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3 / 3)

公審大會在盧氏祠堂如期舉行,隻是公審的對象由梅香變作了二道疤。人們對傳說中的二道疤很好奇,幾乎全鎮的人都蜂擁而至,把祠堂的院子擠得滿滿的。站在戲台上的二道疤顯得很魁梧,雖被反綁著雙手,身體卻挺得筆直,像一個巨大的樹樁戳在那裏。他的背上插著一塊標牌,上書“土匪頭子二道疤”一行大字,名字上還用紅筆畫了叉。二道疤麵帶微笑,目光灼灼地環視著台下。當他的目光觸到一個熟悉的麵孔時,他意味深長地點了點下頜。那張麵孔卻像受了驚嚇,躲藏到紛亂的身影之中去了。主審人在宣讀了控訴書後,宣布判處罪大惡極的土匪頭子二道疤死刑,立即執行,問二道疤還有什麼說的。

二道疤大笑道:“哈哈,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刑場設在鎮外的河灘上。二道疤押赴刑場時,後麵跟著長長的看熱鬧的隊伍。人們嘻嘻哈哈,興奮莫名。當二道疤背對蓮水寬闊的河麵站定,行刑者舉起步槍時,圍觀者們心跳加快,眼睛瞪大。其中也有婦女因為恐懼而捂住了臉孔,卻又從指縫裏露出一隻眼來。砰,槍聲清脆地響了,二道疤胸前綻開了一朵紅花,但是他沒倒,搖了搖又站住了。他低頭看了看胸前那個冒血的洞眼,衝開槍者笑了笑。槍聲再起,他的腦袋猛地往後一甩,仰倒在地,地麵發出一聲悶響。

圍觀者一湧而上,維持秩序的民兵端著槍都阻攔不住,隻好讓開了。林呈祥也夾在人群之中,他擠到人圈裏時,隻見二道疤的褲子被人脫下來一半,襠裏那黑乎乎的東西露了出來。好多人撿起河灘上的鵝卵石朝那東西猛砸。林呈祥突然就感到自己的那東西一陣抽搐,鈍疼不已。這時,一個黑影由空中射下,擦著人們頭頂一掠而過,立即有人捂著腦袋慘叫了一聲。林呈祥定睛一瞧,隻見一隻鷂鷹盤旋著,啼叫著,瘋狂地追啄那些圍毆屍體的人。人們抱著頭驚慌四散開去,鷂鷹落下地,兀立在二道疤身邊,一動不動,風吹得它的褐色羽毛翻了起來。林呈祥遠遠地看著它,它圓圓的眼睛瞪著他,令他身上陣陣發寒……

吃晚飯時,覃陳氏怯怯地說:“林師傅,是不是給她幹爹收一下屍?”

林呈祥想想說:“沒棺材呢。”

覃陳氏朝門外走廊上呶呶嘴:“用我的吧。”

林呈祥望望走廊上擱著的那口薄棺材說:“那你呢?”

覃陳氏說:“我不要,我不要用的,真的。”

吃完飯後,林呈祥便拿了一張席子,又叫了一個後生去了河灘。但是他隻看到一灘血跡和亂七八糟的腳印,二道疤的屍體被行刑隊弄走了。林呈祥站在凜洌的河風裏,長長地籲了一口氣。

公審大會標誌著大洑鎮剿匪與土改的雙重勝利。槍斃二道疤的第二天,所有沒收來的浮財都分給了窮苦人家,所有沒收的田地也按人口平均分給了農民。一方晴的水田隻留下了一畝六分,它們分別記在林呈祥、覃陳氏和覃琴祖孫的名下,其餘全屬於別人的了。至於梅香,已經成了一個在逃的反動地主,當然就沒有她的份了。不過,梅香的雕花床的人家不想要,偷偷地將它送回了一方晴。

為慶祝翻身獲得土地,大洑鎮貧下中農協會特意派人到蓮城將覃玉成夫婦接來唱月琴伴喜。他們沒有請示季為民隊長,這麼一件小事沒有必要打擾他。他們沒有考慮到覃玉成與一方晴的微妙連係。在他們看來,多年前拋妻出走的覃玉成早就與一方晴沒有任何牽扯了,何況覃玉成彈唱得那麼好,何況他唱月琴的名聲響遍了蓮城,何況他還算個大洑鎮人,不請他又請哪個呢?玉成,今朝是我們窮人翻身的好日子,你要把你的本事拿出來,放開嗓子唱噢,選最好聽的唱,莫忘了唱《雙下山》,和尚和尼姑兩個人你逗我我罵你,最有味了!

覃玉成與南門小雅是在中午時分抵達大洑鎮的,在盧氏祠堂裏吃過中飯,兩人就抱著月琴上了戲台。這是他們頭一次上戲台彈唱,有一種被托舉到空中的感覺,頭暈暈的。調弦時,覃玉成瞟瞟台下那些熟悉的麵孔,聽到了嗡嗡的議論。哎,難怪玉成不要梅香的,這個小雅嫩得,嘖嘖,跟水豆腐一般呢!隻怕是玉成算過命,曉得梅香會劃成地主,又曉得蓮城有個乖女伢在等著他,才跑上門去的吧?嘿嘿,我若是抱著這樣的女子睡,隻怕夜夜都不得閑呢,玉成那身子不曉得吃得消麼?覃玉成沒料到鄉親們會這樣說他,惶惶地看看小雅,小雅對他淡淡一笑,他心裏才踏實下來。

他隨手彈了一個過門,張口欲唱,卻發現是《寶玉哭靈》的調。那是一個悲涼的唱本,恐怕不太合適,還是換一個吧。既然人家點了《雙下山》,那就還是《雙下山》。他趕緊將調子彈了回來,清清嗓,信口唱去。但是,梅香的影子在他跟前晃來晃去,擺脫不了,這讓他心思飄浮,嗓音也發糙發虛,唱得比任何時候都差。他慌忙望了台下一眼,還好,並沒人計較。小雅的聲音比他好聽,聽眾的注意力也大多在她身上。他竭力穩定一下心情,鼓足氣息往下唱。小幼尼你來瞧,來此已是大廟堂,殿前無人把香裝,山門外呀見一公一母,那是什麼菩薩?那是土地菩薩。山門外呀見兩位呀,黑裏黑噠結裏結巴那是什麼菩薩?那本是哼哈二將菩薩……大雄寶殿見三位,眼觀鼻,鼻觀心,那是什麼菩薩?那本是佛祖菩薩。蓮台上站一位呀,千手千眼那是什麼菩薩?那本是觀世音菩薩……他與小雅一唱一和,配合得還不錯,再加上她嗓子清亮,表情生動,眼睛骨碌碌地轉得如同甩流星,台下的人都忍不住叫起好來了。覃玉成心安了,心一安就彈唱得流暢了,就如坐上了一條順風船,晃晃悠悠一路無礙直奔終點而去。

季為民來到了戲台下。他一露麵,就有人想起了季隊長曾經是覃玉成的師兄,月琴也是唱得很好聽的,於是高喊,季隊長來一段,與民同樂!請唱月琴的事未經他同意,季為民心裏本來就不舒服,再加上他不願意別人聯想起他曾經是個唱月琴的民間藝人,哪裏肯同樂呢?他在台下轉了一圈就走了。

覃玉成夫婦唱完月琴下台時,季為民忽然又出現了。他將覃玉成拉到一旁,麵色凝重地說:“玉成,現在是新社會了,以後要唱月琴,最好編點新的、有時代特色的本子。”覃玉成不太明白他的話,就噢了一聲。季為民又說:“還有你也要注意,梅香現在是被通緝的反動地主,她是你的前妻,你要與她劃清界限。”覃玉成與梅香早沒關係了,他不知這界限還要如何劃清。他忍不住問了一句:“梅香惹你了?”季為民說:“她不是惹我了,是惹革命了。”

這話覃玉成就更不明白了。不明白就懶得說了,覃玉成不聲不響地帶著小雅回蓮城去。本來貧下中農協會給他們叫了船,但覃玉成不肯坐船,要去趕晚班車。搭車就要去鎮口的車站,就要經過一方晴。他並不想回過去的家,但他想順便看一眼。小雅明白他的心思,默默地跟著他。

一方晴傘鋪已經關張,跟南門坊一樣,也有兩家無房戶搬了進去,裏麵住的人多了。他們經過門口時,卻沒見到一個人影。門邊的土牆上貼著一張大布告,那是捉拿梅香的通緝令。

快到車站時,覃玉成看到了娘和覃琴。娘站在河岸邊,一隻手牽著覃琴,眺望著蓮水下遊。娘在望什麼?覃玉成猜測不出。一片陽光落到娘的身上,將娘的影子拉得很長。娘轉過身來,娘看見了他。娘的臉上除了堆積的皺紋什麼表情也沒有,娘就那麼靜靜地看著他,他也靜靜地看著娘。要是娘向他走出一步,隻要一步,他就會走過去。

娘邁開了步子,可是娘不是向他走來的,娘拉著覃琴轉身走了,回家去了。覃琴倒是幾次回頭朝他看,很好奇的樣子。

灼熱的淚水突然湮沒了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