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塢裏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
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
酒醒隻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
半醒半醉日複日,花落花開年複年。
但願老死花酒間,不願鞠躬車馬前;
車塵馬足富者趣,酒盞花枝隱士緣。
若將富貴比貧者,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將貧賤比車馬,他得驅馳我得閑。
別人笑我忒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見五陵豪傑墓,無花無酒鋤作田!
《桃花庵歌·桃花塢裏桃花庵》唐寅
桃花塢位於蘇州城以北,宋朝時代曾經是樞密章楶的別墅,後來荒廢成為一處蔬圃,被唐寅相中,在正德二年(1507)將其建成桃花庵別墅,自號“桃花庵主”,那一年,唐寅38歲。唐寅後半生的多數時間就居住在這裏,廣結好友,酒詩為伴。《桃花庵歌》就在這樣的環境下誕生了,是自況、自遣兼以警世之作。
整首詩共描寫了兩幅畫麵,一幅是漢朝高官與名豪的生活場景,另一幅是作者自己的生活情景。詩人隻使用了“鞠躬車馬前”、“碌碌”、“車塵馬足”等十幾個字,就把漢朝高官和名豪的生活場景傳神地描繪了出來。相比之下,詩人自己的生活情景描繪得非常詳細,“種桃樹”、“摘桃花換酒錢”、“酒醒隻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 半醒半醉日複日”、“但願老死花酒間,不願鞠躬車馬前”、“酒盞花枝隱士緣”。這兩幅畫卷哪個更好就交由讀者評說了。
“桃花塢裏桃花庵,桃花庵裏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這四句,仿佛一個可以調節的鏡頭,由遠及近,把一幅畫裏的神仙陡然呈現在讀者麵前。短短四行,卻出現了六個“桃花”,循環複遝,前後相連,濃墨重彩,迅速形成一個花的海洋,讓讀者忽然落入他心中的情境之中。不緊不慢的語調和語速,又進一步激起了讀者的親切感和好奇心:這桃花仙人到底過著什麼樣的神仙生活啊?後麵的四行就開始描繪一幅“醉臥花間”的美卷:“酒醒隻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半醒半醉日複日,花落花開年複年。”年複一年、日複一日地醉酒賞花!這桃花仙人的逍遙快活可想而知,花和酒,已不完全是詩人能夠遣懷的外物,簡直是詩人生命中的一部分,或者說也成了獨立的生命個體,花、酒與人,融為一個和諧的整體。以上幾句可以說是作者自身情況的寫照,非常生動、鮮明而意義深遠。那個曾經幻想“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高明《琵琶記》)的學生唐寅不見了,那個“煙街柳巷,醉生夢死”的風流才子也找不到了,痛苦歡樂都經曆過,在經曆了多年放浪的生活之後,唐寅最後還是選擇遠避鬧市,為自己物色了這樣一處世外桃源,和繼娶的沈氏,開始了平靜的隱居生活。雖然仕進無門,但是畢竟身有所托,又恰逢壯年,美景逸思,一詠成詩。
“但願老死花酒間,不願鞠躬車馬前。”這是全詩中承上啟下的一句,寫出了詩人的誌趣所在:與其為了追求功名利祿而卑躬屈膝,還不如索性快意花酒。“車塵馬足貴者趣,酒盞花枝隱士緣。若將富貴比貧者,一在平地一在天。”“車塵馬足”暗指那些富足顯貴的情趣,而花與酒注定是貧者的知音。假如用金錢和物質來衡量,自然是有著天壤之別的兩種人和兩種生活,但是換個角度去想一下:那些富足顯貴要時時刻刻繃緊神經,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般地生活,而所謂貧窮的人,卻可以多幾分閑情和幾分逸趣,活得更加輕鬆和快樂。上麵六行皆使用對比描寫手法,感情在激烈的碰撞中展開,每一句都韻律工整,前緊後舒,充分表現出作者傲世不羈的鮮明個性,以及對桃花庵生活的滿足。
但是並不是每個人都能悟得個中真義,君不見“別人笑我忒瘋癲”,而“我”,卻回以別人:“我笑他人看不穿。”難道你們沒有注意到,往日那些叱吒風雲、富貴無限的君王將相,現在又有著怎樣的下場呢?不但身已沒,勢已落,就連花與酒這些在他們生前不屑一顧的東西都沒有辦法奢望了,甚至連墳塋都保不住。假如他們能夠在天有知,也隻好無可奈何地看著農夫在自己葬身的土地上耕作了。 “不見五陵豪傑墓,無花無酒鋤作田!” 一句收束,戛然而止,餘味綿綿。
這首詩語言淺顯,層次明落,回旋委婉,使用幾近民謠般的自言自語。然而就是這樣的自言自語,卻蘊涵了無窮的藝術張力,給人以綿延的審美享受和強烈的認同感,絕對稱得上是唐寅詩中之最上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