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3 / 3)

覃玉成有點惱了:“林呈祥,你不曉得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麼?”

林呈祥說:“鬥爭梅香的時候,他們曉得這句話麼?”

覃玉成說:“不管如何,那都是過去的事了,過去是過去,現在是現在,現在我不是求你救土改工作隊長,也不是求你救副市長,我是求你救救我的師兄!不看僧麵看佛麵,當年你跟梅香睡覺我都沒跟你計較過,這點麵子你都不給?”

這話就很重了,重得林呈祥都張口結舌了。

季為民穿上蓑衣,戴上鬥笠,裝扮成農民的樣子,跟著林呈祥出了鎮子,進了黑虎峽。大霧籠罩,白茫茫的一片,無法看清十米以外的景物,他隻顧盯著林呈祥浮動的背影和腳下起伏的小路,一路緊走。到底年歲不饒人,才走了三五裏路,他就汗流浹背腿酸腰痛了,忍不住就問:“林師傅,你帶我到哪裏去,還有多遠嗬?”林呈祥沒好氣地說:“想活命就莫問,願跟我走就走,不願走你可以回去。”

季為民隻好一味地走。臨近中午時分,霧氣慢慢地散去,峽穀兩側崢嶸的山峰露了出來,他的記憶也清晰了,腦子裏回蕩起一陣似曾相識的槍聲。到了穀底,林呈祥讓他脫了蓑衣鬥笠,掏出一條布綁在他頭上,蒙住他的眼睛。他叫道,你這是幹什麼?林呈祥不理他,削了一根細棍塞在他手裏,抓了另一頭,拉著他往前走。季為民隻好踉踉蹌蹌地跟在後麵。他感覺下了一道坎,到了溪裏,因為腳踩到了軟軟的沙,又踢得卵石砰砰響,接著他按照林呈祥的吩咐匍匐了身子,爬進了一個山洞。他們丟掉了木棍。他循著林呈祥發出的聲音往前爬,林呈祥不時地伸手拉一下他,以調整他的方向。他悄悄將蒙眼布撥開一點。但他隻能看黢黑的洞壁和林呈祥模糊的身影,還有一片晃動的手電筒光。

他們彎來繞去爬了半天,穿過一道狹窄的木門,到了一個敞亮的山洞裏。林呈祥除去綁在季為民頭上的布條,甕聲說,你就安心藏在這裏吧,有人給你送吃的來,不過我警告你,不許出門去,山肚子裏像迷宮,到處是岔洞,你進去了是走不出來的!說完,就退出門外,扣上門走了。

季為民揉了揉眼睛,適應了一下光線,小心地走到洞口邊緣。他發現這洞在高高的懸崖上麵,洞口被垂掛的藤蘿遮去了大半,十分的隱蔽。他居高臨下地認出了這條峽穀,認出了峽穀間那條細若牛繩的小路以及臥在路邊的那塊巨石——那年剿匪時,他不就是在它的後麵躲避土匪的槍彈麼?回過頭來,他發現洞壁下有個地鋪,堆著厚厚的稻草,隻是沒有鋪蓋。他想他是到了黑虎山土匪的舊巢裏來了。當然,土匪是早就沒有了,他用不著擔心。他終於為自己暫時避開了凶險而鬆了一口氣,一屁股坐下,倒在稻草鋪上,讓緊張酸疼的身體鬆弛下來。

不知什麼時候,他睡著了。

又不知什麼時候,他醒了。

醒來就發現他躺在被窩裏——地鋪的稻草上已鋪好了墊的與蓋的,旁邊放著一隻竹籃,籃子裏有一缽雪白的米飯,還有兩碗小菜,煮南瓜與豆豉炒辣椒。手往飯上探探,還是熱的。他享用了竹籃裏的所有食物,將碗上沾的菜汁都舔幹淨了。他打了兩個飽嗝,坐在鋪上等人來收拾東西,他應當認識他,更應當感謝他。

可是沒等到那個人來,他又睡著了。他太累了。等到他再次醒來,天已黑了,那隻竹籃也不見了。洞外黑黝黝的一片,隻聽見風吹藤葉的簌簌聲,細密的蟲鳴聲,峽底潺潺的溪水聲與夜遊鳥的啼號聲……第二天早晨,小木門的吱呀一聲把季為民驚醒。他向門走去。他看到一隻手將裝早飯的竹籃放在了門內,可沒等他到達門前,送飯人已經將門關上了。

他急忙叫道:“你是哪個?”

門外那個人說:“你不需要曉得,曉得了你會嚇一跳的。”

竟然是個女人的聲音!

季為民說:“當然需要,我不能連救我的人的名字都不曉得。”

女人說:“我不是為救你,是還玉成的情,你遭殃我才解氣呢,你這種人就該嚐嚐這種有家不得回的味道!”

季為民疑惑不已:“你這麼恨我?跟我有仇嗎?你到底是誰?”

女人哼了一聲說:“你不是抄了我的家麼?你不是口口聲聲我是階級敵人麼?你逼得我躲在山上一十八年沒回家了,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了啊?”

“你是那個……梅香?”

季為民眼皮一跳,頭皮就麻了。他沒想到她還健在,還生活在這座山上。他隔著門縫覷覷那個鬼魂似的身影,雞皮疙瘩布滿了全身。梅香離去了,漆黑的洞道裏回響著輕微的腳步聲。

“對……對不起。”他喃喃自語,慢慢地垂下頭去。

這麼多年,她是如何活過來的?她老成什麼樣子了?他完全無法想象。他想和她聊聊,可梅香一直不跟他照麵,她再沒有進門。她顯然不願他看見她。每天的三頓飯,都是梅香開門放到門口,他自己拿來吃後,再將籃子放到門口去。即使在門口碰到梅香,他也無法看清她的麵目,那小木門在洞內很深的地方,光線太暗。這樣也好,他平靜下來,開始適應這種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的日子。每過一天,他就用一顆石子在洞壁上畫一條杠。這是他向電影裏坐牢的革命者學來的。他也有點像坐牢,但對他來說,此時關在牢裏比呆在牢外安全。他大部分時間都在欣賞著峽穀裏的景色,沐浴著斜射而來的陽光或者颯然而過的秋風,回憶著種種往事。早知如此,帶幾本書來就好了,日子就更好打發了。若是有把月琴那就更妙,他不光可以借此找回彈奏月琴的感覺,還可以在音樂裏將自己的前半生仔細回味一遍。如此一來,再長的孤獨、再深的寂寞他都可以對付了。他堅信,蓮城的亂象不會維持很久,以他對中國政治的理解,每個運動都會有糾偏的時候。他堂堂一個副市長,決不會步梅香的後塵,被放逐於這個時代之外。

事情果然如季為民所料,當他在洞壁上畫下第十三道杠的時候,他聽到林呈祥在峽底大喊:梅香!梅香!你把季為民帶下來!林呈祥的聲音粗礪洪亮,被峽穀的岩壁彈過來傳過去。梅香隨後進了門,叫他出去。洞內光線仍然很弱,但他總算看清了她:她居然顯得很年輕,皺紋是有了,但臉色很好,很潤澤,至少比他這個城裏的幹部好。

梅香領著他沿著暗道下山,沒有蒙他的眼睛,所以比來時順利得多。梅香不時地回頭,用手電給他照路。一路上他看到許多鍾乳石和林立的石筍,還有數不清的小岔洞。季為民心裏輕鬆,腳下也走得快。快出洞時,他說:“梅香,你不蒙我的眼睛,就不怕我回去揭發你麼?”

梅香甕聲說:“要揭發的話,蒙不蒙眼睛你都要揭發的。”

他說:“你不相信我的革命覺悟?”

梅香說:“我相信你這點良心還是有的吧,難道你真當官當得沒點人味了?再說,你若是揭發,不怕拔出蘿卜帶出泥嗎?”

季為民不言語了,梅香說得在理,也點中了他的疼處。

出洞後梅香把季為民交給了林呈祥,季為民想跟她說聲謝謝,可她已經鑽回洞裏去了。

跟著林呈祥走出黑虎峽口,季為民驚奇地發現兩輛吉普車停在路邊,一群熟悉的麵孔笑著向他圍過來。他的妻子丁玉敏揚眉吐氣地道:“為民,中央首長接見我市代表時有指示,說你本質上是個好同誌,應當結合到革命委員會中來!市革委籌備組的同誌們特意接你來了!”

季為民突然覺得秋陽特別耀眼,眼睛都晃花了。他鎮定了一下,矜持地揮揮手道:“感謝中央首長關心,謝謝同誌們,謝謝了!”在眾人的擁簇下,他上了吉普車。車開出了老遠,他才想起好像沒跟林呈祥打招呼。回頭一看,在吉普車揚起的黃塵裏,林呈祥黑瘦的身影已經小成了一隻螞蟻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