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覃思紅被華中師範學院音樂係錄取,帶著月琴搭船走了——在武漢,她將碰到一個對民間曲藝頗有造詣的年輕教師,並由此展開她的人生故事。但家裏並不缺人手,因為隻要不是農忙季節,林呈祥與梅香就隔三岔五地來南門坊住幾天,幫幾天忙。這兩人都是開過傘鋪的,做生意比覃玉成和小雅精明得多,他們不僅幫小雅站櫃台,還對店裏的商品結構進行了精心調整,沒多久,就將雜貨鋪打理得井井有條,生意越來越好了。覃玉成的精力主要放在伺候覃琴上,除了喋喋不休地跟她回憶過去之外,還帶她看遍了蓮城稍有名氣的醫生,給她做針灸,煎中藥,南門坊裏每天都漂浮著苦澀的中藥氣味。
一年就這麼過去了。
但覃琴的病情毫無起色,她記不起一丁點過去的事,也不知道自己是誰。情緒呢不是狂躁就是麻木。麻木時就是一具沒有生命的木菩薩,任憑覃玉成說得口幹舌燥她也無動於衷,而狂躁起來就將煎中藥的陶罐踢成一地碎片,害得覃玉成又得重新買罐重新煎熬。
酉山埡的人幫覃琴辦理了因病退休的手續,她的行李也送回來了。兩個鋪蓋卷和四口樟木挑箱就是覃琴的全部家當。箱子裏除了衣物等日用品外,還有十幾個寫得密密麻麻的日記本以及一大捆書。寄爹二十年前送給她的那把月琴壓在箱底,琴弦已經斷了三根。覃玉成將日記本擺在她房間醒目的地方,以圖喚想她的回憶。但他的努力是徒勞的,覃琴從不翻看自己的日記。
覃玉成很累,主要是心累,他看不得覃琴受苦。覃琴多半時間都把自己關在房裏,嘴裏念念有詞,不是原地打轉就是胡亂翻書,絞盡腦汁尋找自己。每天,覃玉成都要等她睡沉了才能上床休息。有天深夜,他剛入夢鄉,忽聽得覃琴一聲撕心裂肺的大喊:“我是哪個?”整個黑夜都像開了坼。他爬起床出門一看,覃琴站後院天井裏,衝著夜空舉著一雙枯樹枝般的手。“天老爺,你告訴我啊,我是哪個?”沙啞而淒涼的聲音把鄰居們都吵醒了。覃玉成趕緊跑下樓去,將她帶回房間。這之後,他弄了一隻馬桶放在覃琴房裏,待她睡後他再將房門反鎖。這也有麻煩,覃琴有時會大小便失控,弄得到處都是,可沒辦法,隻能由他事後來收拾了。他怕她打擾了鄰居們的睡眠,更怕覃琴深夜遊走再也找不回來。
一天覃玉成正煎藥,來了一個穿西服夾皮包的年輕人,說是市政府的秘書,來傳達季副市長的指示的。季副市長說,請覃玉成到他辦公室去一趟,有事和他談。覃玉成不曉得這位又有幾年不見了的師兄動了哪根筋,要跟他這個平民百姓談事。他沒好氣地說,我沒空,要談請他到這裏來談吧。秘書說,這像什麼話?他立即頂了一句,我去就像話了?將背朝秘書一轉,就不言語了。
季為民是在覃玉成給覃琴喂藥時上門來的。覃琴不肯吃藥,翻來覆去地跟覃玉成辯那個老問題,你真是我的寄爹?為什麼不是親爹呢?他隻得再次取下牆上的全家福擺到她麵前作證明,但覃琴不承認,硬說相片上的女伢不是她。覃玉成懶得與她糾纏了,舀了一調羹藥水往她口裏倒,哄她道,喝了藥你就曉得自己是哪個了的。覃琴手一撥將調羹打到了地上。覃玉成彎腰去撿,這個時候他的眼角餘光瞟見了季為民,便說:“噢,季市長,你的腳還認得進南門坊的路啊?”
季為民笑道:“當然認得,你莫忘了,我比你還早兩年來這裏拜師呢。”
覃玉成撿起調羹在衣服上揩揩說:“那又如何,你的手指頭還記得月琴有幾根弦麼?”
季為民說:“我正是為唱月琴的事來求你的呢。”
覃玉成說:“新鮮,你一個副市長還有求我的時候?”
季為民說:“你名氣大嘛,說起唱月琴蓮城人哪個不曉得南門坊的覃玉成師傅?在武漢都得過一等獎的民間藝術家嘛!市委書記都記得你呢,這不,他母親過了⒅,特意讓我來請你到靈堂唱兩個晚上,熱鬧熱鬧,感謝一下守靈的親友。紅包嘛肯定是很豐厚的啦,這你放心。”
覃玉成說:“你忘了師傅的規矩,唱月琴隻伴喜不伴喪的麼?”
季為民說:“你那是舊社會的老規矩,也隻有你還守著,如今好多唱月琴的都伴喪了,隻要有紅包,哪裏不是唱?你呀老是跟不上時代,要與時俱進嘛。”
覃玉成搖頭,他舀一調羹藥繼續喂覃琴,但又被她打掉了。
季為民在一旁說:“就算幫我一個忙吧。”
覃玉成說:“跟你有什麼關係?”
“沒關係我就不會親自上門求你了。”季為民蹙起眉頭說,“我兒子給他當秘書呢,這點事都做不好,我無法交待不說,隻怕還會影響兒子的前途。”
覃玉成心裏一下火了,他為了兒子可以破壞師傅的規矩,我一個病女兒杵在他麵前他問都不問!他胸膛裏堵得慌,強忍著沒有發作出來,放下藥碗,不假思索地說:“你不就是要一個交待嗎?你跟書記說我的手壞了,彈不響月琴了。”
季為民說:“你的手好好的,我豈敢跟市委書記扯謊?”
覃玉成兩眼一辣,轉身走到門前,將左手食指塞在門脊後的縫隙裏,右手抓住門板猛地往胸前一拉,喀嚓一聲,指頭就被門脊壓斷了。
季為民驚呼:“你這是做什麼?”
覃玉成忍著痛,將斷了的食指舉在他麵前:“現在你不用扯謊了,回去交待去吧。”
季為民麵色土灰,嘴巴張了張,轉身背著手走了。
小雅聞聲而來,抱住覃玉成的手大叫:“你是強嗬蠢嗬還是發傻氣?跟什麼過不去也不要跟自己過不去啊!這不是你一個人的手,也是我的手覃琴的手一家人的手,你沒權利這樣做!”
覃玉成抽回手說:“我隻是懶得跟他裹筋⒆。”
小雅拖著他下樓:“快跟我去醫院!你呀,凡事隻曉得痛自己委屈自己,以後還哪麼彈月琴?”
“女兒病成這個樣子,我還哪有心思彈月琴啊。”
覃玉成固執地叫小雅轉身去招呼覃琴,自己捧著那根斷掉的指頭到醫院去了。
覃玉成不走運,他碰到了一個身上很香醫術卻很臭的醫生,於是他的手指愈合後就再也不能彎曲了。這天晚上他抱起月琴試了試,不行,那根可憐的指頭僵直著,不能靈活地按琴弦,它就那麼殘廢了。他把月琴掛到牆上,心想,他真對不起師傅啊。小雅默默看著他,樣子比他還傷心,上床時歎道:“唉,老倌子,看來你真沒心思彈月琴了。”覃玉成舉舉殘了的指頭:“這都是命。”小雅幽幽道:“我是說你連彈另一把月琴的心都沒了,你想想,上一次彈還是什麼時候?”覃玉成認真想了想,慚愧地說:“對不起,確實好久沒彈過了。”然後,就輕輕地摟住她。小雅卻將他推開了:“我不要你做力不從心的事,幫我暖暖腳,我就知足了。”覃玉成就在另一頭躺下,將小雅的腳抱在懷裏。小雅抽動抽動腳說:“真好,你一抱我的腳,就想起那年逃難時我們相依為命時的情景,心裏嗬就像端著一盆熱水呢。”覃玉成心裏一動,說:“我抱你的腳,你就想起逃難,那我如果把覃琴背在背上,她會不會想起過去呢?記得那年她一個人出走找媽媽,是我背回來的,那時她好巴我嗬。”小雅說:“嗯,有可能,隻不過,她現在這麼大了,還讓你背麼?再說別人見了也不像話嗬,你不是常說男女授受不親麼?”覃玉成就嗬嗬笑了:“小雅你莫拿孔夫子的話堵我,老倌子背背自己的病女兒,別人還有什麼屁放?至於她不讓我背嘛,我會想辦法的。”
一個溫暖的春日,覃玉成帶著覃琴出了南門坊。覃琴不狂躁激動的時候還是很聽話的,像個大孩子,也不問到哪去,就跟著他踽踽而行,來到通向大洑鎮的公路上。他們走啊走啊走啊走,汽車揚起的灰塵落了一身。怕來往車輛碰著,覃玉成用身體遮擋著她。走了一程他才問,覃琴,你還記得這兒麼?覃琴搖頭。自然記不得了,路邊的紅磚房多了,樹也長高了,砂石路也變成柏油路了。他又說,當年你去找你娘,就像現在這樣一個人走啊走的,我好不容易才追趕到呢。覃琴問,你追我幹嘛?他說,我是你寄爹啊,我不追你哪個追?覃琴說,你說是我寄爹你就是我寄爹了?覃玉成說,若不是你寄爹,我會常年累月照顧你麼?覃琴停住腳思考著,你在照顧我麼,我哪麼不覺得呢?覃玉成歎息,唉,你是病人,你把自己都忘掉了,哪麼覺得到呢?覃琴說,照顧我是不是勞心費神,很累很煩?覃玉成點頭,是的呢,累都不怕,就是心裏的苦磨人!俗話說,久病床前無孝子,覃琴嗬,你還不好起來,寄爹怕支撐不下去了呢。覃琴說,那好辦,我幫你想個辦法。她走到路旁的水塘邊,往水裏照照自己的影子,對覃玉成招招手,你過來,你把我推下去。覃玉成急忙抓住她的手將她拉回公路上,我是你寄爹,我哪會這樣做?我螞蟻都沒踩死過呢!覃琴說,我又不認得你是寄爹,要什麼緊。覃玉成說,你認不認都是我寄女,我隻望你好,不想你差,走,咱們回去吧。他拉著她回了頭,又說,你走不動了吧?我來背你。覃琴很奇怪地瞟著他,打什麼鬼主意?他說,當年你走不動了,就是我背回去的,也不記得了?你還在我背上說,寄爹你不像寄爹,像親爹呢。覃琴皺起眉頭拚命地回憶,最後還是搖了搖頭,你要背我就是想讓我記起來?他點頭,是啊。覃琴四下瞟瞟,說,那你背吧。顯然,這一刻她是清醒的,她也想找回自己的過去。覃玉成心裏一喜,趕緊躬下身子,把她背了起來。可是,此時的覃琴不是彼時的覃琴,她身體肥胖,沉重無比,才走了十幾步,他就雙腿發軟,喘不過氣來了。他搖搖晃晃地走,問,想起來了麼?覃琴說,還是想不起來。覃琴像塊巨石一樣直往後墜,覃玉成實在背不動了,隻好小心地將她放下來。他嘴裏說,慢慢來吧,以後會記起來的,心裏卻喪氣得很。
不過這一趟出行還是有所收獲,父女倆從沒說過這麼多的話,而且覃琴的情緒一直比較平和。一切景物在覃琴眼裏都是新鮮的,她不肯回家,離開公路在田野裏亂走。難得她有如此興致,覃玉成就跟在她身後,漫無目的地遊逛。
他們遊著逛著就到了蓮水河邊,到了福音堂遺址後麵的懸崖下。小風習習,河水初漲,微黃的水波輕輕蕩漾。一大群人聚集在岸邊,往水中指指點點。覃玉成站到礁石上往下一看,發現一條白江豬被一張大網圍在了岸邊。白江豬在水中煩躁不安地搖晃著尾巴,灰白色的背時隱時露。人們興奮得很,圍著漁夫吵吵嚷嚷,有人說江豬是碗好菜,拉到市場上可以賣個高價,還有一個人極力反對,說它根本不是什麼白江豬,它的書名叫白鱀豚,是瀕臨滅絕的國家一級保護動物,應當送到武漢的水生物研究所去。白江豬仿佛聽懂了那些話,焦躁不安地甩動尾巴拍打著那張巨大的網。覃琴在一旁搖手,我也要看,我也要看!覃玉成便伸手將她也拉上了礁石。覃琴瞟一眼水中的白江豬,臉色就變了,是它,哪麼是它?覃玉成忙問,你見過?覃琴偏頭想想說,好像在夢裏見過。覃玉成又驚又喜,驚的是她的夢竟和他相似,喜的是她終於有了一點點記憶了。他連忙趁熱打鐵,它是不是在夢裏和你說話了?覃琴說,好像是,可記不清說的什麼了。覃玉成就說,它幫你奶奶托夢來的呢,肯定是要你好好過日子,照顧好自己。你奶奶最疼你了,若在路上摘到一粒紅刺莓,都要給你留著的。奶奶得了不治之症,隻好把你寄在我這裏,自己去了月亮湖,跟白江豬作鄰居去了。還有你爺爺,也是跟著白江豬走的,也在那個地方呢。覃琴忽然伸直右手指著水裏,你看你看,它向我們招手!覃玉成扭頭望去,果然,白江豬舉起長嘴巴,瞪著圓溜溜的小眼睛看著他們,搖晃著鰭翅。覃琴說,隻怕它是來找我們的呢,它幫奶奶搭信來了?要不它就是奶奶變的,你說是不是,寄爹?覃玉成渾身一激愣,你剛才叫我什麼?我叫你寄爹嗬,你不是要我叫你寄爹麼?覃玉成說,我不光想你叫我寄爹,我更想讓你從心底裏認我是寄爹。覃琴想想,指指白江豬說,那我們去救奶奶吧,救了奶奶我就認你是寄爹!覃玉成眉心一熱,連聲說好好,我們去救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