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覃琴一走,小雅的日子就不好過了,她時常坐在櫃台裏發呆,不叫就醒不過來。覃玉成怨她,你怎回事,覃琴就像你的魂似的。小雅說,還說我呢,你的心不也全在她身上?現在覃琴走了,你的心也還沒回來。覃玉成說,你是說,我冷落你了?小雅說,你覺得呢?覃玉成認真想了想,可能有點吧,你要我怎麼做呢?小雅說,這種事,還用我說嗬?覃玉成說,你教教我嘛,你又不是不曉得我,我學著做嘛。小雅說,別人天生就會,無師自通,就你不開竊,把你學月琴的聰明勁拿一點出來嘛,我就喜歡你巴皮巴肉。覃玉成說我還不巴皮巴肉麼,天天都抱著你睡的。小雅說不夠不夠,我要你幫我洗澡,你還從來沒有幫我洗過澡呢!
覃玉成於是燒了水,提著澡盆到房間,給小雅洗澡。小雅順手一拉燈繩,那顆鴨梨似的電燈泡就亮了。她剛剛脫下上衣,覃玉成就背過臉去。他感到小雅的白晃晃的身體將他的眼睛燙了一下。小雅不高興了,玉成,我是你堂客,你怕什麼醜?現在我們倆個就是伊甸園的亞當和夏娃,我是你的肋骨做成的,你看見我就跟看見你自己一樣,有什麼醜的呢?你不是說喜歡我麼?喜歡我就不許背過臉去!覃玉成囁嚅著,我是喜歡你,可這喜歡不是那喜歡……小雅不由分說將毛巾塞到他手中,我不管,我要你的這喜歡,也要你的那喜歡,給我洗!
他隻好給她洗,但是他還是固執地拉滅了電燈。月光從窗口透入,小雅的身體朦朦朧朧的泛著白光。他不敢正眼看她,但心裏安靜些了。他撩起水澆到她身上,晶瑩的水珠便像月琴聲一般丁丁冬冬地濺落到澡盆裏。他給小雅塗抹香皂,她柔軟的肌扶波浪般在他手心起伏不止。但他的手始終不敢往她胸前去。有句鄉諺說:男子的頭,女子的腰,隻許看,不許撓。這是夫妻之外的禁忌,不應束縛於他,但更多的禁忌在他心裏,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看著他勉為其難的樣子,小雅長歎一聲奪過毛巾,自己揩洗著自己。
洗完了,她要他抱她到床上去。他抱了,像抱了一團柔軟的火,他把她往床上一放,就退到一旁。她拱了拱身體,你就一點不想要我麼?他無言以對。她說,看來,你真要像待梅香一樣待我一輩子了。他怯怯地說,你不高興了?她說,你看我高興得起來麼?他說,我們彈月琴吧,隻要一彈月琴,心裏就會舒暢的。他拿過一把月琴放在小雅懷裏,然後自己抱起師傅留下的那一把,調調弦,坐在床邊輕輕地彈了起來。
但是小雅沒有跟著他彈,兩隻眼睛幽幽地盯著他,大聲說,玉成,難道我就不如一把月琴麼?你為何不把我當作一把月琴來彈?我恨你,我恨這月琴!她驀地跳下床來,抓起那把月琴就要往地上砸。覃玉成趕緊連人帶琴緊緊地抱住。小雅伏在他懷裏不動了,她淚水打濕了他的前胸。他用手掌替她揩著眼淚,輕聲說,對不起小雅,我喜歡你,我越喜歡你就越珍重你,越不敢有別的想法,我不能誤你,你若願意,就另找個你喜歡的男人吧。話剛說完,腮幫上不輕不重地挨了小雅一巴掌。你混賬!再說這種話我抽爛你嘴巴!小雅凶神惡煞般推開了他。兩人默然相對,良久,她撫了撫他挨打的腮,問他疼不疼。他搖頭說不疼。她鼻子一哼,疼也是你活該,你就是欠打,彈月琴吧,不把我彈高興你不許歇手!
他如蒙大赦,連忙坐下撥動琴弦,讓晶瑩剔透的琴音滿屋跳個不停。
一個戴鴨舌帽的男人來到南門坊,要聽覃玉成唱月琴,覃玉成就唱起了《雙下山》。那男人才聽了一半就鼓起了掌,說覃師傅真是名不虛傳嗬,不得了不得了,就這麼定了,跟我們去武漢吧!覃玉成聽得莫明其妙,問了半天才明白:來人是市文化館的趙老師,特意前來邀覃玉成加入曲藝隊,去武漢參加中南五省曲藝彙演。趙老師還強調說,這是季為民副市長親自抓的工作,覃玉成也是季副市長點的名。
覃玉成好幾年沒見過季為民了,以為季副市長早把他這個師弟忘記了呢,心裏便小小的感動了一下。但他沒有馬上答應趙老師,說要去的話,小雅也要一起去,她的嗓子也不差啊。趙老師滿口答應,好的好的,秤不離砣,公不離婆嘛,我還曉得你們有鋪子要開,不能影響你們的生計,所以每天給你一塊錢誤工費,這樣行了吧?
還有什麼不行的呢?他們就遵照趙老師的吩咐,每天在做生意之餘,認真地練習起來。其實,都唱了半輩子了,技法與唱詞都是滾瓜爛熟的,也沒有什麼好練的,隨手便彈,張口即唱。
半個月後,他們跟著趙老師登上了去武漢的輪船。
這天半夜時分,輪船駛出了蓮水河口,進入了碧波萬頃的月亮湖。覃玉成沒有睡意,從三等艙的鐵床上爬起,來到船首看風景。小雅不聲不響地偎在他身後。雲彩中的半個月亮時隱時現,夏夜的湖風吹得使他們通體涼爽。他久久地掃視著雲影飄渺波光粼粼的湖麵,沉浸在對過往歲月的零星回憶中。忽然,他看到兩條魚影一前一後地掠過水麵,便下意識地揮了一下手。過了一會,它們又在他眼皮下出現了。它們像人一樣豎起身子,閃著亮晶晶的眼睛,向他搖了搖鰭翅,發出嘰嘰、嘰嘰的聲音,好像在說,爭氣、爭氣。他呢不由自主地也吱吱、吱吱地回應了幾聲,仿佛說一定、一定。兩條大魚就快活地擺著尾巴,滑向了湖水深處。
到了武漢,趙老師突然提出來,小雅就不要上台了,由覃玉成一個人唱《雙下山》,生旦兩角一肩擔,這樣才更有特色,更能給評委留下深刻印象,也更容易出奇製勝。覃玉成皺起了眉,他哪能同意呢,小雅不上台我也不上台。小雅卻說,趙老師說的有道理啊,你上台就是我上台,你我還分什麼彼此?我正好到台下給你鼓掌呢,把你全身的本事都拿出來,震一震他們的耳朵!要是拿到一個獎,那些講唱月琴是上不了戲台的小把戲的人就沒話可說了,我爹也含笑九泉呢!
覃玉成就沒話說了,就在那個悶熱的夜晚夾緊屁股上了台。
強烈的燈光當頭照著他,他一陣頭暈目眩,竟什麼也看不清。台下黑糊糊的一片。他抱緊了月琴,一時不知所措。他仿佛置身於一個大蜂巢,嗡嗡的議論聲塞滿了他的耳朵。別人在看他的笑話了——到底是沒來過大碼頭沒上過大戲台的土老八,他怯場了呢。這時,小雅清脆的聲音像一支利箭穿過了那些渾濁的嗡嗡聲,直抵他的腦際:玉成看你的了,沒人唱得比你好!同時,一隻玉色的胳膊從第一排高高舉起,衝他招搖不已。他眨眨眼,看見了小雅的笑臉,整個禮堂裏,他就看見了這張熟悉的臉。小雅的笑容立即感染了他,心裏平靜下來,臉上的淺笑無聲地綻開。他捏住了撥子,但是他引而不發。他端坐在那束追光裏,掃視著台下黑壓壓的人群,好像在說,你們說完了沒?沒說完就繼續說吧,我等你們說完。如此一來,台下的人們好像不好意思了,紛紛閉上了嘴,嗡嗡的聲音潮水般退了下去。麵前的麥克風也謙恭地向他低下了高貴的頭顱。直到這時,他才咽口痰潤潤嗓子,輕巧地撥動了琴弦。
當那一小段過門從弦上跳出,錚然作響時,覃玉成自己也為之一震:他從沒聽過自己的月琴如此的悅耳,如此的美好!喇叭放大了他的琴音,也放大了他的自信。整個禮堂都成了一個巨大的共鳴腔,他的一個小小的撥動,就會引起心靈的震顫。他亢奮不已,氣沉丹田,把圓潤洪亮的嗓音唱了出去。他一忽兒扮少僧,一忽兒飾幼尼,一會兒用真聲,一會兒使假嗓,轉換自如,彈唱瀟灑。此時此刻,師傅的每一句教導發揮了作用,他將所有的細節都處理得恰到好處。每一句道白都念得抑揚頓挫,每一個滑音都唱得雁過無痕……他完全沉醉在自己的彈唱之中,周圍的人、燈光、悶熱的氣氛,一切的一切都不存在了。他的感覺裏隻剩下自己和月琴,而通過彈與唱,他和月琴溶為了一體。他不是他,他就是他彈唱出的聲音,他振動著透明的翅膀在空中飛翔……罵一聲少和尚說話太猖狂——我膽大如天樣!——你豈不知佛祖頭上有三道光,你不怕菩薩知道把罪降?——講什麼佛祖頭上有三道光,說什麼菩薩知道把罪降,走、走、走,走過了三十五裏桃花店,行、行、行,行過了二十五裏杏花村——桃花店裏出美酒,杏花村裏出佳人。——倒不如你和我,做一對才子配佳人,做一對才子配佳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