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3 / 3)

終於,他看到一個小小背影在前邊移動,從那孤單的樣子他就斷定是覃琴無疑。他遠遠地喚了一聲,覃琴回頭看了他一眼,繼續往前走。他一個箭步竄過去,雙手扶住覃琴的肩:“覃琴,你這是要到哪去?到處找你不到,把你寄爹寄娘都急死了!”

覃琴雙手抓著書包背帶,低著頭不吱聲。

“是寄爹寄娘對你不好麼?”

覃琴搖搖頭。

“那你為什麼要離開我們?”

覃琴望著自己的腳尖,癟著嘴說:“我想找媽媽。我想問問她,為什麼要做地主婆,她可以不做地主婆嗎?”

覃玉成問:“是不是有同學欺侮你了?”

覃琴哽咽著說:“他、他們不準我看電影,搶我的橡皮,撕我的課本,還、還踩爛了我的蝴蝶夾子,說我是小、小地主婆,嗚……”

覃玉成忙輕輕摟住她說:“別哭,橡皮、課本、蝴蝶夾子,寄爹都給你買新的,好麼?你的同學年紀小不懂事,莫跟他們一般見識。”

“我、我不當小地主婆!”

“覃琴,聽我說,你媽是地主,可你不是小地主婆。當不當地主,這是天意,由不了你媽,就像你是不是媽媽的女兒,也由不了你自己……可是報紙上有一句話,叫作出身不由已,道路可以自己選擇。雖然你是地主的女兒,但照樣可以做一個好人,一個不害人、不欺侮人的人。我們小老百姓,能做到這一點,就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了。跟我回家去,好麼?”覃玉成掏出手絹給她揩臉上的淚水。

“不,我要找媽媽,我想她了。”

“你媽都走掉幾年了,你到哪去找?”

“我不用到哪去,我就睡在媽的床上,到半夜的時候,窗戶外有布穀鳥叫,媽媽就來了,我隻要打開後門,她就會進來陪我睡一會。真的,她來陪過我幾回了!有一回,還給我帶來一包紅刺莓,用桐子葉包的,好甜呢。”覃琴眨著水汪汪的眼睛說。

覃玉成渾身一震,立即四下顧盼,還好,近處並無他人。

“覃琴,可別亂說,那不是真的!那是你在做夢呢曉得不,你是在夢中見到你媽的,你太想媽了,日有所思,才夜有所夢。你千萬不要把你的夢跟別人講,免得別人有別的想法。古人講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曉得不?”

覃琴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說:“寄爹,那真是夢麼?”

“當然是夢!所以呀,你想見媽了,做個夢就是,不必要跑回大洑鎮去的。肚子餓了吧?走,跟寄爹回去。”

覃玉成牽起覃琴的手,轉身往回走。覃琴溫順地跟著他,她的身上彌散出炒米的香味。覃玉成聞著很舒服,心裏有盆溫水在蕩漾。走著走著,覃琴走不動了,直喚腳疼。覃玉成便身子一躬,將她背了起來,兩手抱緊她的腿,穩穩當當地向前走。覃琴的頭發不時被風吹到他臉上來,炒米的香味愈發濃鬱。進北門的時候,覃琴忽然在背上說:“寄爹,你不像寄爹。”

覃玉成問:“那像什麼。”

覃琴輕聲說:“像親爹。”

覃玉成的心仿佛燙了一下,眼睛也濕濕的了。

回到南門坊,覃玉成才將覃琴從背上放下來。他悄聲向小雅說明了情況,小雅連忙把飯遞到覃琴手上。吃完飯,小雅將覃琴的書包清理了一遍,將破了的課本用膠水粘好,把蝴蝶夾的碎塊扔掉,又跑到街上敲開一家店子的門,買了幾支漂亮的新發夾回來。等覃琴做完作業,覃玉成又給她打水燙了腳,送她上了床。

覃玉成與小雅忙到夜裏十點才上床歇息。小雅側身躺著,盯著覃玉成說:“怪得很,覃琴的脾氣跟你有點相像呢。是不是她是你的血脈嗬?”

覃玉成啐道:“鬼話!”

小雅就笑:“逗你耍呢。不過覃琴還真有福氣,你不是親爹,勝似親爹。”

覃玉成說:“你不也一樣麼?說是寄娘,不亞親娘。”

小雅笑笑又說:“看你對覃琴那麼好,我都有點嫉妒了呢!是不是把她當成梅香,在還她的情債啊?”

覃玉成不自然地笑笑:“也許有一點吧,過去是我誤了梅香……唉,隻怕我還要誤你,而且根本就無以為報。”

“又來了,我不聽我不聽。我就圖你人好,圖你有情有義,圖你對我好就行了,誰希罕你回報啊?你再稍微體貼我一點,我就知足了!”

“我對你還不體貼嗎?”

“你呀,是不曉得體貼,體貼體貼,就是要往身體上貼嘛,可你很少主動貼我,總是要我先來貼你。而且,就是勉強體貼一回,也不體貼入微。”

覃玉成紅了臉:“人家不好意思嘛。”

小雅挖他一眼:“你這人,跟自己堂客親熱,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你過來,跟我學著點。”

覃玉成隻好過去一點。小雅不由分說摟住他,含住他的下唇,狠狠地吮了一下。覃玉成頓時心裏一麻,像是過電一樣,情不自禁地也回吮了小雅一下。小雅興奮得嗷地叫了一聲,噙住他的唇,他的舌,吮得咂咂有聲,堵得他透不過氣來。一種從未有過的奇妙感覺貫通了他的身心……小雅吮夠了,親累了,心滿意足地睡了。覃玉成卻難以成寐,興奮莫名的同時,腦子裏一遍遍出現梅香黑夜潛行的情景。

輪船公司的人拿著那個藍包袱來到南門坊時,覃玉成在客廳裏用雞毛撣子撣灰。他一瞟見藍包袱,腦子就嗡的一聲響:娘出事了。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動彈不得。來人說,這是順昌號輪船的船長交到公司裏來的,據船長說,半夜裏有人跳水,他們沒打撈到,隻撿到這個包袱。包袱放在公司好久也沒人來領,這說明包袱的主人可能真的落水了。後來他們好奇,這年月,還有誰用這種包袱呢?就打開了它,發現裏麵除了幾件衣服外,還有一張發黃的全家福。他們從相片上認出了他,哎,這後生不是南門坊那個唱月琴的覃玉成麼?看來,覃師傅是這個乘客的親戚,所以呢,他們就把包袱送來了。

覃玉成眼裏一片模糊,也不知他們什麼時候走的。後來,當視線清明起來之後,他抱起包袱,默默地上樓去。走到樓梯中間,他一腳踏空,骨碌碌地滾了幾步,他趕緊抓住欄杆,才重新站了起來。進到房裏,他解開包袱,拿出那張相片——那是他與梅香成親之前,蓮城的照相師傅上門照的,爹娘坐著,他站在後麵,他們的表情拘束而刻板。

小雅來了,他將相片遞給她:“小雅,娘走了,娘到爹那裏去了。”

他搖搖欲墜,小雅急忙扶住他,讓他坐在椅子上。

他朝小雅仰起臉:“別跟覃琴說,瞞著她。”

小雅點點頭:“我知道,你也莫太傷心。”

“我曉得,人人都要走的,傷心也救不了娘,我不傷心。”

他說著努力地笑了一下,但沒等那笑容從臉上浮出,喉頭一哽,忍不住一把抱住小雅的腰,將臉埋在她懷裏。他拱動著脊背,像一隻受傷的野獸一樣抽咽不已。小雅不聲不響,用她纖細的手指摩挲著他的背,他的頭,他的臉,把他緊緊地摟住,直到他慢慢地平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