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靠岸時太陽早滾到了後山的那一邊,村子裏已是炊煙四起了。暖暖謝了黑豆叔,下船快步向村裏走,走到那個風化得很厲害的刻有“楚王莊”仨字的石柱子前,望著離開兩年的村莊裏那些高高低低的房屋,她突然間覺得,往日感到很大很威風的村子,變小變舊了;記憶裏很高很漂亮的屋子,變低變破了;印像裏很寬很平的村路,變窄變難看了;隻有自家屋前的那棵老辛夷樹,還是記憶中的樣子,又粗又高,樹冠像把巨傘;再就是那些鳥,還像過去那樣,在老辛夷樹的枝子上飛起落下,嘰嘰喳喳地進行歸宿前的最後嘮叨。
家裏隻有妹妹禾禾和奶奶。奶奶正習慣地赤著上身坐在灶前燒火,邊向灶膛裏填著柴草邊大聲地咳嗽著,胸前兩隻幹枯的奶子在不停地左右搖晃;禾禾在向鍋裏砍著紅薯,每一塊紅薯落進鍋裏時都能濺起一些小小的水星落到奶奶的身上。禾禾聽見腳步聲扭頭看見姐姐進屋,停了刀,先是叫了一聲:姐──跟著就流出了眼淚。暖暖的心一緊,上前喊了聲:奶奶。彎下腰在奶奶那多皺的額頭上親了一下,才又回頭問禾禾:爹呢?爹送娘去了聚香街鄉上醫院,讓我和奶奶看家。病咋樣?暖暖連著聲問。聽說今天後晌動手術。究竟定的啥病?奶子癌。奶子癌?暖暖吸了一口冷氣。就是娘的一隻奶子上生了癌。禾禾解釋著。
暖暖噗咚一聲坐到了奶奶身旁的一把椅子上,雙手抱住了頭。都怨你爹!奶奶這時開口道:他總是在湖裏逮魚、網蝦、捉蟹,魚蝦蟹是啥?魚蝦蟹不是湖神的東西?總從人家那裏拿東西人家能高興?我讓他每個月敬一回湖神,他總是忘記總是不聽,總說去淩岩寺燒香就行了,寺裏供的是誰?是佛祖,湖神不會住那裏,這路神管不了那路神,誰的香火也不能少,他就是不聽,這下子好了,罰到你娘身上了,奶子癌!暖暖沒應奶奶的話,半晌,才抬頭問禾禾:咱家的自行車在嗎?禾禾答:爹是用自行車馱娘去聚香街上的。暖暖說:那你去青蔥嫂家一趟,就說我要借他們家的自行車用用。
天都黑了,這會兒借車幹啥?禾禾瞪大了眼。
去醫院,我要去醫院看看娘,我放不下心。
那樣遠,你一個人──
去借車吧。暖暖扭身替奶奶抓了一把柴扔進了灶膛裏,將熄的火又燃了起來。之後便起身麻利地去臉盆裏洗了洗手,拿起禾禾放下的菜刀朝鍋裏砍起紅薯來。砍完紅薯蓋上鍋蓋,暖暖轉身去自己帶回的提包裏抽出一件短袖襯衫說:奶奶,我給你買了一件衫子,來,穿上試試。晚點再穿吧,天這樣熱。奶奶說。穿上好看些,北京城裏的那些老奶奶再熱也不打赤身。暖暖剛才進屋看見奶奶打著赤身時確實已有些不習慣。嗨,咱鄉下人咋能跟人家比?奶奶有些不以為然。暖暖沒容奶奶再開口,三兩下就給奶奶穿上了短袖衫。咋樣,合身吧?暖暖左右審視著。奶奶邊扯著衣襟看邊帶了笑說:好,好,就是有些洋氣了……
鍋裏的紅薯還沒有煮好,院門外就有了響動,伴著自行車輪胎在地上的顛動聲,兩個人的腳步已響進了院裏。不用抬頭,暖暖就知道是青蔥嫂來了。
暖暖,回來了?我估摸你這兩天就會回來,你長林哥去南府打工不在家,我送你去醫院吧!因長年勞動顯得健康結實的青蔥嫂走進門說,之後又扭臉對暖暖奶問:奶奶,你還沒有吃飯?
奶奶沒有回答青蔥嫂的問話,奶奶隻是把手中的拐杖舉起敲了一下青蔥嫂的胳臂說:長林家的,你和暖暖都是女的,走夜路能行?萬一碰上個歹人咋辦?放心,哪有那樣多的歹人?青蔥嫂笑著。嘿,你可不敢大意,前些天老桐家的媳婦不是在路上被搶了?三十多個雞蛋哩,全被歹人拎走了!奶奶依舊不放心。我拿把鐮刀!青蔥嫂這時呼地由門後牆上扯下一把雪亮的鐮刀揚了揚:真要碰見歹人,我就砍了他!
吹吧,你!奶奶張開隻剩兩顆牙的嘴笑了,你有那膽量?隻怕人家喝叫一聲,你就會嚇癱到地上。
不是還有俺暖暖妹子?!
那倒是,俺暖暖是有敢砍人的膽量!奶奶有些自豪,隨即又叮囑道:天黑,你娃子騎車帶暖暖可要小心,去聚香街的路都在湖邊,你們走路時,不要說惹湖神不高興的話!記住沒?
記住了,奶奶。青蔥嫂邊應邊轉身去推自行車,暖暖順手抽出了她別在背後的鐮刀,握到了自己手裏,隨即相跟著出了院門。奶奶又追出來問:哎,長林家的,我再問一句,你沒有再懷上娃兒吧?
咋?奶奶批準讓我再生一胎?青蔥嫂在黑暗中笑起來。
我是怕你身上有了,要是那樣可不能騎車帶人,出了事俺們擔待不起。
放心吧,奶奶,長林不在家,種子還沒有撒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