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卻荼■,一片月明如水。篆香消,猶未睡,早鴉啼。
嫩寒無賴羅衣薄,休傍闌幹角。最愁人,燈欲落,雁還飛。
《酒泉子·謝卻荼■》納蘭性德
這首詞是《納蘭詞·雜感篇》裏的最後篇。沒有確切的資料能夠用來考證納蘭性德填寫它時的具體年份,我們隻能猜測,那是一個三百多年前的涼爽月夜。而在三百多年後的今天,你是否會望著天上那輪曾經被納蘭性德的筆邀約了無數次的月亮,生出連綿不絕的親近和感念來呢?那是肯定的。
這首詞景象十分明麗清晰而意蘊含約,景中情,情中景,渾成一體,很有感發的魅力。啼鴉、飛雁襯托出了作者內心的紛亂與孤獨的感覺,一夜無眠則表明作者有難解的心事。整首詞集中表現了作者寂寞孤獨的傷懷之情。
天上掛著一汪明月。仿佛明眸的月光,盈盈流瀉。清晃醇白的月光下,是慢慢凋零的花。房裏的篆香已經燃盡了,他還是不能入眠,直至聽到早起的鴉啼。
秋天的涼意已經到來。荼■花,頹然而敗。花瓣一片片掉到地上,分外讓人憐憫。它們曾經有過非常盛烈的生機。那件景美花事,更是情真意切地流連過他的光陰。他站起來,斜倚闌幹的一角。應該是穿著白色的羅衣吧。或許,他還有一張白皙英俊的臉。輕薄的羅衣在月光下泛出綢質的柔美熒光,溫軟地迎上他瞳眸裏的微弱光束。緊一緊手臂,這北國的初秋夜,已經有幾分寒意了。任憑這寒涼裹上身來,他還是不想回房休息。
就像是一場盛大酒宴之後,人去場空了。空,直到孤寂。善感的他肯定能夠迅速感受到這種“寂”,也在最短的時間裏被這種“寂”相中。這是相互作用的結果。然後,任憑一點、一滴的傷感、空曠、寒意,從心向身漫漫沁透起來。
他望著天上的這一輪明月,又憐憫這滿地的落花。彼時的他,既感覺孤單又感到惆悵。惆悵像酒一樣,被自己一杯一杯灌進愁腸。放下酒杯的刹那隻能做一聲輕歎,多少事隻能欲說還休。欲說還休的百轉思緒,就著月光、篆香、殘花、鴉啼、羅衣、闌幹、燈光、飛雁……更是薰染上了層層疊疊憂傷而又陰靡的氣息。
詞中所描述的荼■花,屬薔薇科,在古代算得上是很有名的花木,通常開在暮春,怒放在盛夏。花的體態清瘦可人,芳馥幽遠恬淡,亦被喚作“山薔薇”、“百宜枝”、“白蔓君”等。這些稱呼仿佛都比荼■素雅。也或是因了“開到荼蘼花事了”,荼■用在這裏,更有一種絕豔淒然的意味。我們的漢字,古往今來都具備這種力量。納蘭性德自然是運用文字的高手。宋代王淇有詩雲:
一從梅粉褪殘妝,塗抹新紅上海棠。
開到荼■花事了,絲絲天棘出莓牆。
篆香是指把香料做成了篆文的形狀,點燃它的一端,依香上的篆形印記,燒盡來計時。根據宣州石刻上的記載:“(宋代)熙寧癸醜歲,時待次梅溪始作百刻香印以準昏曉,又增置午夜香刻。”故又稱為百刻香。它把一晝夜分成了一百個刻度,用作計時的工具,還有驅蚊等作用。李清照曾填《滿庭芳》:
小閣藏春,閑窗銷晝,畫堂無限深幽。篆香燒盡,日影下簾鉤。
手種江梅更好,又何必、臨水登樓?無人到,寂寥恰似,何遜在揚州。
從來,如韻勝,難堪雨藉,不耐風揉。更誰家橫笛,吹動濃愁?
莫恨香消玉減,須信道、掃跡難留。難言處,良窗淡月,疏影尚風流。
她的這首《滿庭芳》寫的是深幽的小閣春意,不僅寫了江梅,還寫了良窗淡月。她也在說她的惆悵,橫笛怎麼吹也吹不散的濃濃凝愁。
事實上,納蘭性德與李清照是有相通之處的。兩人都是性靈、縝密、纖敏、多愁的人,這相通,隻需各燃一盤篆香,便可以輕鬆拉攏時光。
假如需要用“太陽”和“月亮”來比喻這世上的美好男子的話,那麼納蘭性德定是屬於“月亮”那一類型了。他是人們心目中的那個美麗而憂傷的清澈月亮。
似乎納蘭性德身上與生俱來帶有一種憂傷的氣質,非常地高雅。從這種氣質所衍生出來的氣場讓他與芸芸眾生分別開來。這是一種固定的因緣,非他莫屬。就算他不是貴族公子,他隻是普通的百姓或是落魄書生,也可以生出足夠的貴氣來。因為高貴,所以更加珍貴。他也是身賦平和貴氣的男子,肯定會被世人所珍愛。我們喜歡他的憂傷惆悵,也喜歡他的自然清婉。縱然歲月怎樣飛逝,流光怎樣洶湧,他的才情仍然注定是熠熠生輝的寶,是能夠被世代沉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