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一個深秋之夜,覃玉成把月琴抱在懷裏,才彈了《戲鴛鴦》的第一句,強烈雄壯的交響樂突然越窗而入,如同咆哮的浪濤,以排山倒海的氣勢將他和他的月琴聲完全淹沒了。交響樂出自南門坊對麵電線杆上新裝的高音喇叭,由窗後的牆壁反射而來,其聲音之洪大,恍如那隻有根長舌頭的鐵喇叭直接抵在耳朵上。曲調是老少皆知逢人會唱的,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雨露滋潤禾苗壯,幹革命靠的是毛澤東思想……他一陣耳鳴,就聽不見自己彈奏的琴音了,隻好歎息一聲(同樣,他也聽不見自己的歎息),將月琴掛到了牆上。
哪知這麼一掛就是多少年。
其實高音喇叭也不是時時在叫,除了臨時播放最高領袖的最新指示外,它一般一天隻叫三次,一次隻叫一兩個小時,他還是有機會彈月琴的;他也不是怕人家說他彈靡靡之音,唱黃色小曲,他關起門來彈唱,關別人屁事?問題是他再抱起月琴就覺索然無味了。是他老了,又沒有茶館可去了,他就沒興趣了?不曉得,反正慢慢慢慢他就把心思全放在了做生意和忙家務上,幾乎不去摸月琴了。
但那隻鐵灰色的高音喇叭任憑日曬雨淋,一直興趣盎然,不是放樂曲喊口號就是讀社論播會議通知,你若躲在家裏它就將萬人大會的現場聲音送到你耳朵裏來。後來它唱起了裏格農格的革命樣板戲,臨行喝媽一碗酒,渾身是膽雄赳赳,再後來半唱半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嗨,就是好,就是好來就是好就是好!再後來的後來,它先用一個男人蕩氣回腸地朗誦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幫,政治流氓文痞,狗頭軍師張,再用一個男人的漂亮嗓門反複地唱,美酒飄香啊歌聲飛,朋友啊請你幹一杯幹一杯!覃玉成想起他在武漢參加曲藝彙演時的情景,忍不住嘀咕,我的月琴聲由喇叭播出來,要比你們好聽得多呢。到了更後的後來,喇叭唱起了一首軟綿綿的歌,我的情愛,我的歌聲,永遠留在你的夢中……覃玉成當時就嚇了一跳,這樣的歌現在也能唱了?過去是要挨批判的啊!他豎起了耳朵,可是歌聲突然中斷了,像是被人剪了一剪子。他跑到門外一看,高音喇叭還在,可裏麵隻有一些沙沙聲,顯然壞掉了。
第二天,第三天,覃玉成幾次去看,它都在,可沒人去修,它就這麼啞掉了。
又過了一陣,就連啞掉的喇叭都不見了,有人拆掉了它。
南門坊就清靜下來了。覃玉成惘然若失,這日跟小雅說:“門外那根長舌頭,怎麼說沒它就沒了呢?”
小雅說:“這麼多年,你的耳朵還嫌沒吵夠?”
“就是吵夠了,才一乍沒了它,還不適應呢。”覃玉成說著替小雅拔掉一根白發,悵然道,“唉,你還記得喇叭剛響那會麼,那時你好年輕,還懷得上伢兒,轉眼間你就有白頭發了,你好像就是被它唱老的呢。”
小雅噘噘嘴:“你嗬,不要屙屎不出怪茅什,是唱老的麼?是你不唱我才老的呢。你還彈得出豆來米發梭拉西麼?你再冷落月琴,它不認得你了呢。”
覃玉成拿出月琴,拭去灰塵,調好琴弦,在樓廊上彈了起來。丁丁冬冬的悅耳之聲頓時在院子裏蹦跳不已。他的琴藝生疏了很多,但還沒有荒廢,慢慢慢慢地,他就找到了感覺,彈出了韻味,那些多年不曾謀麵的曲子好像藏在他的指尖裏,他一按弦,它們就一個接一個地跳了出來。小雅也來興趣了,拿出另一把琴,坐在一旁與他對唱起來。自然又是唱《雙下山》,一時間,兩人就變作了思春的小尼姑與少和尚,你看看我,我瞧瞧你,緋紅了臉,笑露了牙,你一言我一語地打趣著,調笑著,沿著那條想象中的山路往下走。琴聲如珠,跳跳蹦蹦地滾落一地,歌聲呢像綢帶一般從樓欄上懸下,嫋嫋飄蕩,招搖不已。住戶們被吸引了,他們紛紛放下手中的活,搬了板凳坐在後院,搖頭晃腦聆聽著久違了的曼妙之聲……好了好了真好了,蓄起頭發妙,好戴新郎帽。小幼尼,少和尚,你我下山去,同偕又到老!歌與琴嘎然而止,餘音卻繞梁不絕。觀者都站了起來,衝著樓上鼓掌,喊叫。柚子樹興奮不已,抖得全身墨綠色的葉子簌簌作響,雞們驚喜地舉頭四顧,太平缸裏的水也顫出了圈圈漣漪。
覃玉成滿麵發燒,像醉了酒,就跟那次在武漢參加彙演一樣,拉著小雅衝樓下鞠了一躬。好久沒有這樣開心過了?他瞟一眼小雅,噢,她的眼睛雖已被魚尾紋包圍,可仍清澈明亮,正快樂地閃爍不已呢。他心頭一熱,忍不住就攔腰把她抱住了。小雅放肆抵他,快鬆開快鬆開,都五十大幾的人了,也不怕人笑話!他說,笑什麼話呀,我抱自己的堂客,又沒抱別人的!他理直氣壯,還想將她往懷裏勒,但立即鬆開了——覃思紅背著書包滿麵通紅地出現在樓梯口。覃思紅揮著手大叫:“外公外婆,你們又彈又唱,好聽死了!平日哪麼沒聽你們唱過啊?”
小雅嗔道:“小女伢忘性大!小時候你外公一彈月琴,你就在一邊呆聽癡聽眼睛都不眨呢,就忘記了?”
覃思紅丟下書包,從外婆手中拿過月琴:“我也要學,你們可得教我!”
覃玉成笑得眯了眼:“好好,外公親手教你!你曾外公的一手好琴藝也該有個傳人了!”說罷,他將板凳讓給外孫女,手把手地教了起來。
已經上高中的覃思紅學習緊張,作業又多,用於練琴的時間少而又少。覃玉成怕影響她的學習,也不要求她刻意去練,隻是當她有時間也有興趣操琴的時候,才指點幾句。即便是這樣,她的琴藝也進步飛快,她實在是太有悟性,一點就醒,一撥就通,指頭又格外的靈巧,沒過多久,她就能彈簡單的曲子了。
覃玉成有些納悶,跟小雅說,思紅跟他並沒有血緣關係,她的天賦都從哪裏來的呢?莫非真的是近墨者黑,近朱者赤,人一親就融會貫通了?小雅卻說,你就莫燒包了吧,當初你即沒人給你遺傳天賦,也沒親人跟你近墨近朱,你不也彈唱得這麼好?再說了,覃琴當年跟你那麼親,後來她去湘西你還特意送了她一把月琴,她名字裏還有一個琴字呢,怎就沒聽她彈過琴?凡事啊隻要你喜歡,就會有天賦,喜歡就是天賦。覃玉成信然,不過,覃思紅從小耳濡目染,還是他這個寄外公影響了外孫女的喜好,說到底,她的天賦還是傳承於他啊!
他暗自發笑,很開心,很快樂。
這日覃思紅回家吃午飯,嘴巴一揩又要去抱月琴,覃玉成製止她:“思紅,中午就歇著吧,別影響了學習成績!”
覃思紅說:“不礙事,反正我想上大學音樂係,彈會琴,既是休息又是練習,一方二便,等專業考試的時候我還想抱著月琴去露一手呢!”
說著覃思紅就坐到樓廊上,架起腿,抱起琴,有模有樣地彈起來。覃玉成坐在一旁,怎麼看都覺得她的身姿像極了年輕時的小雅,而她細眉微蹙的專注神態又如同覃琴脫下的殼。覃玉成把他的感覺跟小雅一說,小雅就道:“唉,覃琴這女伢,人難得回來不說,信也難得有一封,早忘記這個家了。”
覃玉成說:“她的革命工作忙嘛,隻要她過得好就行。”
小雅說:“好什麼好啊,快四十了還是孤身一人!”
聽小雅這麼一說,覃玉成就沉默了。覃琴生下女兒走後,也回來過幾次,不過都是到省城或外地開會順便回來看看的。到家後除了帶帶女兒,不鹹不淡地與寄爹寄娘聊聊天,大部分時間都在讀書看文件做筆記。至於她自己的工作與生活,則諱莫如深,閉口不談。他們對她唯一的了解是,她已經不教書了,當上了酉山埡公社的黨委書記。而這消息也並不是覃琴告訴他們的,是那年覃玉成偶爾從一份報紙上看到的——覃琴參加了省裏的學習繼續革命理論先進分子代表會,她做了典型發言,報上登了她的相片。她如何走到這一步的?覃玉成真是難以想象。可是工作再好也代替不了婚姻,他們多次勸她找個對象成個家,她總是不耐煩地擺擺手說,以後再說吧。這以後一後就後到了現在,她這把年紀了,還有多少以後呢?他們不能不為覃琴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