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那我是不懂。”覃玉成點點頭,“不過,不管如何,以後隻要有我幫得上忙的,你就來找我們吧。”
季為民搖頭:“我的忙你永遠也幫不上的。”
“話別說死了,人生難料的。”覃玉成說。
過去許多年之後,季為民會想起這句話,因為覃玉成後來果真幫了他的忙,幫了他一個生死悠關的大忙,不過此時他們都還對命運的捉弄茫然無知。
兩人走到街口,覃玉成說如副市長不嫌棄,請他到南門坊共進晚餐。但是副市長顯然沒有心情,說家裏人還等著的晚上還要開會雲雲。覃玉成隻好握手作別。季為民扭頭欲走,卻又開口問:“聽說,你收養了梅香的女兒?”
“你哪麼曉得?”覃玉成再次感到意外。
季為民說,丁玉敏同誌在市一中當校長,學校有個女生特別刻苦,成績不是第二就是第一,那天她把那個學生帶回家,被他看見,發現她長得特別像梅香,一問,原來她就是梅香女兒覃琴。覃琴是不是還沒有上戶口?聽說大洑鎮不給開證明?地主分子都要實行給出路的政策嘛,何況地主的子女呢。一個女孩子無依無靠,好容易有了個寄爹,應當給予方便嘛。這事我會過問一下,你們放心吧。
“那太好了,我們全家都謝謝你啊季市長!”覃玉成連忙拱著手說。
季為民揮了一下手,轉身走了。覃玉成感激地目送著他,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才欣喜地回南門坊去。
大洑鎮成立人民公社這天,林呈祥打著一麵彩旗,跟著一支敲鑼打鼓的隊伍到蓮城報喜去了。在公墓廣場,他們碰到了市一中的腰鼓隊,他看到了舞著紅綢打著腰鼓的覃琴。女兒又長高了,辮子也更長了,兩隻眼睛像甩流星似的瞟過來睃過去。他衝覃琴笑了笑,覃琴沒理他,頭一扭就背過身去了。但他曉得覃琴看到了他,覃琴的目光像羽毛似的在他臉上掃了至少兩遍。
他們是步行去蓮城的,因為要一路遊行,一路喊口號,往返花了一整天的時間,累得兩條腿都不像是自己的了。在公社食堂吃了一頓大鍋飯後,他澡也懶得洗,往床上一攤,望著樓板想起了梅香。好久沒在夢中見到梅香了,他真想她,真想把看到女兒的情況告訴她。女兒不光越長越漂亮,花朵兒似的,還成了中學生呢。
他閉上眼睛,閉上眼夜就深了,夢就來了。
他依稀地聽到窗戶篤篤篤地響,黑夜輕微地顫動。他想起了很久以前自己敲梅香的後窗的情景。沒想到,現在輪到梅香來敲他的窗,他的夢了。他興奮地從床上浮了起來,往後門漂過去。他剛把門打開一條縫,梅香就像水一樣流了進來。他迫不及待地將梅香摟住。他們像兩朵雲,兩坨發酵的麵,荷葉上的兩顆露珠,剛剛挨著就粘合在了一起。床善解人意地飄了過來,墊在他們身下,把他們送入美夢深處……你舒服麼?他問。梅香點頭。舒服就好,我就要你舒服,你舒服我心裏更舒服。他不知疲倦,貪婪地吮吸著炒米的香味,顛狂地折騰她和自己,直到癱軟下來,才喘著氣向枕邊那個模糊的麵影訴說白天所見的情景。你曉得麼,覃琴的臉就跟荷花苞苞一樣呢,又嫩又紅,兩條辮子呢黑油油的,人一走就跟兩條泥鰍一樣甩來甩去。眼睛呢就是兩粒玻璃珠子,又黑又亮,瞟你一眼就像抽你一鞭,心裏就一麻!梅香捂住他的嘴,莫說了,再說我受不了啦!梅香像條泥鰍扭動起來。他摸她的臉,一手的淚。我要去見覃琴,我要見我的女兒,再不見女兒要忘記我了!梅香很真切地叫著。他忙捂住她的嘴,你莫吵,莫驚動了鄰居,莫讓別人把我們的夢破了。女兒想忘記我,我心裏清白,我讓她沒麵子,可是女兒不會忘記母親的。你要是到蓮城去看女兒,會嚇著她,會給你和她都帶來麻煩的,你莫非忘了,你還是個逃亡地主婆麼?他對著她的耳朵,用很低的聲音勸說著。我不管,梅香說,隻要見到女兒,抓起來也值!他說,你不怕,可覃琴就怕了,她就有一個坐牢的媽媽了,她就會落一身的白眼了!梅香沉默了,她的鼻息吹在他的胸口,弄得他癢癢的。夜更黑了,夜的黑在他們身上一層一層堆積起來。梅香動了動身子,喃喃說,我哪麼就沒想到這一層呢?不過,我還是要去看她的,總有一天我會忍不住的,我一不坐汽車,二不坐船,三不走路,我做夢去不就是了?別人不就看不到我了?他摟住她,那是,就跟現在一樣,沒有人曉得,其實嗬,隻要覃琴過得好就行,真得要謝謝玉成兩口子呢,把覃琴當親閨女一樣待著,親閨女也沒這麼親。梅香在他懷裏拱了拱,是嗬,玉成欠我的情早還回來了,還了還有多的了。他舔一下她的頰,所以呀,我們應當高興才是,也是前世修了福呢,來,我們再高興一回。他們扭結在一起,在高興的波濤裏沉浮,然後酣睡在對方的懷抱裏……後來,窗戶發白了,一縷淡淡的曙色照進了他們的夢。雄雞的鳴叫驚醒了梅香,她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慌慌張張地穿衣服。林呈祥翻個身,扯扯她的衣角,再睡會吧,回籠覺好舒服咧!不了不了,我要走了,這個夢做得太久了。
梅香悄悄拉開門,水一樣流走了。雞又啼了幾聲,四圍的人都還沒醒,都還在夢中。林呈祥站在門口,望著後院那棵在晨風裏顫抖著的椿樹,望著西北方向迷茫的遠山,渾身一激愣。這是夢嗎?這不是夢了,沒有梅香就不算是夢了。但他不願意夢就這麼散去,他想長夢不醒。於是,他匆忙穿好衣服,帶上他剛添置的一件時髦用品:手電筒,出了一方晴,朝著夢的方向大步追去。
他跑得很快,在黑虎峽口,他看到了梅香的背影。那背影與夢中一模一樣,一閃就不見了。下起了蒙蒙細雨,他撩開腿往峽穀裏竄。細若牛繩的山路在他腳下起伏著,扭動著,路邊的草葉拉扯他的褲腳。雨水濡濕了他的頭發,模糊了他的視線,他顧不了這多,低著頭一味疾走。
總算到了峽穀底部,到了那個他到過幾次了的洞穴裏。岔洞裏堵塞的塊石早已被他扒開,裏麵露出的是一堵光滑的石壁。上山的暗道到底在哪?他打開手電筒,四下查看。忽然他意識到,這是一個沒有出路的死洞,是二道疤用來迷惑外人的。他退了出來,望了望四周陡峭的岩峰。一聲鷂鷹的啼唳刺入他的耳腔,轉身一望,但見那個熟悉的扇形黑影掠過頭頂,往峽穀更深處而去。他追隨著鷂鷹,高一腳低一腳地沿溪而行。在一處不顯眼的岩壁下,他發現一片茅葉打了個結。這是個草標,也是一個暗示。果然,在草標左側那片濃密的藤蘿後,他找到了那個極為隱蔽的洞窟。他摸了進去,左彎右拐,盤旋向上,洞頂越來越高,岔洞也越來越多。洞裏很溫暖,隱隱的還可聽到潺潺的水聲。他往有人跡的地方走,穿過一個狹長的窄洞之後,暗道終於到了盡頭。
他出了洞口,眼前豁然開朗。他驚奇地發現,在這不為人知的黑虎山的頂部,四麵岩峰圍擁著一片開闊地,有開墾的田土,有蓄水的池塘,西側石壁下有個大洞窟,洞窟旁還有一幢茅屋,屋簷下碼著舊年摘下的老南瓜,一隻母雞帶著一群小雞在啄食,而梅香呢,正坐在門檻上摘紅薯秧。他慢慢走攏去,兩眼直直地盯著她。梅香莞爾一笑,發什麼呆嗬,快過來幫我,天下雨了正好插紅薯呢!他拿手電筒敲了一下頭,疼痛很真切,但他還是問,這,這不是夢吧?梅香遞給他一個木墩,說,你就當成是夢好了。他挨著梅香在木墩上坐下,拿起一根薯秧摘著,秧葉上的水珠滑落到他手背上,清涼清涼。他眼裏模糊了,忍不住丟了薯秧,抓住梅香的一隻手,哽咽著道,真好,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