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邊那群人的爭吵越來越激烈,沒人注意他們。覃玉成扶著覃琴從礁石上爬下來,悄悄往水邊而去。在人群上遊一點的岸邊有根楔在岩縫裏的木樁,那張大魚網的綱繩就係在木樁上。覃玉成用自己的背影作隱蔽,解下繩子往水中一拋。魚網緩緩地往渾濁的水下沉沒。那些人還在吵鬧,白江豬突然淩空躍起,驚得他們目瞪口呆,它落入水中時水花差不多濺到他們身上。緊接著白江豬一甩尾,遊到離覃玉成父女很近的地方,昂了昂頭,好像表示謝意,然後一轉身,劃出一道漂亮的白色弧線,遊向了江水中央。
漁夫恍然醒悟,氣得直跺腳,指著覃玉成吼叫,誰叫你解開魚網的?你賠我的白江豬!覃玉成趕緊拉著覃琴撒腿就跑。他們跑嗬跑嗬跑嗬跑嗬跑嗬跑嗬跑嗬跑嗬跑嗬,上了岸堤,回頭一看,漁夫並沒有追過來,這才停下腳。
覃琴蹲在地上,嘻嘻直笑,孩子氣地說,真好玩真好玩,他追不上我們呢,氣死他氣死他。覃玉成手搭涼蓬了望江麵,陽光之下,江水泱泱,波光煜煜,早已不見了白江豬的蹤影。覃琴慢慢站起,偎著他說,奶奶回去了,我們也走吧。覃玉成挽起她的手,好,我們也回去,琴兒,現在你可以認我,再叫我一聲寄爹了吧?覃琴說,你這麼想我認,那我就認吧,寄爹。覃玉成忙應了一聲,哎。一顆眼淚像一隻蟲子似的爬出了他的眼角。
覃思紅從武漢來了信,說她谘詢了好多醫學專家,對母親這種選擇性失憶症,目前還沒有特別有效的治療辦法,倒是她的老師建議試一試音樂治療,外公,你的月琴不是彈得別人耳朵癢麼?你每天彈上幾曲,既娛樂了自己,又給我媽治了病,一舉兩得嗬,免得我老擔心你哪天會累得癱倒了呢(假期裏她是回來過的,可是這女伢粗心,居然不曉得外公的左手食指殘疾,按不了琴弦了),你不要不相信,老師說了,音樂可以深入患者不為人見且無法企及的心靈深處,在現實與非現實、意識與非意識之間建立起溝通的橋梁;音樂能影響情緒,創造情境,引發情感並作用於我們的身體,滿足心靈的需求,以非語言的方式達到交流的目的;音樂能緩解患者身心的壓力,轉移注意力,產生替代效果。外公,你趕緊試試吧,媽聽了你的琴聲就會安靜下來的,說不定哪天她的記憶就被喚醒了,冷不丁叫你一聲爹呢。
外孫女的話有點深奧,覃玉成不全懂,但曉得音樂對恢複覃琴的記憶有好處。放下信他就抱起了月琴,四根按弦的指頭還有三根可用,能否讓它們替下那個殘疾的兄弟,擔負起所有的任務呢?他嚐試著。但是不行,幾十年下來,它們早已習慣自己的位置,稍有改變它們就亂了方寸,把位錯了,音不準了,節奏也亂掉了。他容不得自己的琴聲有半點的不流暢,如此的不成曲調,若是傳進公墓被師傅聽見,情何以堪?那些不和諧的樂音散落一地,像老鼠屎一樣令他心裏不舒服。他隻好讓他的月琴暗啞。他搓揉著那根傷殘的指頭痛悔不已,老倌子,曉得意氣用事的好處了吧?事到如今,你到哪裏去買後悔藥吃喲!
隻好有勞小雅了。
他讓小雅每天到覃琴房裏彈月琴,早晚各一次,自己手不行了,喉嚨還是好的,有時也陪著唱上幾段。果然,在月琴的安撫下,覃琴安靜多了,很少有狂躁的時候了。她大部分時間都在沉思,琴聲將她引回到了遙遠的過去。
有天小雅正彈著,覃琴忽然指著月琴說,這樂器我好像有過一把呢。覃玉成急忙接話說,是啊是啊,是寄爹送給你的,記起來了麼?他取過那把曾陪伴她二十年的月琴遞給她,她撥了撥琴弦,卻還是搖了搖頭。覃玉成並不泄氣,點點滴滴的跡象表明,她的記憶之芽快要頂破土層了。覃琴還有一個變化就是,她有興趣翻看自己的日記本了。與比別的事物相比,日記更能直接觸發她的記憶。隻是,她還是不能認出當中的自己,好幾次她舉著日記本問覃玉成,這是誰寫的?覃玉成說,就是你寫的嗬,你就是覃琴啊,別人的字哪寫得這麼好?覃琴難以置信,真的麼?我的理論水平有這麼高?
與此同時,覃玉成也沒有放棄別的手段。他花四百多塊錢買了一台九英寸的黑白電視機,這樣覃琴即使足不出戶,也能與外麵的世界產生聯係。同時,他也時常製造機會背背她——她不憶起他那年背她的情景,他始終不甘心。而覃琴呢似乎也明白他的心思,一般都會順從地趴到他背上去。於是,南門坊的鄰居們便經常見到這樣的場景:瘦削的寄爹背負著肥胖的寄女,兩顆花白的頭湊在一塊,艱難地在樓梯、廚房與茅什之間顛來簸去。鄰居們也見怪不怪了,偶爾順便托上一把,開幾句無傷大雅的玩笑。
又一年就這麼過去了。
這一天,林呈祥和梅香都來了,大家一起吃了午飯。覃琴忽然手捂肚子皺著眉,煩躁不安。問她怎麼了她也不言語。覃玉成便將她背回樓上房間,讓小雅給她彈月琴。店鋪則交給林呈祥與梅香兩口子守著了。這個時候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進了南門坊,背著手這裏看看那裏瞄瞄,很好奇的樣子。梅香眼睛尖,一眼認出他是個幹部,便從櫃台裏出來,恭敬地問:“幹部同誌,你找人還是來買東西?”
中年男人笑笑道:“我既不是找人,也不是買東西,我來看看的,這窨子屋蠻完整、蠻氣派、蠻古樸、蠻有文物價值嘛!這就是南門坊?”
梅香說:“是啊它就是南門坊。”
中年男人思忖片刻說:“有個叫覃琴的,就住在這裏?”
梅香說:“是啊是啊她是我女兒,請問您是?”
“哦,我從外地來的,是她很久以前的同事,聽說,她得了失憶症?”
“是啊,造孽呢,什麼都忘記了,誰也不認得了。既然是覃琴同事,請樓上坐坐吧,看到熟麵孔了,她也許會記起什麼來,那您就幫了我們大忙了。”
中年男人有點猶豫,但還是點了頭:“好吧,就坐一會。”
梅香就領著他往樓梯口去。
上樓梯時,中年男人又問:“覃琴家裏還有些什麼人?”
梅香說:“有親爹和寄爹寄娘,還有一個女兒。”
中年男人又問:“她愛人在哪工作?”
梅香說:“她沒愛人,她一直沒結婚。”
中年男人站住了腳:“沒結婚哪來的女兒?”
梅香歎息道:“她從來不說,我們也不明白,隻曉得她心裏有一包苦水!”
中年男人聲音有點顫:“那,她女兒多大了?”
梅香說:“二十了,都上大學了。”
中年男人愣住了,臉色有點發白,翻起手腕看看表瞟一眼,急促地說:“噢對不起,我不能去看覃琴了,我下午還要去荊州開會,時間不夠了。請向覃琴同誌問好,再見!”說著他一轉身,噔噔噔下了樓梯,大步流星地往門外走。
梅香大叫:“哎,請問您的名字?”
中年男人仿佛沒聽見,背影一閃就出了門。
梅香追到門邊,隻見門外停著一輛黑色小轎車,中年男人拉開車門一頭鑽了進去,腦袋好像在門上碰了一下。小轎車馬上開動了,吐出一縷黑煙之後,消失在街道盡頭。林呈祥來到梅香身邊問:“你追的什麼人,臉盤子怎麼那麼熟?”
梅香怔了怔,拍手道:“是啊,好眼熟,他說他是覃琴的同事……他像誰呢?”
林呈祥想想道:“像思紅呢,都是瓜子臉,高鼻粱,眉心處還都有一顆黑痣,莫非……?”
梅香呆住了,須臾,跺腳道:“就怪你,你怎不出來幫我攔住他?”
林呈祥說:“他腦門上又沒寫字,我曉得他是榔頭還是斧頭啊?再說人家是當官的,隨便攔得的?人家要走,你又攔得住麼?”
梅香後悔自己有眼無珠,沒有把他留住,興許他就是覃琴記憶的繩頭,抓住它一扯,她所有的記憶就會重新回來呢。她趕緊踅到樓上,湊到覃玉成耳邊,把事情跟他說了。覃玉成長長地歎了口氣,什麼也沒說。
到了夜裏,梅香就不後悔了。兩家人陪著覃琴看電視,市電視台播蓮城新聞的時候,副市長季為民陪著那個中年男子出現在屏幕上。梅香碰碰林呈祥,又碰碰覃玉成,指著那個人低聲說,就是他。說時遲,那時快,梅香的話音剛落,覃琴霍地站起,抱起電視機就往窗外一扔。砰!樓下傳來一聲驚心動魄的裂響。所有人頓時麵麵相覷,陷入冗長的沉默之中。
一天晚上打完烊,小雅扯扯覃玉成的衣角說,老倌子不得了,我家成萬元戶了呢!覃玉成吃了一驚,店鋪又不大,怎會賺這麼多錢呢?小雅說,自梅香他們幫我們調擺之後,生意就越做越好,不知不覺賬上就盈了這麼多。覃玉成很不安,這哪行嗬,你趕快把價錢調下來一點,莫賺太多了。小雅說,不行,降價的話顧客都到我們這來了,隔壁鋪子有意見不說,我們會賺得更多!這可怎辦呢?以後碰到鄰居都不好意思呢,這些錢可都是從他們口袋裏掏出來的呀!覃玉成有些發愁了。小雅想想說,要不以後店子開半天關半天?覃玉成搖頭,這哪成,要予人方便嘛,再說讓人吃閉門羹,以後就沒回頭客了。小雅又說,我倒有個想法,四圍的老倌子老媽子不是越來越多了麼?他們經常無所事事,在門前階基上曬太陽,連個遮風避雨的地方都沒有,不如我們把客廳騰出來開家小茶館,把他們請進來看電視扯白話,隻收一點點茶水錢,豈不是件好事?你不是喜歡在茶館裏唱月琴的麼?以後我一有空就彈奏幾曲,你呢就吼上幾嗓子,覃琴也順便就照顧到了,這筆閑錢也派上了用場,這不就幾全其美了麼?覃玉成一拍大腿,對呀,我怎麼就沒想到呢?老媽子你硬是越活越聰明了!如果覃琴也參與進來做點事,興許她的日子過得有滋味些,對她的身心更有好處呢。
說幹就幹,第二天,覃玉成就請了幾個小工將客廳騰空了,然後跑到家電商店買了一台十四寸的彩電回來。下午,他又跑到竹木器市場訂了幾套竹製的桌椅板凳。出市場大門的時候,他遇到了季為民。
起先覃玉成沒有認出季為民來,因為那個原本熟悉的背影變駝了,沒有派頭了,不像季為民了。當他走到近旁,才發現這個手裏提著一個塑料菜籃的老倌子就是季為民。他馬上彬彬有禮地說:“季市長,你親自買菜啊?”
季為民陰著臉:“我不買菜,你幫我買啊?”
覃玉成尷尬地一笑:“你是副市長,家裏有保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