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1 / 3)

第十五章

冬天過去了,春天也過去了,小雅換上夏裝時,她的憂傷終於像一件厚重的棉襖壓進了箱底。久違的笑容像透過雲層的霞光,慢慢地洇出了她的臉頰。隻是,她的笑變得無聲無息,十分恬淡,有點恍惚,有點若有所思的味道。即便是那天傳來了日本鬼子投降的消息,全城人都上街手舞足蹈慶祝狂歡,她也是如此。以往那銀鈴般的清脆笑聲,是再也沒有出現過了。

每天,小雅都在店鋪裏站櫃台,覃玉成則負責做飯、灑掃庭衢,外出采購,調擺家裏的一切事務。綢布莊賣的是過去的少量存貨,布一板一板的賣出去了,卻沒有再進貨,因為沒有本錢,覃玉成又不懂做生意的一本經。南門坊應當是還有點家底的,可那些餘錢是藏在哪裏還是存在哪裏,隻有師傅和季惟仁才曉得。他們隻能用賣布回籠的一點點錢,再進一點雜貨來賣。於是乎,隨著時日推移,綢布莊便慢慢地成了一個名符其實的雜貨店。他們賣的價錢比別人低,因為他們不善於討價還價,別人多說兩句好話,嘴巴就軟了。利潤很低,他們也不太計較,日子雖然拮據,能過下去就行。

隨著工廠和大戶商家的回遷,被戰爭摧毀的蓮城開始了重建。滿目瘡痍的街道被清理了出來,瓦礫被運走,一幢又一幢房屋如雨後春筍般紛紛出現,煙囪粗圓的輪船從武漢鳴著汽笛溯流而上,拉來了煤油、肥皂、機織布等稀缺物資。每天都有新店鋪開張,茶館和酒樓也紛紛占領了沿河的位置,絲竹之聲從窗口嫋嫋地飄出,告訴人們城市又萌發了生機,生活又有了樂趣。

借居在南門坊裏的難民大部分都陸續搬出去了,剩下的幾戶,既無親友可投靠,也沒能力像別人一樣先修一簡陋小屋棲身,隻能在此久住。覃玉成隻當他們是租賃戶,有錢就給幾個租金,沒錢也就算了。知已知彼,將心比心,誰沒個難處呢。隻不過,這些人在後院各處隨意搭灶生火,垃圾亂丟,南門坊比過去邋遢多了,南門秋若還在,肯定是看不過眼的。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人家處境如此窘困,哪還有心思講究這些嗬。既使有人損壞了院裏的物件,覃玉成也忍著不發火,總之,他盡量地寬容他們。

可是有一天,覃玉成還是與人起了衝突。他和小雅好久沒沾油葷了,他上街砍了一斤肉回來放在砧板上。他隻上了一回茅什,那肉就少了一塊,而且少的是塊大的,怕有六兩多呢。難道是老鼠叼走了?他埋頭找了一番,就是沒見蛛絲馬跡。便懷疑,是兩隻腳的大老鼠作的怪,心下頗不快活。中午吃飯時分,他有心往後院走了一遍,靈敏的鼻子準確地聞到了一絲肉香。循著肉香他找到一間廂房,推門一看,借住在此的袁五拐子蹲在地上吃飯,嘴巴油乎乎的,碗裏還有零星的肉片。覃玉成臉一下子就脹紅了,好像是他自己做了賊似的,結結巴巴地,你,你吃肉嗬?袁五拐子大大咧咧,是嗬,我吃肉。覃玉成抽抽鼻子,可,可是我們的肉剛上砧板就不見了一大塊。袁五拐子說,怕是老鼠拖走了吧。覃玉成說,老鼠拖不動的,除非是兩隻腳的大老鼠。袁五拐子便站了起來,呃呀,你話裏有話嘛,你什麼意思啊?覃玉成硬著頭皮,什麼意思你心裏沒數啊?袁五拐子點一下頭,我當然有數,我有數得很呢!你不就是想說我吃的是你的肉麼?你憑什麼懷疑是你的肉?他夾起一片肉舉到覃玉成麵前,是它上麵寫著你的名字,還是你叫得它應?覃玉成曆來不善於與人吵架,吭哧吭哧,半天才憋出一句話來,你耍賴皮!袁五拐子把碗一放,袖子一綰,做出打架的樣式,你講哪個賴皮?我曉得,看我們住到南門坊,你早不耐煩了,想趕我們走了。你以為我喜歡跟你住在一起嗬?我問你,你是南門坊的什麼人,你憑什麼來講我耍賴皮?覃玉成一時張口結舌。袁五拐子斜著眼睛看他,說不出話來了吧?要說賴,你比我們賴得久呢,你師傅早死了,月琴也早學會了,你還賴在這裏搞什麼?是不是想霸占小雅,霸占南門坊啊?覃玉成抓住他的胸襟,你放屁,你汙賴!袁五拐子撥開他的手,謔,你這白臉書生的樣,還想跟我動手?輕而易舉就將他往門外一推,關上了門。

覃玉成窩了一肚子氣,胃口全無,做好飯送到站櫃台的小雅手中後,就端著碗坐在一旁,默默地看著她吃。

小雅說:“跟誰生氣嗬嘴巴都不喂了。”

他搖頭不語。

小雅放下碗說:“你不講我就不吃了。”

覃玉成隻好把事情跟她講了。

小雅笑道:“我以為好大的事呢,他就是個賴皮人,你莫跟他一般見識就是。”

覃玉成想想說:“是不是別人都這麼看我,認為我有意賴在南門坊啊?”

小雅說:“你太多心了,管別人搞什麼,要說賴,是我賴著你,我一輩子都不想你離開南門坊,我一個妹子家,你要是走了,我不曉得哪麼過呢。”

小雅注視著覃玉成的眼睛,她的眼神弄得他心中莫名地一顫,趕緊將眼睛移開。他喟歎一聲:“唉,要是師兄在就好了,隻有他才管得好南門坊,也不曉得他下落何方,要是沒出事,也該回來了。”

小雅說:“放心吧,他比你精明,身上那多盤纏,還有於師長的路條,他不會有事的。”

他說:“要是沒事,也該來個信嗬。”

小雅說:“別想那多了,吃飯吧。”她覷覷他的碗,裏麵沒有一點葷的,便將自己碗中的肉片往他碗中勻,他卻將碗挪開了。小雅見旁邊無人,便夾起一片肥肉直接塞進他的嘴裏。

郵差將季惟仁的信送到櫃台上時,小雅臉上平靜得像天井裏那一池死水,沒有一絲漣漪。好像她知道它早晚會來似的。拆開信封,她先看了覃玉成一眼,才去讀信。

小雅,你還好嗎?師傅師娘都沒事吧?那天遇到日本人襲擊時,我心急如焚,生怕你有個三長兩短!我搭的車在半路上壞掉了,我的盤纏也被人搶了,幸好於師長寫的路條還在,它幫了我不少忙,不然我就隻有沿途乞討當叫化子了。但我沒能去貴陽,一個五十三師的後勤官將我帶到了重慶,在那裏,我遇見了於師長的朋友,也是國軍的一個大官。他收留了我,我在他手下當了一個秘書。回路迢迢,我又生活無著,這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出路了。由於軍務繁忙,又考慮到戰事阻隔郵路不通,所以延宕至今才給你寫信。聽說蓮城在戰火中焚毀大半,不知南門坊是否安然?我一直憂心忡忡,真想即刻返回蓮城看看你們。可我已身不由已,這身軍服穿上容易脫下難。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我們就要啟程去東北打仗了。這一回是跟共產黨打。現在,我在上海給你寫這封信,天一亮就要登船了。不知道,我還能不能活著回來。可是小雅,如果你還安好,如果你能收到這封信,你一定要保重,一定要等著我回來!我一定會爭取早日回家的!

小雅看完,將信箋遞給覃玉成。

他仔細讀了一遍,把信還給小雅,說:“放心吧,師兄會回來的。”

小雅說:“有你在,他回不回我都放心。”

他說:“嗯,我陪著你等他回。”

小雅說:“那就等吧。”

這天夜裏,覃玉成在床上滾來滾去好久沒有睡著。他很少這樣的。他的事多,除了操心店鋪上的事,還有那多的家務,一天忙下來腰酸背疼,往往腦殼一挨著枕頭就呼呼大睡。月琴也好久沒摸了。心裏有事?又好像沒有,就是空空的沒著落。還有就是,師兄信裏的字句不時在腦子裏晃來晃去。那些字跡都與他無關,師兄根本沒有提及他。

他想讓自己入睡,可他感覺自己成了水中的葫蘆,按下去又起來了,按下去又起來了。他煩惱地捶著腦殼,這時他聽見師傅說,玉成你煩什麼嘛。師傅的聲音是從床頭的牆壁裏傳出來的。他坐起來摸了摸牆,懵懂地回答,我也不曉得煩什麼呢。師傅說,你還記得我拜托你的事麼?他說,記得,腦殼掉了都記得呢。師傅說,記得就行,我曉得你盡力了。人啊,遇事就要想開些,想開了,就沒什麼好煩的了。腦筋就跟琴弦一樣呢,不可繃得太緊,也不可太鬆。做人也是這個道理,緊則斷,鬆則惰。好久沒彈月琴了吧?要是荒廢了,豈不白費了師傅的心血了?去彈琴吧,一彈你的煩惱就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