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閂吱呀吱呀地被他撥開了,推開門,熟悉的氣息撲麵而來。他貪婪地深吸了一口氣,慢慢地走了過去。房間一片晦暗,窗戶上有淡白的月光。他摸索著在床沿上坐下來,拿過枕頭,放在鼻子下嗅了嗅。他聞到了梅香醉人的體息。梅香走了多久了?三年,四年,還是五年?可他覺得昨晚她還在這枕頭上睡過。他將整張臉都壓在枕頭裏,想象著過去的歡愉……一個念頭冒出來:也許,穿上梅香的衣服,就會感受到她的擁抱呢。他打開了衣櫃,想挑一件梅香的棉衣,那樣梅香的擁抱就會更柔軟,更溫暖。可是他沒找到棉衣,連單衣都沒找到,衣櫃裏除了一些零碎的布頭和幾件覃琴的嬰兒衣服,什麼也沒有。誰拿走了梅香的衣物?莫非梅香回來過?他坐回床上,眼裏不覺濕了,梅香肯定回來過,可是梅香,你為何不見我呢?你不曉得我想你麼,我想跟你一起去啊。他倒在床上,將枕頭緊緊摟在懷中,就像在遙遠的深夜摟著梅香一樣……
後來他被人搖晃了一下,整個黑夜都動蕩不已,一個熟悉的聲音低聲叫喚,覃琴,覃琴,媽媽來了。朦朧之中,他看到了梅香模糊的麵龐。他想他是在夢中,隻有在夢中,他才有幸見到梅香。他慢慢坐起,委屈地說,梅香,你就隻想到覃琴,沒想到我嗎,你連我都認不出來了嗎?梅香摸了一把他的臉,噢,是你嗬,我沒想到是你。他歎道,唉,如今我隻有在夢中才能見到你了。梅香說,能在夢中見到也不錯,至少還有夢中緣啊。他抓住梅香的一隻手,她的手熱乎乎軟綿綿的,跟真的一樣。梅香,你是不是怨我,搞得你有家難歸啊?我心裏好悔,我不該上台控訴你的。梅香搖頭,怎能怪你呢,這都是命。他傷感地說,如今我真的是孤家寡人了,你走了,你娘也走了,覃琴也隻認寄爹不認我這個親爹了。梅香說,覃琴是自己的親骨肉,你就不要怪她了,從來沒有讓她認過,你叫她麵子上如何過得去嗬,別人說她是私伢兒你心裏好過麼?他沉默了,即使是在夢中,梅香的話也是那樣在情在理。梅香又說,你呀,一個大男人,不要光想著自己,隻要覃琴好,叫誰爹都一樣,幸虧玉成收留了她,我們感謝都來不及呢,就莫計較別的了。他點頭,好,我聽你的。梅香說,你要真聽我的,從此以後就不要遊手好閑了,你要到農業社出工,要好好活著,不是為自己,是為覃琴,萬一以後覃琴需要你做點什麼呢?就是不需你做什麼,你看著她長大,心裏也舒服啊。他點頭,梅香,你的話聽著也舒服呢,你這麼一說,我就有想頭了,可是你呢?你在什麼地方,過的什麼日子?幽暗之中,梅香淡然一笑,我嘛,住在你想得到找不到的地方呢,我過得好,你不用掛牽。他抓住她的手捏了捏,很粗糙,從她的手看得出生活的艱苦,哪會過得好呢。他酸楚地道,梅香,隻要我倆分開,到哪都過不好的,帶我走吧,天天吃草喝水我都願意。梅香拍拍他的腮幫子,又說妄混話了,跟我一起你就變成鬼了呢,白天晚上都見不得人,以後還哪麼見覃琴?當她有一天想見親爹的時候,她到哪裏去找你?他啞然,半天才說,那我們就這樣分手了?梅香摸摸他的額頭說,隻要心裏想著,就不是分手,再說,我們不是可以在夢中見麼?他說,那你要時不時到夢中來見見我,別讓我把心都想成了一坨鐵!梅香點頭,我答應你。他又說,你欠我的名份隻怕是永遠也得不到了,可我不想什麼都沒有,你要讓我親到你,摸到你。梅香不說話,俯下身來,抱住了他的頸子。他渾身一顫,隨即摟住梅香的腰,眨眼之間,他與她溶化成了一個人。
第二天早晨起來,林呈祥看到了他的夢留下的痕跡。他細心地迭好被子,吃過早飯,便穿上草鞋扛上鋤頭,吹著口哨到農業社做工去了。
自從喝過覃玉成的喜酒之後,季為民就再也沒有來過南門坊。當然,覃玉成有機會見到他,不過大多是在公共場合。蓮城一有政治運動就開萬人大會,一開萬人大會季為民就會出現在主席台上。覃玉成沒有再找過師兄,人家當副市長了,再找就有攀附之嫌了。
星期天下午,覃玉成夾著月琴去望江茶樓,半路上,見季為民從對麵走來,右手夾支煙,左手插在褲口袋裏,埋著頭,心事重重的樣子。覃玉成揚起手,想打個招呼,季為民正好一抬頭看見了他。覃玉成恭敬地叫道:季副市長!但季副市長好像沒有聽見,一轉身,拐進一條巷子去了。覃玉成揚起的手舉在空中,半天才落下來。這不是他頭一次在街上碰到季為民,季為民也不是頭一次回避他了。他感到,季為民不光是擺官員派頭,同時也在忌諱著什麼。
進了茶樓,由於情緒不佳,覃玉成彈唱得有些馬虎。茶客們都是老相識了,倒也不挑剔,照樣給他鼓掌,畢竟,他們免費飽了耳福,表示謝意是應當的。唱了一氣之後,他意外地發現季為民坐在一個角落裏,戴了頂藍帽子,還係著圍巾,臉露出的部分很少,可能除了他,沒人能認出這是一張副市長的臉。他沒有跟他打招呼。他不想熱臉挨冷臉。他不相信季為民還有這種平民的雅興,他肯定不是為聽他唱月琴而來。聽說市政府有個小禮堂,每過幾天就放一場內部電影,那電影不比唱月琴好聽好看得多麼?
天色漸晚,茶客們的臉暗下來。覃玉成收起月琴,要回家了。他邊和老板打招呼邊從季為民跟前走過,裝出沒看見的樣子。他感覺季為民的目光粘在他的背上。他一出茶樓,季為民就跟上來了。覃玉成放慢了腳步,等季為民來到身後,回頭道:“我以為你真的不理我了呢。”
季為民淡然一笑,不言不語。
覃玉成說:“梅香的事,我又沒怪你,為何見我拐腦殼就走?”
“我沒在意你怪嗬,我拐腦殼了麼?”季為民說,“梅香的事是處理得不太妥當,可她自己要負主要責任,要怪也怪不到我頭上。”
“那是,誰讓她跟政府作對呢?事情也過去這多年了,我早不想它了。”
“該想時還得想,馬上要對資本家和工商業者實行社會主義改造了,所有出租房屋都將收歸公有,南門坊也不能例外,你和小雅可要引梅香為誡,有個正確態度。”季為民的副市長派頭不知不覺流露出來了。
“明白,該歸公就歸公吧,反正我們也沒收過租金,給我們留下三間,能過日子就是了。”覃玉成問,“你來就是跟我說這事的?”
“是順便和你說說,我是出來聽聽月琴散散心的。”季為民的眉心皺出一個淺顯的川字。
“你也有煩心的事麼?”覃玉成關切地問。
“你以為副市長就沒煩心事了?比你更多呢。”季為民苦笑一下。
“那是,比百姓操的心多得多。”覃玉成信然,說,“看得出來,你一點也不快活。你把那些煩心事拿出來說說,也許就快活了。”
季為民四下看看,邊走邊說:“我的事說了你也不懂的。”
覃玉成說:“不見得吧,無論達官貴人還是布衣百姓,都食人間煙火,那七情六欲喜怒哀樂還不是一樣的?”
“我為自己政治上不成熟,說話做事不老到而煩惱,你懂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