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抱著毛毛坐在鋪麵上,邊逗她喂她邊招呼顧客,成了覃玉成和小雅庸常生活的主要內容。屋裏有了一個毛毛,覃玉成的事就多了許多,洗尿布煮牛奶熬米糊搖搖窠唱催眠曲,一天到晚忙得不亦樂乎。好在毛毛吃東西不挑剔,調羹一到就張口,你喂什麼她就吃什麼。麻煩的是毛毛睡覺不肯跟大人同步,夜裏又哭又鬧,沒幾天就將覃玉成和小雅折騰得黑了眼圈。沒辦法,覃玉成隻好到廟裏拜了菩薩,畫了一張符,求了一碗法水。讓毛毛喝了法水之後,他將那張符連同一張紅紙貼到十字街頭的牆壁上,紅紙上寫著: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夜哭郎,來往君子念一念,一覺睡到大天光。還真有效,沒過幾天,毛毛夜裏就不哭不鬧了。茶館是暫時去不成了,月琴也隻能閑掛在牆上,有點遺憾,卻也是沒辦法的事,帶毛毛總比唱月琴事大嘛。
不過,帶毛毛有帶毛毛的樂趣。毛毛雖然小,卻似乎能聽懂外公外婆的話,你一撥弄她的嫩腮,毛毛笑一個,毛毛笑一個,她就會眼睛一眨,小嘴一咧,露出兩個圓圓的小酒窩來,弄得你心裏癢癢的。或許是母親留給她的記憶太深刻,小雅一抱她,她就喜歡掀她的衣襟,舉起紅嘟嘟的小嘴去尋找奶頭,趕都趕不開。小雅心裏過意不去,就隨她去吮咂自己豐滿卻沒有奶汁的乳房,讓毛毛弄得心裏麻酥酥的既好受又難受。
一天毛毛又習慣性的掀開小雅的衣襟找奶頭,被一個男顧客看到,打趣道,喲,老板娘,肚子沒見你鼓,哪麼就有毛毛了?小雅說毛毛是我寄女的,你以為我生不出來麼?男顧客說,寄女的毛毛哪麼要吃你的咂咂⒄?你的咂咂味道好些?一雙眼睛就睃到她胸口上去了。小雅忙將懷掩緊,嗔道,是不是你也想嚐?想嚐找你娘去。男顧客一笑,買了東西走了。小雅想,再讓毛毛吮確實不雅,就用了個隔奶的法子:抹一點萬金油在奶頭上。果然,毛毛的小嘴巴被辣了兩回後,就再也不掀她的衣服了。
有天小雅想,也許別人都以為她生不出毛毛來吧?她倒無所謂,就是委屈玉成了。正這麼想著呢,她就不舒服了,惡心,吐酸水,想吃酸壇子菜,還嘔吐了幾回。覃玉成問她怎麼了,她說沒事,可能著了風寒。她順便又問:“玉成,我要是給你生個毛毛出來,你高興麼?”
覃玉成說:“不可能吧,你都這把年紀了。”
小雅眼一白:“嫌我是老媽子了?這有什麼不可能的,你我身體都好得很!先說你高興不高興吧。”
覃玉成說:“那當然高興啊,隻不過……”
小雅盯著他問:“隻不過什麼?”
覃玉成說:“隻不過那樣一來,手頭就更緊了,我們是小本生意賺不了幾個錢,覃琴工資也就那麼一點點,隻能勻出十塊五塊來,還有,我們已經有思紅了,你再生一個,就是養得起,也帶不過來呀!再說,那天我在醫院走廊上看過宣傳欄,你這樣的年紀懷上了就是高齡孕婦,生產有風險,我可不敢讓你冒這個險。”
小雅說:“要是懷上了呢?”
覃玉成想也沒想就說:“懷上了也不能生,趕緊去醫院打掉。”
小雅有點詫異:“玉成,你真不想有自己的兒女?”
覃玉成說:“不是我不想,是不能有。我們有覃琴,有思紅了,雖不是親生的,可我覺得一樣的親。就說覃琴吧,嘴巴話不多,又隔得遠,幾年都不回來一次,可一旦她碰到風風雨雨,還得躲到我們這棵樹下來,不說明她把我們當成她唯一的依靠麼?要是你又生一個,隻怕她跟我們就生分了呢,這伢兒心裏本來就端著一碗苦瓜汁,我們就不要再給她吃黃連了。”
小雅就說:“好,依你的,我們一心做寄外公寄外婆好了,肚裏的就不要了。”
覃玉成嚇了一跳:“你、你真的有了?”
“當然真的,你夜裏那麼勤快,早該種上了。不過現在我還不想去醫院,我要把那些背後嘀嘀咕咕說你沒用的嘴巴堵上再說。”
小雅真的就去堵別人的嘴巴了,她的辦法很簡單,就是挨門挨戶地去討酸壇子菜吃,並且刻意地張揚她的妊娠反應。
沒過多久,街坊鄰居都曉得她有了喜,而他們又打算放棄。當別人為他們的決定惋惜之時,小雅一個人去了市人民醫院。婦科手術室的那位女醫生拿眼睛斜她,陰陽怪氣地說,肚子哪麼來的?風流來的吧?小雅紅著臉不理女醫生,將攜帶的結婚證、戶口本和街道居委會開具的流產證明一一攤在桌上。女醫生就沒話說了,板著臉帶她上了手術台。不過女醫生的氣似乎沒消,下手很重,弄得她很疼,她差點把牙都咬碎了。真不明白女醫生氣從何來,她並沒得罪女醫生啊。
下了手術台,小雅在走廊的椅子上休息了一會,一臉蒼白地回到了南門坊。覃玉成責怪她不該獨自前去,連個攙扶她的人都沒有。小雅一頭紮進他的懷裏,屈辱地嗚咽起來。
覃思紅還不會走路的時候就表現出了對音樂的敏感,月琴一響就骨碌碌地轉動黑眼珠,眼皮子隨著節奏一眨一眨。她的哭腔都像是某種調式,而且,隻要你一彈琴,她可以在五秒鍾內破涕為笑。到了她兩歲時,一見覃玉成抱著月琴要出去,就抓著寄外公的衣角不鬆,不讓她跟著她就以號啕大哭相威脅。
一個星期天的下午,店子裏沒人上門,小雅坐在櫃台裏,百無聊賴地讀著那本《新舊約全書》,覃玉成便帶著外孫女去了望江茶樓。每過幾天來茶樓彈唱幾曲,已成了他多年的習慣與享受,月琴可以幫他過濾心情,使他輕鬆愉悅。他照例選取了靠窗的座位,坐下之前,下意識地往窗外瞟了一眼。他發現,多年沒見的白江豬正在渾黃的江水中遊弋,露著一個灰色的背。正值仲夏,江裏在漲水,水麵離窗很近,白江豬的身子似乎伸手可觸。他連忙抱起覃思紅,讓她去看。白江豬忽然躍出水麵——它足有一個人那麼長,肚皮白白的,就像半邊月亮。它在空中畫出一道弧線後,又嘩地沒入了水中。覃思紅快活地拍著她胖乎乎的小手,叫著,大魚,好看,大魚,好看!片刻之後,白江豬又從深水中遊出來,昂起頭,翕動著長長的嘴巴,亮晶晶的小眼睛直盯著覃玉成。眼神很憂鬱,很焦灼,好像要說什麼。
它要說什麼呢?
覃玉成心裏有些不安。白江豬尾巴一搖,轉身遊走了。覃玉成抱起月琴來彈,他發現自己指頭發僵,彈出的曲子呆滯不流暢,心想,隻怕有事發生了。這念頭一閃而過,就有一幫人湧進了茶樓,他認出,是蓮城師專的學生。他們都是一樣的裝束:穿沒領章的綠軍衣,腰裏捆一條人造革的軍用皮帶,左臂上佩戴著紅袖標,上麵用黃油漆寫著紅衛兵三個字。為首的男伢戴副眼鏡,跳到桌子上,很有氣勢地一揮手,大喊道,天下者,我們的天下,社會者,我們的社會,我們不說,誰說?我們不幹,誰幹?今天我們是專門來破四舊,橫掃資產階級和封建主義的生活方式的!我宣布,從今往後,不許再開茶館,因為它滋生著大量的非無產階級的東西,所有在這裏喝茶的遺老遺少,都要積極參加文化大革命,造資產階級的反!特別是你——他伸出一根手指指著覃玉成——我們早就注意你了!你專門在這彈唱封資修的陳詞濫調,什麼狗屁《雙下山》,不就是唱一個和尚和一個尼姑調情麼?據說還得到走資派的賞識,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今天我們就是要將你掃地出門!
覃玉成愣怔著,他根本聽不懂他們的話。年輕的紅衛兵們向他圍過來時,他將覃思紅緊緊地摟在懷裏。隨著一陣乒乓亂響,幾張茶桌被掀翻了。茶客們抱頭鼠竄,紛紛跑出了茶樓。一個女紅衛兵從他手中奪過月琴往桌上砸,他眼疾手快,順手拉了女紅衛兵一把。喀嚓一聲,碰斷了兩支弦軸。還好,月琴掉在地上後就沒人管了,他趕緊拾起月琴,連同覃思紅一起抱在懷裏,夾在人群中逃離了茶樓。
回到南門坊,才曉得家裏也出了事。另一撥紅衛兵來過了,他們一進門就先打了小雅一巴掌。因為他們碰巧看到小雅在讀《新舊約全書》,革命導師早就說過了,宗教是麻醉人民的精神鴉片,你還敢頂風作浪看這種書?紅衛兵要沒收它,不識時務的小雅抱在懷裏不給,紅衛兵便不客氣地采取了革命行動。接著他們又搗毀了客廳裏的神龕,砸爛了趙公元帥的雕像和祖宗牌位。覃玉成進門時,木菩薩、祖宗牌位以及那本約翰遜牧師送的聖經,正在火盆裏冒著青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