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又等了若幹天,季惟仁還是沒有在南門坊出現,直到這時,覃玉成才確定師兄是有意不來,他已打算拋棄小雅了。真是人一闊臉就變嗬,他怎可以這樣對待自己的未婚妻呢?覃玉成心裏忿忿不平,於是瞞著小雅到市政府找季惟仁去了。
市政府的辦公地就在原來的縣政府,門口有個持槍的衛兵在站崗。覃玉成剛踏進去一隻腳,衛兵就把他攔住了,問他找誰。覃玉成說找我師兄。衛兵警惕地盯著他,這裏怎會有你的師兄?覃玉成忙解釋,他過去是我師兄呢,現在是市政府裏的官,叫季惟仁。衛兵說,這裏沒有叫季惟仁的。覃玉成摸了摸腦殼,這就怪了,那天開萬人大會,他還站在主席台上啊!衛兵想想說,文教委的季主任倒是姓季,可他叫季為民,不叫季惟仁啊。覃玉成問,他是不是蓮城人?衛兵說,好像是的。覃玉成說,那就是他。說著就往裏走,衛兵也沒有再攔他。
一樓一間辦公室的門上貼有文教委三個字,覃玉成推門一看,已經改名為季為民的師兄正站在牆壁前看地圖。還是穿那身褪色了的黃軍服,雙手叉腰,很有氣魄的樣子。覃玉成跨進門內,一時不曉得如何稱呼為好,就愣怔著。
季為民回頭瞟見他,矜持地一笑:“噢,玉成來了!”拉過他的手握了握。覃玉成向來是拱手作揖的,不習慣這種新禮節,感到手有點疼。季為民請他坐下,又給他沏了一杯茶。他捧著那杯茶,問道:“師兄你怎把名字都改了?”
“噢,那個名字封建色彩太濃了,不好。”
他不太懂季為民的話,又說:“師兄,一走就是五年,你不認得回南門坊的路了吧?”
季為民笑笑:“我曉得你會來找我,我也曉得你們可能會生氣的。本該早點回南門坊看看,可實在是太忙了嗬,人民政權剛剛建立,可謂百廢待興,百業待舉,有時候忙得連上茅什的時間都沒有呢。怎麼樣,這些年,你們都還好嗎?”
覃玉成曉得這個你們也包括小雅,但這種禮節性的籠統叫法讓他替小雅抱屈,她可是他的未婚妻呀,為何不特意打聽她?他沒好氣地說:“好不好你去看一眼不就曉得了?頂多耽誤你一支煙的功夫。”
季為民瞟瞟他,摸出一盒煙,扔一支給他,他扔回給了他。季為民的眉心出現了一個川字,沉默了一會才說:“我曉得,回了蓮城不及時回南門坊看看,確實不合情理,可我有我的難處……這些年你們也不容易,師傅師娘的遭遇我都曉得了,我一直都牽掛你們。不過,有你在小雅身邊,我還是挺放心的。我那封信你們收到了吧?是的,後來我就沒跟你們寫過信了,因為南北征戰,生死難料,又不可能收到你們的回信,所以就懶得寫了。噢,你對我現在的身份感到奇怪吧?你還記得我信裏提到的那個收留我的國民黨軍官麼?其實,他是打入敵人內部的地下黨,是他指引我走上了革命道路。在東北時,我們這支部隊戰場起義,改編成了解放軍,我才得以跟著部隊回到蓮城來。”
覃玉成說:“這不妨礙你回南門坊吧?”
季為民卻說:“妨礙,因為在部隊的時候,我結識了丁玉敏同誌,我們有共同的革命理想,並且已經結為了革命伴侶。”
“什麼革命伴侶?”覃玉成不懂。
季為民說:“就是愛人。”
覃玉成也不懂,新名詞太多了。
季為民解釋道:“就是夫人、太太、堂客。”
覃玉成懵了,一股氣鼓脹而起,憋得他滿麵通紅,結結巴巴地說:“那、那你把小雅往哪裏放?她等了你五年,就為等回來一個陳、陳世美嗎?”
季為民不以為然:“話不能這麼說,我跟小雅隻是訂婚,又沒結婚,如今是新時代了,戀愛自由,婚姻自主。再說,我已經是革命幹部了,跟小雅再有那種關係,也非常不合適了。”
覃玉成騰地站起,手將茶杯碰倒了,他用袖子胡亂揩著潑出的茶水,氣鼓鼓地說:“哪怕你說出花來,都是你嫌棄小雅了,你拋棄她了。”
季為民說:“你不用指責我,想想你自己,不也拋棄梅香了麼?你們還是入過洞房了的呢!”
覃玉成叫道:“我跟你不一樣!難怪你不敢回南門坊,怕見小雅是吧?心中有愧是吧?”
季為民說:“我隻是不想刺激她,她那嬌小姐的脾氣,一觸即跳的。不過也許不會,我心裏清白得很,其實她喜歡的不是我,對我一直愛理不理。對你則不一樣,說話都巴皮巴肉,親切得很。所以我希望你回去後,把我的情況婉轉地告訴她,勸慰勸慰她,我跟她沒恩沒怨,互不相欠,沒有什麼想不開的。說到底還是沒緣份,俗話說強扭的瓜不甜。其實我早看得出來,你們互相喜歡,就算是我送給你們一個機會吧。你倆年紀都不小了,你呢也該有個家了,我退出了,你們就可以結成眷屬,我衷心地祝福你們……”
不待季為民說完,覃玉成指著他,你混帳!但是他沒有發出聲音來,一口突如其來的痰堵住了他的喉嚨。他的手指在空中顫抖著,這時進來了一個穿灰色製服的年輕女子,他才將手收了回來。
後來覃玉成才曉得這女子穿的衣服叫列寧裝,它的敞領特別大,是當時最時髦的服飾。女子將手中的文件遞給季為民,有些驚奇地瞟了瞟覃玉成,覃玉成意識到自己神色不對,便偏了偏臉望著窗外。季為民給他們作了介紹,原來這位女幹部就是他的革命伴侶丁玉敏。這一來就輪到覃玉成驚奇地瞟她了。她主動地與他握手,問這問那,顯然,她對他這位丈夫的師弟有所了解。她的美麗與熱情讓覃玉成有點暈頭轉向,他含混地應答著,不曉得自己說了些什麼,也沒聽清她說了些什麼。他隻曉得她臉色紅潤潤的,眼睛水靈靈的,手軟綿綿的,嘴巴能說會道,身上散發著一股香味。不過,她的美麗是一種有隔膜的美麗,她的熱情也是一種居高臨下的熱情。她與小雅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這一比較,他就愈發替小雅抱不平了。
丁玉敏走了,覃玉成也告辭要走,師兄已經成了季為民主任,他跟季主任已沒什麼好說的了。季主任將他送出了大門,說他忙過這一陣子,一定會去南門坊看小雅。又交待說,時代不同了,他們倆在南門坊學唱月琴的事,就不要到處說了,特別是在幹部麵前不要亂說。覃玉成不解,為何?季主任說,因為那不是一件有光彩的事。覃玉成立即反駁說,那也不是一件不光彩的事。
至此,覃玉成就是用腳趾頭思考,也曉得季為民不光是嫌棄小雅,也嫌棄他這位過去的師弟了。
回到南門坊,看著在鋪子裏忙碌的小雅,覃玉成心裏說不出的難受,像梗著一個坨無法消散。他買了二兩新鮮肉回來,蒸好後端到櫃台裏給小雅吃。他們已經好多天沒開葷了。小雅要他一起吃,他不肯,他說他這兩天著涼了不舒服,膩油得很,他是特意專為她做的。小雅將信將疑地吃了,吃了肉她臉上就有笑容了,小雅一笑,他心裏就舒服些了,那個無形的坨也消掉了一半。到了夜裏,覃玉成就抱著月琴到小雅房裏去了。他希望月琴聲就像石子扔進水裏一樣,在小雅的臉上打出幾圈笑的漣漪來。
“小雅,我唱月琴給你聽,你給我指點指點好麼?”
小雅很詫異:“玉成哥,好久都沒聽你在家裏唱了,哪裏來的這個雅興嗬?”
“雅興想來它就來了,聽我唱羅,我要是唱得你高興,也不枉師傅教我一場。”
說罷,他試試弦,清清嗓,就彈唱起來。說來也怪,他也沒多想,一開口就唱起了《鍘美案》。唱詞是從京戲裏套過來的,調卻是上輩藝人傳下來的月琴調:秦香蓮祖居在湖廣,均州城外是家鄉。自幼配夫陳世美,夫妻恩愛在閨房……可恨郎君貪富貴,不念夫妻骨肉情……縱把琵琶弦撥斷,—片冤情訴不完!他用假聲唱完這一段,瞟瞟小雅,見她並無高興的表情,便又鼓足丹田之氣,唱起了包公的段子。尊一聲駙馬爺細聽端的。曾記得端午日朝賀天子,我與你在朝房曾把話提,說起了招贅事你神色不定,我料你在原郡定有前妻。到如今他母子前來尋你,為什麼不相認反把她欺? 我勸你認香蓮是正理,禍到了臨頭悔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