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玉成應聲而出,說聲原來是林師傅嗬,稀客稀客,便邀林呈祥到客廳坐了,沏了杯熱茶。林呈祥捧著茶暖手,眼睛四下掃了一遍,說:“南門小姐玉成哥玉成哥的喊得蠻親熱嗬。”
覃玉成說:“師妹嘛。”
林呈祥說:“我看她蠻巴你,像是天生的一對呢。”
覃玉成忙道:“人家是名花有主了的,可不敢戲言!林師傅,屋裏都還好吧?”
林呈祥點頭:“都還好,沒病沒災。來蓮城買點東西,梅香要我順便來看一眼。你還記得今朝什麼日子麼?”
“當然記得,娘的六十大壽。”
“不想回去看看你娘?”
“我怕惹娘生氣。”
“嗯,你跟你娘一樣,都是要麵子的人。”
“我的麵子不值錢,隻是……今早起來我就一直在想,我學唱月琴幾年了,該給娘伴一次喜,可是……”
“是麼?”林呈祥手插進懷裏,摸了摸那張紅帖,但沒把它拿出來,“梅香也想到了呢,她想請你回去給娘唱一次月琴,可是你娘不鬆口,你娘說……”
“娘哪麼說?”
“你娘說,能換回你爹的命,你就回。”
覃玉成臉色灰了,垂下頭,半天無言。
林呈祥起身告辭,覃玉成送他到門外,恍恍惚惚的路都走不穩。林呈祥覺得覃玉成神態怪異,竟不敢看,匆匆地走過街角,看不見南門坊的馬頭牆了,才停下步來。他掏出紅帖,撕碎之後扔在臭水坑裏。覃玉成寫的那紙休書也是被梅香這樣撕碎的,現在好了,他和梅香扯平了。
覃陳氏的壽宴擺在堂屋裏,沒有請街坊,就自家親戚,隻有三桌客。人不多,氣氛倒也熱烈,入席前炸了十幾掛千子鞭,屁股還沒坐穩就輪流著向壽星佬敬酒祝壽,好話說了幾籮筐。覃陳氏滿麵笑容地應對著,可是她的笑就好比浮在湯上的油花,隻是淺淺的一層,仔細一端詳,她的眉頭還微蹙著的。而且,她神情恍惚,一有空就往院門口瞟。隻有梅香曉得婆婆在望什麼。
當梅香拉著覃琴給奶奶磕頭時,覃陳氏才真正笑出聲來,抱起孫女,將一張皺巴巴的老臉在她荷花般的嫩臉上貼了又貼。
壽宴快結束的時候,梅香向客人宣布,晚上請了唱月琴的來伴喜,請各位賓客賞光,不要走早了。客人們歡呼雀躍,好嗬,自從狗日的日本佬來過之後,就沒聽過唱月琴了,兩隻耳朵早就發癢了呢!不曉得請的是哪路神仙?梅香就說,大家猜猜。有人說,嗓門最好的南門秋師傅已經過了,還能請哪個呢?師傅沒有了還有徒弟嗬,沒聽說過名師出高徒麼?你是說那個姓季的吧,這兩年好像都見到他人了。再猜,未必南門師傅隻有一個徒弟?你是說玉成,玉成會回來唱月琴?唉呀那太好了!出去學了這幾年,又是老娘的六十大壽,他是該回來獻藝伴喜了!雖不是親生的娘,屎一把尿一泡的養他這麼大,也該回來盡孝了。其實玉成這後生脾性倔點,還是有良心的,他是怕娘不原諒不敢回呢。這下好了,玉成一回,這個壽宴就算是功德圓滿了,梅香,真的是玉成回來唱月琴麼?梅香賣關子,嘻嘻,是不是他等會大家見了就曉得了。
於是,大家幫著撤了筵席,清掃了堂屋,擺上茶水與瓜子,坐著邊喝茶嗑瓜子邊等唱月琴的來。
可是天慢慢地黑了,大家的頸子往門口伸了很多回,還沒見人來。照規矩,是天黑就要開唱的嗬。一方晴住不下這多人,大家屋裏都有事,要走夜路回去的,不能老等,等得到不說,若是空等一場,那就太劃不來了。客人們有點不耐煩,有人想告辭了。梅香也急了,扯一把林呈祥的袖子,你的帖子給玉成了吧?林呈祥說,我敢不把帖子給他麼,我不給你還不把我吃了啊?他當時沒說不來嗬。既然沒說不來,那就是來了。再等等吧,也許動身遲了。
就再等。
天黑得看不清樹上的葉子了,月亮也升上來了,還是不見人來。客人們心灰意懶,紛紛起身,向覃陳氏告辭。他們不再提唱月琴的事,梅香尷尬得說話都沒了底氣,而覃陳氏的臉則惱怒得像塊絞成一團的抹布了。
其實,這個時候覃玉成已來了,隻是他沒有帶月琴,也沒有進門。他在院門外的隱蔽處徘徊。他的腋下夾著一塊洋布,那是他帶給娘的壽禮,可是聽著院牆裏的喁喁人聲,他不敢進門。林呈祥見過他後,他本已打消回家給娘祝壽的念頭,可他喪魂落魄的樣子讓小雅看不過眼。她包了一塊布給他,說玉成哥你還是跑一趟吧,免得以後後悔。這句話戳中了他的心,頭皮一硬,便跳上了一條帆船。時間已是下午,班車已經停開了。船到大洑鎮天色已晚,壽宴已散,而他也像吹起的豬尿脬紮了洞泄了氣,不敢麵對裏麵的人了。
客人們走後,門就被梅香關上了。覃玉成在門外坐了很久,直到屋裏靜寂無聲,家裏的人都安寢了,才繞到後院,攀上牆頭,往下一縱,落到院子裏。他摸到了娘的窗戶下。後門半開著,房內沒人,茅什裏卻有一團黃色的燈光。他溜進房內,將夾在腋下的布包放在桌子上,然後跳出門來。
就在這時,茅什門開了,覃陳氏提燈出來,一眼看見了他。他嚇得不敢動彈,呆呆地望著娘。燈光照著娘的臉,他看到了娘臉上的驚愕。他蠕動著嘴唇,想叫一聲娘,可覃陳氏突然跳了起來,大叫一聲:“抓賊啊,賊牯子來了!”
覃玉成全身一麻,轉身便逃。
娘還在喊,娘的喊聲繩索一樣絆他的腳。
梅香房裏亮起了燈,她聞聲起床了。但在她看到他之前,他打開後院門跳了出去。他扯開胯,朝蓮城方向大步猛跑。在奔跑的過程中,他聽到月琴在月夜深處丁冬作響,而耳邊的風呢,拉成了一根一根的絲。這讓他想起了幾年前的那個夜晚,為了逃離,他也是這樣狂奔不已。所不同的是,今夜的他是如此的狼狽,如此的絕望:他可能再也回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