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3 / 3)

《旅行日記》記錄的是艾表1954年七八月間由亞洲經歐洲、非洲最後抵達南美洲旅途中的所見、所聞、所感。當時,受智利眾議院議長的邀請,中國派出詩人艾青、蕭三和中聯部副部長趙毅敏組成的代表團,前往南美洲參加祝賀智利詩人巴勃羅·聶魯達50壽辰的活動,這也是一次旨在“保衛世界和平”的活動。出席此次活動的包括蘇聯作家愛倫堡、巴西作家亞馬多、捷克斯洛伐克詩人德爾達和庫特瓦列科、法國表演藝術家巴洛特以及許多南美洲著名作家、詩人。

當時新中國成立僅五年,因眾所周知的原因,艾青一行無法直航美洲,隻得在地球上繞一個大圈子輾轉前往目的地。文奇稱此次漫長的旅行為“從夏天趕往冬天的旅行”。他們一路上經曆了頗多愉快和不愉快的事情,目睹了光怪陸離的富裕、貧窮的現象,接觸了形形色色的人物:真摯純樸的朋友、睡眼惺忪的混血兒、懷抱白人小孩的黑人姑娘、在夜色中遊蕩的南美攱女、揮舞哭喪棒的警察、開牛肉鋪的華僑、彈吉他的乞丐、風流倜儻的藝術家、刁難的海關官員、抗議車錢漲價的遊行者……異域的民俗、藝術、植物、人文景觀、社會現象乃至人物的言談舉止、穿著打扮,都使重心未泯的詩人感到新鮮、神奇,這一切,都在《旅行日記》中留下生動有趣的記載。

艾青可能是足跡踏得最遠的中國行呤詩人。在此次經亞洲、歐洲、非洲而南美洲的漫長旅程中,他的靈感源源不絕,甚至在慶祝聶魯達壽辰的集會上郎誦即興寫下的詩篇。在《旅行日記》中我們還可以讀到不少隨手記錄的詩篇或詩的片斷。值得一提的是,我們在日記中讀到了一些著名詩篇的“原始狀態”例如《一個黑人姑娘在歌唱》、《在智利的海岬上》、《礁石》和《寫在彩色紙條上的詩》等。

“詩人為表達一個觀念而尋找形象,”艾青有早年在巴黎當流浪畫家的經曆,這使他能以畫家的獨特視角觀察世界,捕捉形象,發現事物生動的特征、細微變化和一切拐彎抹角之處,這些都在日記中有記載,例如艾青在飛越安第斯山時對山脈、河流以及雲彩的形態和光影變化的記錄,對某個民族風格濃鬱的酒吧內精致裝飾的描繪,對某個姍姍來遲的女人容貌、神態、衣裙裝束的描繪,等等。

更為有趣的是,文青幹脆將日記本當成速寫簿,不斷地以線條捕捉親眼所見的形象:植物葉片、古舊的域堡、帆船、萊蒙湖畔的噴泉、高聳的女人體雕像、牛角杯上的圖案,他還在日記本上為聶魯達描繪中國的蜈蚣型風箏……這使我想起,歌德、雨果和普希金等詩壇巨匠的原稿上,也曾有耐人尋味的人物、植物素描,它們往往包含了豐富的信息,與文字相映成趣。

艾青懂法語(青年時代曾在獄中翻譯過維爾哈倫的詩),這使他又多了一雙眼晴、一張嘴巴,即使在遙遠的異國他鄉,也能找到對話者——比如他與聶魯達之間,很多情況下就是拋開西班牙語翻譯而直接用法語交談。

我們不能不羨慕艾青與聶魯達之間的珍貴友誼,那是超凡脫俗的神交。兩個同樣充滿智慧和情趣的異國兄弟,因為詩神繆斯而一見如故。聶魯達稱艾青是“令人心醉的艾青”、是“屈原時代留下來的惟一的中國人”,艾青說聶魯達“是個高大的兒童”,是“風、水、陽光的朋友”。對這位後來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詩人,艾青的評價是相當高的,讀者可通過這本日記及後麵所附回憶文章得知。聶魯達對艾青的印象和評價,也可從附錄的《聶魯達回憶錄》(節選)中有所了解。

同樣可貴的,是艾青與捷克漢學家丹娜之間的真摯友誼。這部日記是從布拉格寫起的,首先提到的便是丹娜。附錄的詩篇《致亡友丹娜之靈》是艾青得知丹娜去世的消息後寫的。丹娜熱愛中國,但不能理解這個國家為什麼要跟一個寫詩的人過不去。艾青被劃為“右派”、蒙受不公正的對待後,溫文爾雅的丹娜憤怒地提出抗議。這聲音,還有南美洲那個純樸的老大哥聶魯達對著茫茫太乎洋含淚呼喚“艾青”的聲音,流放中的艾青當然無法聽到。但是彌足珍貴的友情,始終溫暖著他的心。

由於這本日記是匆匆寫於旅途的,艾青本人是將其當作創作素材的,因此文字略顯鬆散、隨意。有些文字是片斷的、跳躍性的,某些段落上下文之間不夠連貫,缺少通常文字表達時所講究的修辭和邏輯關係。其實,存在於人們直覺中的,甚至是下意識的判斷、最初的感覺,往往更加其實,更能裸露出事物的本質。我們整理出版這本《旅行日記》,遵循的原則就是盡量保持其原始狀態,向讀者提供基本完整的日記原貌。相信讀者會在字裏行間及各種素描中體會到另一種閱讀的樂趣。

需要說明的是,在整理這部《旅行日記》的時候,我們在個別無關宏旨的地方對文字作了適當增減;某些段落的文字涉及會議內容或背景資料,我們將原稿手跡影印出,而未逐一整理編輯,個別外國人物姓名未完全譯出或作考證,但這對閱讀應無妨礙,望能得到讀者理解。

多年來,對作家原始手鎬的研究似乎並未受到應有的重視。事實上,揣摩原始手稿最能窺視作家創作時的心理活動,最能發現他謀篇布局、遣詞煉句、刪繁就簡的功夫,也最能感受其藝術風格。

艾青在藝術創作上倡導樸素自然、清新明快的風格,他的詩歌創作以富於思想性和藝術性而著稱。就語言而言,像他那樣技巧高超的漢語作家似乎不多。就如同中國水墨畫一樣,線條是最基本的繪畫語言,運用起來實在太簡單了,但是在眾多畫家中,像齊白石、林風眠、潘天壽那樣能嫻熟、自然地運用此種繪畫語言使線條產生出神入化效果者,實在是鳳毛麟角。

一如其詩歌,艾青這本日記也洋溢著極佳的藝術感覺,文字自然、簡潔、凝煉,飽含鮮明的形象,有一種無形的穿透力。這是一種獨特的、有魅力的文體。不僅如此,他的人生觀、藝術觀也夾雜在這本日記的字裏行間。

有趣的是,我們可從日記結發展處發現,當艾青一口氣寫完《寫在彩色紙條上的詩》後,竟然不無得意地在下麵加了一句:“看樣子我還是能寫的。”這既流露出詩人的天真,也是獨自對別人質疑的回應——新中國成立後,曾經有人提出“艾青還能不能為人民歌唱?”

艾青結束這趟洲際旅行回國後,還根據日記的素材寫了一首長詩《大西洋》,並出版詩集《海岬上》。不久,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暴中斷了他的創作生涯。這位卓越詩人後來的遭遇是眾所周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