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2 / 3)

下午三點鍾,娘要走了,覃玉成帶著小雅和覃琴送她去碼頭。出門時小雅悄悄往娘包袱裏塞了幾張鈔票。他給娘買了些梨子,又到鋪子裏拿了些糖果給娘帶上。娘,你帶船上零吃吧,也好解解悶。娘都一一笑納了。上了順昌號輪船,覃玉成發現娘買的是底艙的票,裏麵光線黯淡,空氣鬱悶,人一進去就不舒服,便要去給娘換票,娘卻堅決不從。娘說,莫花那個冤枉錢了,哪裏不是坐啊,鄉下人命賤,不講究這個。覃玉成曉得娘的強脾氣,隻好作罷。

輪船起錨了,覃玉成站在碼頭上,向娘招了招手。娘立在船舷邊,揚起的手彎曲著,花白的頭發被風吹亂,遮住了蒼老的容顏。船緩緩地離岸,汽笛驀地叫響,它像一隻手突然捏了他的心髒一把,不祥的預感冰水一樣流過他的全身……但這感覺馬上消失了,因為他看到娘撂開臉上的頭發衝他笑了一下。娘笑得那樣欣慰,坦然。娘隨著輪船遠去了,消失了,但她的笑容久久地印在他的腦子裏。

午夜時分,順昌號出了蓮水河口,來到了浩渺無際的月亮湖。覃陳氏透過舷窗往外看了看湖水,拍拍衣袖站起身,一些餅幹碎屑從她衣襟上落了下去。她沒有吃船上的飯,她把覃玉成給她帶的東西都吃了。她的胃口不小,但她的胃不好,已經疼了好多年了。她隻曉得是心口疼,並不知道是胃的毛病。她感到心口裏有個坨,那個坨越長越大,於是她的心口疼得越來越頻繁,疼得厲害的時候她在地上打滾,它已經讓她忍受不了啦。這兩年,她這個老地主婆每隔三天都得去跟鎮公所報告一次梅香的情況,去一次她心口裏的坨就要疼一次。報告政府,梅香還是沒有回來。報告政府,梅香回不回我也不曉得。如果哪天她忘了去報告,鎮公所的幹部就會罵她,說她想翻天。很煩人,真的很煩人。一方晴住了那多外人,抬頭不見低頭見,她都得陪笑臉,她不想得罪人。翻個身怕壓了虱婆,說句話怕吵了蚊子,吐口痰怕淹死了螞蟻,走步路怕踩癟了地老虎,人活得沒意思,真的沒意思。她一天夜裏這樣喃喃自語,被在另一個世界的老伴覃有道聽到了。覃有道說,老媽子⒃,那邊沒意思了就到我這邊來吧,我這裏才無憂無慮呢。再說你心口裏有個坨,隻會拖累家人了,那邊還有什麼好留戀的呢?覃陳氏說,我是想來啊,可梅香跑掉了,覃琴哪麼辦?覃有道說,交給玉成啊,玉成比林呈祥還靠得住些。覃陳氏想想也是,可是那條白江豬沒欺侮你麼?覃有道說沒有沒有,它還帶我遊龍宮到處耍呢,老媽子,你不來我好孤單。覃陳氏又問,你那裏不冷麼,要不要多帶點衣服?覃有道就嗤笑她,你以為是在岸上有四季嗬,這裏不冷也不熱呢,快來吧,我在月亮湖等你。覃陳氏就揉了揉心口裏麵的坨說,好的你等著吧,我就來,我不來這個坨也會疼死我。

現在她來了,她悄悄爬出底艙,搖搖晃晃地來到船頭。清冷的風梳順了她的頭發,半邊月映照著黑幽幽的湖水。輪船嗡嗡地響,水花在船舷上碰碎,點點的冰涼濺在她的臉上。忽然一個條形影子躍出水麵,眨眼間又沒入湖中不見了。她認出是那條白江豬,嗬嗬它一定從蓮水跟過來的。說不定老倌子也來了,接她來了。她這麼一想,就看到覃有道像條魚一樣在水中遊著,向她揮著手,他的頭發長得像女人的一樣。那邊沒有人替他剪呢,老倌子,莫急,我來了。覃陳氏抻了抻衣襟,又攏了攏鬢發,翻過舷欄,輕輕一縱,直直地落進了水中。

有個男人經過船頭,驚呼一聲,有人落水了!輪船放慢速度繞了回去。船員們將燈光照在水麵上,又拿篙子撈了一陣,哪裏還有人影?倒是在船頭拾到一個藍包袱。船長仔細詢問那個男人,是誰落水了?男的還是女的?男人說不清,隻說有個影子是從船上跳下去,樣子像個人也像條魚。男人尷尬地摸著腦袋說,也許是我看花眼了吧,有誰會自己往下跳呢?除非他在夢裏。船員們又到艙裏詢問那些鄉下裝束的乘客,誰丟了藍包袱啊?卻沒人認領。看來,還真是有人落水了,而且,很可能是自己有意跳下去的。船長很是氣惱,這種事怎會發生在他的船上?他將這事匆匆地寫在航行日誌上,讓男人寫了證言簽了字,就重新開動了輪船。輪船突突突地遠去了,幽光閃閃的湖麵恢複了平靜,水中兩條巨大的黑色魚影一掠而過,約隱約現……

覃玉成回了一趟大洑鎮,給覃琴開了轉學證明之後,特意去了一方晴。他想把覃琴寄養在南門坊的事告訴林呈祥,畢竟,人家是覃琴的親爹。可是他沒有見到林呈祥,一方晴裏的住戶告訴他,林呈祥現在說話顛三倒四,腦殼有些糊,已經好幾天沒露麵了,不曉得遊蕩到哪裏去了。

覃玉成把覃琴送進了東風小學,過了兩天,又特意將師傅空著的房間打掃布置好,作了覃琴的住房。政府推行公私合營之後,他們的雜貨鋪並入了副食品公司,大門上掛的是“蓮城副食品公司南門坊門市部”的牌子,公司派來了一個叫王湘汀的經理,覃玉成被任命為副經理,小雅則成了門市部的售貨員。經理和另一個新來的售貨員名正言順地搬進南門坊居住,樓下別的空屋做了倉庫,客廳也兼作門市部的會議室,留給他們的也隻有這一間空房了。

覃玉成名義上是副經理,實際上有職無權,一切都是王湘汀說了算。就連對顧客的稱呼,都得依王湘汀的一概叫同誌。覃玉成覺得拗口,跟自己的舊習慣鬥爭了好幾天才適應這樣的變化。一不用站櫃台,二不用管事,三不用操心虧本還是盈利,覃玉成就悠閑得很。隻是他閑得不習慣,總是要到店子裏去幫幫忙,自己找點事來做。這樣一來,倒是有更多的時間和精力照顧小雅和覃琴了。不光做飯炒菜,連洗衣這樣女人的家務他都全包了下來。若還有餘暇打發不了,他就會抱著月琴跑到茶館裏去唱上幾曲,或者關上自家的門敞開嗓子自娛自樂一番。

覃玉成對覃琴是很上心,給她買了新書包,還親自送她到學校報了到。讀三年級的覃琴長得齊他腰高,很聽話,隻是寡言少語,說得最多的話不是“嗯”,就是“好”,再不就是“曉得了”。一放學回家就伏在桌上做作業,做完作業就操起掃帚掃地,覃玉成搶都搶不掉。很難看得到她笑,看得出來,小小年紀,心裏就裝了許多的事。覃琴跟梅香一樣,身上散發著一股炒米的香味,很好聞的,覃玉成一嗅到,就忍不住想起梅香,想起與梅香短暫的名不符實的夫妻生活,鼻子就隱隱發酸。梅香若不是嫁給他,命運斷不會如此,對此,他心裏懷了難以言喻的歉疚。因此,他想方設法對覃琴好,試圖用這好去彌補曾經對梅香的不好。

一天傍晚,晚飯都上了桌,覃琴還沒有回來。覃玉成就很著急,覃琴一向準時回家的,出了什麼事呢?他叫上小雅,兩人分頭去找。他先到了學校,一問,覃琴早放學離校了。他跑到碼頭,也沒見到覃琴的影,便又沿著街道一路尋過去。他心急如焚,到處亂問,總算有人說看到一個與覃琴模樣相仿的女伢出了北門。莫非覃琴想回大洑鎮?他衝出北門,沿著往大洑鎮的公路一陣狂奔,引得路邊的人都朝他看。暮色中的路麵顛簸不定,冷風在耳邊呼呼作響,他氣喘籲籲,汗水很快浸濕了後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