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覃思紅的臉蛋,聽著蹦跳如豆的月琴聲,覃玉成想起了覃琴的小時候。那時他和寄女是多麼貼心貼肺啊,誰知長大了會變得如此隔膜呢?現在,他聊以自慰的是,覃琴給他留下了一個好外孫女。覃思紅不僅喜歡彈月琴,和他很親密,而且性格也活潑開朗,她隨便撒個嬌,就能讓你把任何煩心事都拋到九霄雲外。
他沉醉在外孫女尚顯稚拙的琴聲裏,嗅到了好聞的炒米的香味。
月琴聲中,樓梯咯吱作響,有腳步往上升。梅香出現在樓梯口,接著林呈祥也露了出來。因為有覃思紅的連係,現在兩家人是常來常往了。梅香不再避諱有人看到她,因為幾乎沒有人認得她,也沒有人記得她這個逃亡地主了。每過一段時間,梅香就要帶著山貨土產來蓮城看外孫女。
覃玉成衝梅香招招手,又指指覃思紅,示意她在彈琴呢,先別打擾她。梅香和林呈祥便輕手輕腳地走攏,放下背簍,悄悄地站在一旁。覃思紅彈完一曲,回眸一笑,將月琴往覃玉成懷中一丟,撲到梅香胸前,摟住她的頸子叫道:“親外婆親外公你們又來了!”為了以示區別,又以示撫慰,覃思紅自作主張叫梅香與林呈祥為親外公與親外婆,而在叫覃玉成與小雅時,則將原有的寄字省略了。
小雅在一旁說:“好了好了,莫肉麻了,也不怕另外一對外公外婆嫉妒啊?”
覃思紅立即回頭摟住小雅親了一口:“外婆莫急,我會平均分配的嘛!”
梅香便笑道:“這女伢也不曉得前八輩子修了什麼福,讓兩對外公外婆來疼她!”
覃思紅調皮地道:“那今天親外婆又拿什麼來疼我啊?”
梅香指指背簍:“有嗬,有板栗、薯糖,還有一個天大的好消息呢!”
覃玉成便問:“什麼好消息有天大啊?”
林呈祥說:“是這樣的,昨天碰到季為民——噢,他又到我們大洑鎮臨時蹲點去了——他特意告訴我,中央作了決定,凡多年來遵紀守法,老實勞動的地主分子都一律摘掉帽子,給予公社社員的待遇。梅香的戶口一直沒銷的,她可以回來,還可以承包一份責任田。”
覃玉成雙手一拍:“哎呀,這好消息比天還大呢,太好了!”
小雅也喜逐顏開:“就是就是,以後梅香就不用躲躲藏藏了!梅香,那你趕快搬下山來跟林師傅完婚吧,那黑虎山又遠又偏僻又冷清,怪可怕的!”
梅香說:“這個再說吧,其實那裏山青水秀,蠻好的,我都住慣了,還不想下山呢。完婚就不必了,在一起都這麼多年了,怕挑起屎來臭呢。”
林呈祥說:“梅香也怪,以前為置一分田,起早摸黑嘴巴裏省,費多少心,下多少力?如今給她一份田土,她倒看不上了。”
梅香說:“不是看不上,便宜得來的田地總覺不穩當的,今天給了你,明天也許收回去。再說田裏能賺幾個錢?不如我在山上隨便撿點山貨挖點藥材呢。”
覃思紅說:“親外婆你是不要急著下山,我還想到你那去耍,當幾天山大王!所以呀這消息不見得有多麼好。”
梅香說:“消息當然是好消息,有它親外婆就不是地主婆了。”
覃思紅小嘴一噘:“我從來就沒覺得親外婆是地主婆,你一點也不像啊!好了,不跟你們說了,我要上學了!”說著,從背簍裏抓了幾把板栗用衣襟兜著,蹦蹦跳跳地走了。
覃思紅一走,覃玉成和小雅忙把林呈祥和梅香邀進屋,沏上茶,四個人絮絮叨叨地拉家常。梅香收起笑容,抓住小雅的手說:“小雅,玉成,按說今朝我應當好高興的,可是我還是怕高興早了。覃琴好多年沒見我了,她嫌我這個地主婆的娘!我不怪她,我曉得她心裏苦。可我心裏就不苦麼?我想她呢,有時一個人在山上,望著月亮睡不著覺,唉,我眼淚那個流哇,像屋簷水滴個不住。如今我摘了帽了,不會影響覃琴革命進步了,她應當不要避嫌了,可是怕她一時半會轉不過彎來呢。”
覃玉成安慰道:“畢竟是親生骨肉,她會認你的,你不用急。”
梅香說:“腦殼上的白頭發一天比一天多,我哪能不急?就怕哪天她還沒認我,我就抻腿了呢。”
林呈祥插嘴說:“梅香的意思,解鈴還須係鈴人,她想去酉山埡看看覃琴,把摘帽的消息告訴她,也好給覃琴一個台階下。所以想征求一下你們的意見,不知你們同意不同意。”
覃玉成說:“我們有什麼不同意的?你們是她親爹娘,應該啊!隻不過路途遙遠,最好跟覃琴打個招呼,讓她有個思想準備,再說也免得撲空。這樣吧,我們現在就去給她打個電話。”
梅香連連稱好。
四個人便相跟著去了十字街口的郵電局。覃玉成掛了覃琴的長途電話,在長椅上等了一會,就按照喇叭裏的提示,進了一個電話間。梅香透過玻璃門看見他在裏麵對著話筒說話,緊張得大氣不敢出。過了一會,覃玉成出來了,梅香迫不及待地問:“覃琴的意思?”
覃玉成搖搖頭:“她不同意你去看她。”
梅香臉一陰:“你沒說我摘帽了?”
覃玉成說:“說了。”
梅香問:“她怎麼說?”
覃玉成頓了頓才說:“她說,沒摘帽是地主,摘了帽是摘帽地主。”
梅香張口結舌,雙膝一軟,竟然癱倒在地,昏厥過去。林呈祥和小雅急忙將她攙起,放到長椅上。覃玉成解開梅香的棉衣領子,輕輕地掐她的人中穴。梅香猛咳幾聲,終於蘇醒。她也沒看清麵前是誰,一把抱住覃玉成就哇哇大哭起來。
誰也沒有料到覃琴不久就會回來了,而且一回來就再也不走了。
是春天了,後院石階上的青苔開始泛出淺綠,柚樹鼓起了花苞,孤獨的貓在深夜裏長一聲短一聲地嚎叫。一天,覃玉成正在店子裏教覃思紅彈琴,腦殼忽然像被猛擊了一掌,嗡嗡作響,一時竟暈頭轉向,不知身在何處。他閉上眼睛靜了一會,眩暈感才慢慢消失。他心裏發慌,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但他預感有事發生了。
這天下午,那件事就向他走來了。一個禿了頂的男子夾著一個皮包來到了南門坊雜貨店,他說,他是酉山埡公社的主任,姓張,是覃琴書記的同事。覃玉成鎮定地給他沏茶,聽他的下文。張主任說,覃書記出事了。覃玉成不吱聲,隻是看著他泛紅的麵頰和兩片油亮的嘴唇(他中午在街上喝了酒吃了肉吧?),等待著那件事的真相。張主任說,噢,你也不要太擔心,也不算太大的事。事情是這樣的,覃書記這個人思想一向是很正統的,很革命的,紮根鄉下幾十年,對自己的要求也是很嚴格的,所以呢現在有點轉不過彎來。怎麼說呢,對新時代不理解,有抵觸情緒吧。私下也跟我發過牢騷,說辛辛苦苦幾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前不久在縣委黨校學習,她突然衝到台上去,搶過麥克風大喊過時的革命口號,什麼階級鬥爭一抓就靈啊,什麼反對複辟繼續革命啊,搞得秩序大亂!這怎行呢?主持會議的同誌就去搶她手中的麥克風。她不肯給,兩人就扭成了一團。一來二去,她不知怎麼就跌倒了,腦殼在講台上磕了一下……她磕破頭了?沒有沒有,隻是起了一個包,到醫院做了檢查,腦殼裏麵一點事沒有。隻不過她……覃玉成問,她哪麼了?張主任說,她不認得人了,所有的同事熟人一個都不認得了,連自己是誰她都不曉得了。她人在哪?人在省人民醫院呢,是縣裏專門派車送去的。請了最好的醫生,做了全麵的檢查,身體器官都沒問題,可是醫生說,她得了心因性失憶症,現在還沒有效的治療手段。麻煩的是,她情緒很不穩定,行為失控,有時大喊大叫,守護的同誌稍不留神,她就跑掉了。她是無法繼續工作了,可我們公社也人手有限,無法專門派人守護她,嗯,好像也沒這方麵的規定吧?其實呢早該通知家屬的,隻是覃書記這個人嘴巴太緊了,從來不說家裏的事,居然沒人曉得她家的具體地址,有什麼親屬,後來公社秘書撬開了她的房門,找到了您給她的信,我才找到您這兒來的。醫生建議送她回家,由家屬來監護她,經常跟她回憶回憶過去的事,有助於她恢複記憶。所以呢我特地先過來證求您的意見……您是她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