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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柚子樹開花的季節,林呈祥來到蓮城,想把覃琴接回去。他沒有進南門坊,而是先去了望江茶樓。每逢星期天,覃玉成都在那兒唱月琴,這已經是遠近皆知的事了。林呈祥進門時覃玉成正可著嗓子唱得起勁,茶客們也都聽得搖頭晃腦。林呈祥就沒有打擾他,悄悄挑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了下來。倒不如去掉這頂上的念珠,身上的袈裟,瞞著師父下山去,匹配一個年少冤家嗬年少冤家……覃玉成的假嗓又高又亮,茶客們鼓掌叫好。就在這時他瞟見了林呈祥,但他沒有再瞟第二眼,直到把整個曲目全唱完,才收起月琴來到林呈祥身邊。

“玉成,你的嗓子是越來越好聽了!”林呈祥讚歎道。

“湊合吧,”覃玉成瞥瞥他說,“你怎麼才來?”

“聽你的意思,我早該來了?”

“當然,自己的親生骨肉寄人籬下,你就放得下心?”

“覃琴寄在你這裏,我有什麼放不得心的?”

覃玉成不吱聲了,望一眼窗外,夕陽西下,蓮水波光粼粼,忽然想起若幹年前,自己曾坐在這個地方,一條白江豬就在窗下遊來遊去。他往水裏望去,隻見幾條綠色水草在隨波搖曳。境未遷,時已過啊,他心裏歎息一聲,轉過頭問林呈祥:“你想以什麼身份接覃琴回去?”

林呈祥說:“當然是親爹的身份。”

“可娘說,覃琴還不曉得你是她親爹呢。”

“是沒跟她明說過,可她心裏清白的,周圍的人哪有不嘀嘀咕咕、風言風語的?覃琴是個聰明女伢,從她的眼神我就曉得,她早知道底細了。”

“但是,畢竟沒有說破,你就不怕傷害了她?”

“親不親,血脈分,打斷骨頭連著筋,你那個時候為何硬要娘告訴你那個女叫化是誰?不就是想找到親生爹娘麼?”

“你斷定覃琴會跟你回去?”

“我想她會的。”

“會不會,等我從側麵問問再說吧,這事隻能尊重她。”

“那自然,我也不會強迫她。”

兩人不言語了,默默地喝茶,嗑著瓜子。緘默一會,覃玉成看看林呈祥胡子巴楂的下巴,邋裏邋遢的衣服,說:“你這個樣子,帶得好覃琴麼?”

“我什麼樣子?噢,你是講我遊手好閑過得一塌糊塗是吧?你是城裏人有所不知,如今搞農業社了,田都不是自己的了,用不著那麼勤快。再說覃琴一回家,我就會變的,真的,我會往死裏對她好,我隻有她這麼一點想頭了……”林呈祥眼睛有點發紅。

“可是,她要跟你去了,我和小雅都放不得心。”覃玉成直率地說。

“我曉得,你們舍不得她。”

“我們都處親了,再說,我們畢竟有一份工資,覃琴在這肯定比在大洑鎮過得好些。”

“她心裏好不好呢?我看還是依你說的,回不回,由覃琴自己定吧。”

覃玉成點頭應承了,又與林呈祥約好,讓他先到客棧過一夜,第二天等他的消息。說著看看天色不早了,兩人就相跟著出了茶樓,沿著河堤往街上走。覃玉成走著走著心裏冒出一句話,想壓都壓不住,四下瞟瞟,見周圍並無他人,便憋著嗓子說:“你有梅香的消息麼?”

林呈祥同樣很警惕,低聲道:“沒有,還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你沒找過她?”

“到山裏去過幾次,沒找到……後來一想,她若是還在世,就是找到了也不敢露麵,會抓去坐牢的,就沒找了。天曉得她是餓死在山裏,還是做了叫化子,到天遠地遠的地方討米去了。”

覃玉成很想把梅香半夜回家見覃琴的事告訴他,話都衝到了喉嚨口,可還是忍住了。他也不能斷定覃琴真見過媽媽,也許那真的隻是她的夢呢?

回到南門坊,覃玉成就把林呈祥來接覃琴的事跟小雅說了。小雅立即反對,那不行,他說接走就接走啊?覃玉成說,人家畢竟是她的親爹,他有這個權力,隻是讓不讓他接,還是聽聽覃琴的意思再說吧。小雅說,我若是覃琴,就不會認他,他盡過親爹的責任沒?覃玉成說,他來接她,不就是想盡自己的責任麼,我們也該體諒他。小雅就說好吧好吧依你的,隻不過你話要好些說,莫傷著覃琴,你想過沒有?要她承認自己的親爹,等於承認自己的私伢兒身份呢。

覃玉成不吱聲了,私伢兒三個字刺得他的耳朵疼。

覃琴放學回來了,在飯桌上,覃玉成的話沒有說得出口。吃完飯,他又陪著覃琴在房間裏做完作業,才裝著偶爾想到的樣子說:“覃琴,你想過你親爹麼?”

覃琴搖了搖頭。

“為什麼?”

“我沒親爹。”

“人人都有一個親爹的。”

覃琴咬著嘴唇不言語。

“要是你親爹接你回大洑鎮,你願不願意?”

“我沒親爹,我哪裏也不去,我就在寄爹這等奶奶回來。”覃琴眼裏盈了淚,仰頭凝望著覃玉成,“寄爹,是不是你不想要我了?”

覃玉成鼻子一酸,眼睛就濕了,顫聲道:“不是的,你在寄爹這住一輩子寄爹都願意,隻不過……唉。”他不好說什麼了,覃琴肯定明白誰要來接她,她已經表明了她的態度。可憐的伢兒,還在幻想著奶奶回來呢。

“寄爹,你莫憂心好麼?我以後一定會乖,會聽話的,”覃琴眨巴著眼睛說,“我再也不跟同學吵架,罵我小地主婆也由他們去,他們就是往我身上吐痰我也忍著,放學了我就幫寄娘做事,我不光掃地,我還會擇菜、燒火……”

覃玉成摟住她的肩膀:“嗯,寄爹曉得你能幹。”

覃琴想想又說:“寄爹,你哪麼不是我親爹嗬?”

“你想我是你親爹?”

“嗯,寄爹要是我親爹,那多好啊!”

“蠢女伢,親爹不是你想哪個就哪個的。”

“你要是不跑來唱月琴,不離開我媽,你不就是我親爹了麼?”

覃玉成想說,我要是不離開你媽,可能就沒有你呢。可他沒說出口,這話對覃琴有點殘忍。看來,覃琴對自己的身世還是有所了解的。他悄悄歎口氣,輕聲說:“覃琴嗬,人這一輩子會有很多事都是老天注定了的,由不得我們自己。可是我們仍然要好好做人,好好過日子。你不要想太多,好麼?”

覃琴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第二天早晨,覃玉成本想等覃琴上學去了,就去找林呈祥,把覃琴的態度告訴他。但覃琴背上書包還沒出門,林呈祥就找上門來了。他們在池子邊相遇,覃琴瞟見林呈祥,眼皮一垂,埋頭就往門外走。林呈祥一把抓住她的書包帶子:“覃琴,就不認得我了?”

“你是哪個?” 覃琴說。

“你曉得我是哪個。” 林呈祥說。

“我隻曉得你是那個想把我從寄爹身邊搶走的人。”

“跟我走好麼?”

“不好。”

“你應該在我身邊,我是你……”

“你鬆手!我要上學了,再不鬆手我就咬你!”

林呈祥舍不得鬆手,覃琴當真回頭抓起他的手咬了一口。林呈祥隻好鬆手了。覃琴轉身就跑,眨眼就出了大門,消失在街頭的人群中。覃玉成來到林呈祥身邊,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林呈祥傷心得很,望著覃琴消失的方向說:“玉成,我真是沒什麼想頭了。”

沒有想頭了的林呈祥回到一方晴,在自己床上躺了一天一夜,飯都懶得起床吃。到了第二天夜裏,才到別人灶房裏摸了兩個粑粑喂嘴巴,然後繼續攤屍,繼續心灰意懶。攤到又一個黑夜來臨,他爬起來,拿來半邊剪刀,插進隔門的門縫裏,用力地撥那邊的門閂。這間住房是土改時分給他這個雇工的,就在梅香房間的隔壁,原來他還心中暗喜,以後夜裏會梅香就方便了,誰知梅香一去就再沒有回來。後來想念媽媽的覃琴就睡在了梅香的床上。現在,覃陳氏走了,覃琴也走了,覃家的人一個也沒有了,一方晴算是徹底敗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