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玉成關了店門,一家人躲在房裏,聽著外麵的動靜。高音喇叭播出的革命歌曲四下飄蕩,口號聲四處可聞,整個蓮城都鬧哄哄的。他們不明白這個世界到底出了什麼事,隻曉得一個叫文化大革命的政治運動來了。按先賢的教誨處世,憑著良心做人,這就是他們的人生準則,至於政治,對他們來說是太高深莫測了。此時此刻,他們唯一的心願就是平安無事。
天黑的時候,覃玉成到街上打一轉,才得知,有此遭遇的不止他們一家。所有人家的神龕從這一天起集體消失了。他回家一說,小雅就舒了一口氣。既然大家都如此,也沒有什麼好計較的。那個女伢真不懂事——小雅說的是那個打她的女紅衛兵,不過小雅又說,既然打人也是革命行動,打就打一下吧,反正沒出血,疼一下就過去了。覃玉成覺得她的話有點奇怪,卻又說不好怪在哪裏,於是摸了摸她的臉,見確實完好無損,就埋頭修他的月琴去了。
接下來的局勢是越來越看不懂了,學校停了課,工廠停了工,機關關了門,都搞革命運動去了。鬧革命的的也不再僅僅是學生,南門坊裏就有好幾個人成為了不同造反派組織的成員,成天戴著紅袖章跑來跑去。他們幾乎天天都要押著戴著高帽子的走資派集會遊行,讀最高指示,喊革命口號,唱語錄歌。什麼是走資派?覃玉成讀了報紙才明白,它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的簡稱。街頭牆壁上貼滿了大字報,都是針對走資派的,其中很大一部分內容是揭露他們的隱私。覃玉成就從中看到,副市長季為民與一個護士私通,生下了一個六指兒。覃玉成很驚訝,但他不相信。有天造反派押著走資派遊街從南門坊門前過,夾在其中的季為民轉過頭瞟了覃玉成一眼,那是惶惑的一眼,尷尬的一眼,無奈的一眼,覃玉成觸電似的避開了。覃玉成不想讓師兄覺得狼狽,在他看來,被打倒了的官員仍然是官員,是不該看他們的笑話的。
再接下來,局勢就不光是看不懂,而且是非常凶險了。所有的造反組織都歸順到了“紅色兵團”與“工造聯”兩杆旗下,這兩大派經常在街上發生對峙,互相指責對方是假革命和反革命,自己才是真正的無限忠於革命領袖的革命派。他們像演戲一樣齊刷刷地唱著同樣的歌,喊著同樣的口號: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頭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造反有理!——要是不革命,滾他媽的蛋,要是反革命,砸他稀巴爛!辨論與爭吵分不了輸贏他們就拿起了棍棒、梭鏢,後來還從軍分區的武器庫裏搶來了半自動步槍和迫擊炮。他們在北門街上築起了工事,一麵喊著要文鬥不要武鬥,一麵向對方開火。槍炮聲令覃玉成心驚,恍惚之間以為回到了日本鬼子橫行的年代。
這日天陰沉沉的,槍聲時緊時稀的響了一個下午,死人的消息不脛而走。覃玉成很想把南門坊的大門關上,但是不行,院子裏住了這麼多外來戶,別人要進進出出,他已經沒有關大門的權力。大門也多年經常性的通宵不關了。他隻能關了自己的店子,吩咐小雅帶著覃思紅呆在家裏不要出門。吃完晚飯,一家人就早早地上床休息了。但覃玉成翻來覆去快半夜了還睡不著,便下樓撒了一泡尿,在後院柚樹下坐了一會。這時他聽見自家廚房裏有動靜,一推廚房門,發覺被閂上了。他就叫了一聲:誰在裏麵?一個壓抑的嗓門說,是我。
他立即聽出是季為民,而且還聽出帶有唱月琴時道白的韻味,蠻奇怪的。門閂拉開了,他推門進去,拉亮電燈,剛巧看見季為民粘滿飯粒的嘴巴——他在偷吃他家的剩飯!季為民一伸手將電燈拉滅了:“玉成救我!”
黑暗讓覃玉成恍惚,季為民的話像是從某個唱本中飛出,於是他也道白似的問道:“師兄,你為何而來?”
季為民的身體和聲音都在顫抖:“玉成,我被造反派關起來,兩天沒吃東西了!今天他們搞武鬥打死了人,明天就要開設革命法庭審判我,加罪於我,判我是幕後主使,說是要為革命戰友討還血債。我趁看守我的人睡著了就跳窗逃了出來。這些人無法無天,我不逃凶多吉少,玉成你快想想辦法救救我!”
季為民的聲音急切而驚慌,不再像道白,這使覃玉成有了現實感。顯然,除了逃跑,沒有別的辦法救他了。覃玉成又感到了多年前逃離蓮城躲避日本鬼子時的那種緊張氣氛。他上樓拿了幾塊錢,又把兩件衣服和一包餅幹放進一個黃色挎包裏,然後拉著季為民,躡手躡腳地出了南門坊,直奔碼頭而去。
覃玉成找到一個熟悉的水手,租了一條劃子溯流而上。他將黃挎包給了季為民,自己操起前槳幫水手劃船。正是仲秋之際,夜空清澈,明月高懸,滿河波光閃爍,槳葉打起的水花如同水晶迸碎開去。微涼的風擦拭著他發熱的身體,非常愜意。槳聲吱呀,水聲嘩啦,心變得非常寧靜,他幾乎忘記在幫一個人逃命。覃玉成回頭瞟一眼,季為民埋著頭,窸窸窣窣地吃著餅幹,吃相極為不雅,看來他真是餓壞了。覃玉成用力地打著槳,每打一次槳,劃子就要明顯地向前衝一下,由此,他感到了自己的力量。黑黢黢的岸,明晃晃的月,還有蕩悠悠的船,都在緩緩移動,往事撲麵而來。季為民在身後說:“玉成,還記得麼,當年那個夜晚,也是一條這樣的劃子,也是你打槳,也是這麼好的月亮……”
覃玉成說:“記得,隻是可惜,沒有師傅了。”
季為民說:“是嗬,時過境遷,物是人非,想當年你是逃婚,而今天我是逃命,都是一個逃字,含義卻是如此不同,你最終還是逃成功了,掙脫了包辦婚姻的束縛,卻不曉得我能否跟你一樣,逃過這一劫,回到革命工作的崗位上去。”
覃玉成安慰道:“你莫擔心,我會把你安排到安全的地方,避過這一陣就沒事了的。”
季為民搖頭:“你哪麼曉得會沒事?”
覃玉成說:“那些造反派長不了的。”
季為民又問:“你哪麼曉得長不了?”
覃玉成說:“你是官府的人啊,從古至今,有誰搞得贏官府?”
季為民苦笑一下:“你嗬,還是老觀念,以古度今,不過,你這種話千萬別對別人講,會給你戴上反革命帽子的!”
劃子到達大洑鎮東方已露出了魚肚白,覃玉成帶著季為民摸進一方晴,敲開了林呈祥的門。林呈祥剛揉醒眼睛就盯著季為民看,問:“你還認得我麼?”
季為民想了想,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我記不起來。”
林呈祥說:“既然你不認得我,那我也不認得你。”
覃玉成聽出了林呈祥的情緒,忙將嘴巴湊在他耳邊把來意說了。
覃玉成話還沒完,林呈祥就打斷他道:“玉成,我曉得你要我把他藏到哪去,可是我不能做,我不願幫一個都不認得我的人,這不關我的事。”
覃玉成忙說:“時間過了這麼久了,再說人家一個副市長,腦子裏裝多少事,不認得你也情有可原。他不認得你,你認得他嗬,人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林呈祥腦殼一偏:“我寧願救一個我不認得的人!”
這時,季為民總算記起來了,趕緊說:“我想起來了,你叫林什麼來著,以前是一方晴的傘匠,當年我還動員你參加土改來著!”
林呈祥說:“豈止是動員我參加土改?還動員我上台鬥爭梅香,逼得她隻好棄家逃跑,沒想到你也有要逃跑的一天吧?你不是說要響應黨的號召麼,你逃什麼逃嗬,你這是逃避鬥爭,對抗文化大革命你曉得麼?”
季為民垂下頭:“對不起,當年搞土改,有些事是做得過火了點。”
林呈祥鼻子哼哼:“過火了點?有些火不燒到自己頭上是不曉得疼的,哪裏來請回哪裏去吧,我不打你的報告,就不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