳了上去。趕車的老板問,客官去哪?覃玉成悶聲說,隨便,到哪是哪。他兩腳吊在車沿上,眯眼望著遠方。遠山灰蒙蒙的一片迷茫,路麵像白色的蛇蛻飄搖不定,秋日的陽光舌頭一樣舔著他的臉。汽車疾駛而過,揚起的灰塵便沾了一臉。蹄聲達達,節奏均勻,敲得他昏昏欲睡。

他不曉得自己去哪。當大洑鎮搖晃著出現在前方時,他趕緊跳下車來。他沒想回家去,他哪有臉回家啊。那已經不是他的家。他沒有家了。他站在路邊撒了一泡尿。路坎下是一片金黃色的稻田,沉甸甸的稻穗在風中簌簌作響,成熟的稻香撲鼻而來。一個男人正彎腰割禾,裸露的脊背曬得黑紅,邊割邊哼著山歌,好快活的樣子。他招呼了一聲:“大哥,稻穀好厚,收成不錯啊。”

那個人直腰回頭,覃玉成才認出是林呈祥,便說:“怎是你嗬,傘不做割稻來了,幫誰的忙?”

林呈祥揩把汗說:“幫自己的忙呢,你不曉得吧?梅香把賺的幾個錢都拿來買田置地了,這一片都是我們的,還有幾丘自己種不過來都租給別人了。”

覃玉成噢一聲,望了望腳下的稻田。林呈祥的口氣讓他有點不自在。他吸了一口泥土與稻草的氣息,輕聲問:“娘還好吧?”

“嗯,還好,就是有時有點發懵,梅香說是想你想的。不回家看看?”

“不了,免得惹娘生氣。我接了唱月琴的帖子,我還得趕路。” 他說。

林呈祥眯起眼瞄了瞄他,笑笑,沒說話,好像他知道根底。覃玉成忙做出急於趕路的樣子,轉身就走。這時一輛客車迎麵駛來,擦肩而過。這是剛開通不久的由蓮城途徑大洑鎮開往浮山縣的班車,追趕覃玉成的小雅就坐在上麵。可是,他們都盯著遠處,車速又快,人車交會時雖近在咫尺,卻都沒有看見對方。

覃玉成回到蓮城時太陽快要落山了。他避開南門坊,從一條小巷子插到沿河街,買了一個煨紅薯吃,然後進了剛落成不久的望江茶館。茶客廖廖,沒人注意他。他挑了個靠窗的座位坐下,要了一壺穀雨茶,默默地眺望著河上的風景。窗口距河麵很近,粼粼波光反射到他的臉上來。水的氣息清新好聞,微風穿窗而來,涼涼的宛如一條柔軟的絲巾纏在頸子裏。對岸山的陰影起先隻印在河心,後來就慢慢地爬了過來,覆蓋了茶樓,繼而覆蓋了整個大地。波光消隱,河麵卻變得更為沉靜清澈,墨綠色的水草在河底妙曼地招搖,令人想起仙女的長發。一個柔長的白色影子閃現在水波裏,他欠身注目,看清那是一條白江豬,灰色的脊背,淡白的肚皮,搖曳著鰭翅,遊得自由自在。是不是傳說中的江豬精?他吐了一口痰下去,水麵被痰擊打得顫抖了一下。白江豬沒有被嚇走,尾巴搖搖,反而將嘴巴露出水麵一張一閉,不知在呼吸空氣,還是在對他說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