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3 / 3)

“你的意思,我離休不當副市長了,就保姆都不能請了?”

“哪裏哪裏,瘦死的騾子比馬大,離休的副市長也是副市長嘛,我沒這意思。”

他不知季為民為何這種態度,他可沒得罪他嗬。惹不起躲得起,覃玉成轉身就走,季為民卻將他叫住了:“玉成,你看我的笑話了,你開心了是不?”

覃玉成不明白他的話:“你有什麼笑話好看嗬?”

“莫裝了,你曉得我兒子出經濟問題前途毀了,我也受牽連下台了,虎落平原被犬欺,你就跟那些人一樣來看我笑話送我白眼了!”季為民繃著臉說。

“你莫冤枉人,你兒子是誰我都不曉得!”

“你不曉得我兒是城建局長?你不曉得他是爭權奪利的犧牲品?”

“你們官府裏的事我們平民百姓哪會曉得?我們隻曉得天地君師親,油鹽醬醋茶。”

“不曉得也好,不曉得就算了。”

季為民臉色平和了些,說著扭頭要走。覃玉成叫住了他:“師兄,事情既然出了,你也莫太憂心,和嫂子多保重。有空的時候就來南門坊耍吧,我準備開個茶館,你來扯扯白話,彈彈月琴,散散心,人就舒坦一些的。我可記得當年你的月琴彈得好,好幾招都是你教我的。”

季為民歎口氣道:“你以為我還有那份閑心麼?”

說罷,他就提著菜籃子一顛一顛地走了。望著他拖在地上的影子,覃玉成心裏有種說不出的難受。

南門坊茶館在臘月間開張了,覃玉成每天早晨將茶爐燒好,茶葉擺好,客來了喝茶自己沏,水沒了自己續,基本上屬於自助的形式,兩毛錢茶水費可以坐一整天。要嗑瓜子吃糖果嚼檳榔的話則要另外買,這樣就跟店鋪裏的生意結合起來了。事不多,所以他也沒有另請跑堂的人。覃琴每天都在茶館裏打招呼,把開電視、租跑胡子牌的事情包下了,做得一絲不苟,一點不像個患失憶症的病人。一閑下來,她就靜靜地坐在角落裏看電視,聽別人扯白話。小雅和覃玉成在茶館唱月琴時,覃琴就會輕輕地隨著節奏拍手,臉上出現開心的神情。覃琴對覃玉成已是言聽計從,一口一個寄爹地叫。但她還是沒有想起過去的事情,確定不了親人和自己的身份,她的記憶還是一片渾沌空白。全家人都對她的恢複已經不抱太大希望了,失憶就失憶吧,隻要她不吵不鬧不出走,安安靜靜地過也行啊,雖然平淡無奇,卻能相依為命,老百姓的日子,不都是這樣過的麼?

但是在臘月十六這天,平淡的日子突然閃出了奇異之光。其時,放寒假回來的覃思紅在茶館陪著母親看電視上播的一部老電影。屏幕上出現了一群係著紅領巾的少先隊員,他們劃著船,仰著稚嫩的笑臉,齊聲唱著歌: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覃琴全身抽搐了一下,眼就直了。她朦朧的腦子裏裂開了一條縫,一些兒時的場景顯露了出來。她噙著淚,胡亂揮舞著手,喃喃叫著:“寄爹,寄爹,我想起來了!”覃思紅急忙把外公叫了過來。覃玉成抓住覃琴的手:“琴兒你莫急,想起什麼來了?”覃琴指著屏幕:“我看過它,那天學校包場,我隻看了半場,好像我去解手了,後來同學就不讓我進去了,說我是地主婆的女兒,不許我看……後來?後來怎又記不起了?”她捶打著自己的腦袋。覃玉成趕拉下她的手:“莫急,慢慢想。”覃琴瞪著他,顫抖著嘴唇:“後來在操場上,我跌倒了,好像,我的蝴蝶夾也踩爛了……再後來我走在一條灰塵直撲的路上,我搖搖晃晃的,想去找媽媽,腦袋暈死了……”覃玉成急忙提醒她:“那是因為你在我背上呢,我找你回家,你走不動了,隻好背你。”覃琴五官擠在了一堆,焦灼地:“是麼?我哪麼記不起來了?我腦殼裏的縫閉攏來了,我看不見過去的事了……寄爹,你快背背我!”覃玉成連忙拉著覃琴出了茶館,在走廊上躬下身子,將覃琴背在背上,然後說:“琴兒你摟著我的頸根羅,那天你就是這樣摟的,你生怕自己掉下背來。”覃琴便雙手一環摟住了他的頸子:“可是,可是我還是想不起來啊。”覃玉成又說:“那天你壓得我出了好多汗,汗酸氣刺得鼻子癢,記得麼?”覃琴搖頭,摸了摸他的頸根:“沒有嗬,寄爹你沒出汗。”覃玉成一咬牙,顛顛地急走了幾步,又背著她往樓梯上去,他想讓自己出汗。每上一級台階,他都在顫抖。他氣嘣籲籲地上到樓梯中部時,聞到了覃琴身上的炒米味,接著又聞到自己的汗味了。覃琴在背上叫了起來:“寄爹,你出汗了,你累了,放我下來,我自己走。”覃玉成心中一喜,當年,覃琴就說過這句話呢!他摟緊了她:“不,你走不動了,聽話,琴兒乖。”忽然,一滴液體落在了頸子裏,他恍惚而疑惑,覃琴的這滴淚,是現在的還是回憶裏的呢?他竭力將她往上拋拋,騰出一隻手摸了摸頸子,是濕的。覃琴在哭泣。她哽咽著:“寄爹,你不像寄爹。”他忙問:“那像什麼?”覃琴說:“像親爹。”他鼻子立時酸了,這都是當年的對話嗬,他可記得清清白白的!他支撐住身體,喘著粗氣,小心翼翼地問:“琴兒,你,你記起來了?”覃琴點著頭:“嗯,我記起一點點來了。”驚喜洪水般卷過覃玉成的心頭,他大叫一聲:“太好了!”不料腳下一軟,就倒下了。兩個人順著樓梯往下翻滾。一陣天旋地轉之後,覃玉成清醒了,在滾到樓底之前,一腳抵在欄幹上,用身體擋住了覃琴。可是他清楚地看到,覃琴的頭同時碰撞在了欄幹上。覃玉成嚇壞了,大喊:“思紅快來,你媽撞了腦殼了!”覃思紅聞聲衝上了樓梯。他抱住覃琴的上身,覃思紅抱起她的雙腳,兩人趔趔趄趄地將她抬進房間,小心地放到床上。覃琴左耳後腦殼上鼓起了一個包,覃玉成摸了摸它,喚著:“琴兒,你醒醒!”覃琴雙眼緊閉,好像昏迷了過去。覃玉成轉身跺腳,後悔不該背她上樓,急得要掉下淚來。忽然,一隻手在後麵扯了扯他的衣角,回頭一看,覃琴醒了,大睜著雙眼,直直地看著他說:“寄爹,我記起你來了!”覃玉成欣喜若狂:“真的?”覃琴點頭道:“我記得你那天夜裏還幫我洗腳了呢。”這時小雅也聞訊上樓來了,覃玉成連忙指著她問覃琴:“她是哪個?”覃琴口齒清晰地說:“我寄娘。”覃玉成又指著覃思紅:“她你還認得麼?”覃琴眼光在覃思紅臉上掃了幾個來回,認真地想了想說:“她一定是思紅,我女兒。”小雅頓時悲喜交加,撲過去摟住覃琴,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而覃思紅呢,迫不及待地跑到樓下給親外公親外婆打電話去了。

梅香和林呈祥是傍晚時趕到南門坊的。此時覃琴坐在窗前翻看自己的日記。他們到了覃琴門前,忽然不敢進門了。畢竟,那麼多年沒有見了,而且女兒得病之前就不想見母親了的,至於父親,更是形同路人,從來就沒有相認過。她能記得起他們嗎?記得起他們,又會接納他們,認這對給她帶來痛苦和磨難的父母嗎?覃玉成看出了他們的心思,交待他們什麼都不要說,看覃琴如何反應,然後就將他們推進了門。

他們膽怯地站在自己的女兒麵前,不敢吭聲。覃琴埋頭於她的日記,對他們的到來似乎茫然無知。覃玉成隻好叫一聲:“琴兒,你看誰來了。”

覃琴抬起頭,慢慢地轉過身來,兩隻眼睛眨了眨,就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覃玉成指指梅香:“記得起她來麼?”

覃琴點頭,嘶啞著聲音說:“是我娘。”

覃玉成又指指林呈祥:“這個人你曉得麼?”

覃琴又點頭:“我爹。”

梅香的反應與小雅如出一轍,摟住覃琴號啕大哭,林呈祥則往地上一蹲,抱著頭,唔唔唔地不知是笑還是哭,像一隻受了傷的野獸。

晚上覃玉成把兩家人帶到酒店吃了一頓團圓飯。席間又出了一件奇異的事:覃玉成的雙手不由自主地顫抖,連酒杯都端不住。小雅說:“老倌子你抖什麼嘛,琴兒也好了,你該高興,還有什麼好怕的嘛。”覃玉成說:“我不是怕,我就是高興才抖呢,也不是我要抖,是我的手它自己要抖。”說著他的手抖著抖著就環抱在胸前了。“吃飯就吃飯,抖什麼嘛。”小雅嘀咕著將他的手拉下來。可她一鬆他的手又抖起來了,並且抱住了一把想象中的月琴,左右手分別做出持琴按弦與彈撥的動作。覃思紅拍手嬉笑:“嘻嘻,外公在做無實物練習呢!”覃玉成想將手放下,可它不聽指揮,它在虛空中彈起了某支曲子,他甚至聽到了如玉珠亂跳的琴聲!小雅說:“玉成你搞什麼名堂嘛!”他說:“我的手控製不住了,像裝了彈簧,它們想彈月琴了,南門坊遇到這麼大的喜事,它想給自己伴喜了呢!”小雅道:“那還不好說,思紅也回來了,明天我們幾個唱它一場就是。”他的手頓時安靜下來了,好像它們聽懂了小雅的話。

夜裏上床睡覺的時候,他的手又控製不住了,它們又抱在胸前彈奏著一把不存在的月琴。小雅板起臉:“老倌子你哪麼回事,講了明天唱嘛你就等不得了?”說著就拿下一把月琴塞進他手裏。他的手落到了實處,彈得更歡了。可是他並不高興,他的臉扭曲得厲害,因為彈出來的月琴聲走了調。他的左手食指是僵直的,哪能不跑調呢?他懊惱地丟下月琴,哭喪著臉:“老媽子,我隻想彈一回月琴,隻彈一回都行,我想過過月琴癮。”小雅想想說:“那這樣吧,你出右手我出左手,你彈我按弦,我們合彈一把琴。”覃玉成懷疑地道:“行麼?”小雅說:“曲子節奏我們都熟悉的,就看配合得好不好了,試試看嘛。”說著,她將一邊屁股坐在他左腿上,讓他抱緊自己的同時也抱緊了那把月琴。這樣一來,兩個人就差不多變成一個人了。她拿左手持住琴頸,叫他開彈。琴聲響了,並不好聽,也不流暢,因為兩人不太協調,但是比想象的要好。他們一次又一次地練習著,慢慢地,居然就心手一致,彈奏得像模像樣了,晶瑩閃亮的玉珠子從琴弦上次第彈出,精靈般跳躍在寧靜的夜裏……

翌日,當他們在自己的茶館裏以這種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姿態奏響同一把月琴時,所有的茶客都驚奇地瞪大了眼睛。他們彈唱著熟諳的《雙下山》,一生中的無數片斷一一浮現在眼前。他們陶醉在這天作之合的演唱之中,好了好了真好了,蓄起頭發妙,好戴新郎帽。小幼尼——哎!少和尚——哎!你和我下山去,同偕又到老!覃玉成將牛角撥子用力劃過四根琴弦,琴音錚亮,戛然而止。茶客們紛紛站起鼓掌,掌聲像洪水一樣把他們抬了起來。覃玉成望著那些笑容閃爍的熟悉麵孔,興奮得竟然忘了把懷中的小雅推開。覃玉成看見師兄季為民也夾在茶客中,於是,他欣喜地笑了。他怎能不笑呢,不管如何,這世上還有許多有意思的東西啊!這時,一道眩目的白光一閃——覃玉成忽然感到,許多的日子,許多的恩怨,都在這一閃之中過去了。

覃玉成不曉得這白光一閃是有人給他和小雅拍了照,不曉得這張題為《雙抱月》的照片將會刊載在一本叫作《民間曲藝》的雜誌上,也不曉得若幹年後它會出現在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申報材料裏,更不曉得它將被一個作家看到,成為寫作一部長篇小說的契機。他隻曉得此時此刻,他很快樂,他的親人和朋友也很快樂,這就夠了。

2006年10月——2007年5月25日初稿

2007年7月7日改定於常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