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在寸草不生之地(1 / 3)

當暮光將修士們趕出田野後,土爾漢上的小柳條房便是他們經常做禱告或醉心於手工的地方。而現在裏麵是空著的,因為冬季的嚴寒迫使修士們都聚集在了木製教堂陰影中的小木屋裏。馬拉斯格諾斯院長,德夫修士,巴爾德福克斯修士,彼得修士,帕特裏克修士,畢頓修士,菲爾布勞斯修士以及許多在戰鬥中因為太過年輕而還未獲得榮譽的人都圍坐在爐火邊,臉烤得紅紅的。有個人在修補捕捉鰻魚的漁網,有個人在製作捕鳥的陷阱,有個人在修補鐵鏟的破把手,有個人在一本大書上寫著什麼,還有一個人在製作盛書的珠寶盒子。在他們腳邊的燈心草叢中躺著學生們。這些學生們某一天也會成為修士中的一員。學堂屬於這些修士們,正是由於他們多年的照顧和救助,這偉大的火苗才會跳動閃爍。學生中有一個孩子大概八九歲,叫做奧利歐爾。他仰躺著,野性的目光穿過屋頂透氣的洞口注視著煙霧中忽隱忽現的群星,他的眼神有如曠野中的野獸。不一會兒,他轉過頭對在大書上寫字的人——他的職責是教孩子們學習——說:“德夫修士,那些星星都是栓在哪兒的啊?”那個人很高興看到學生中最愚蠢的孩子問出了如此有意思的問題,他放下了筆,說:“天空中有九個水晶球。第一個球上拴著月亮,第二個球上拴著水星,第三個球上是金星,第四個球上是太陽,在第五個球上栓著火星,第六個球上是木星,第七個球上是土星,這些都是遊動的星辰,在第八個球上拴著的是固定的星星,而第九個球是一個自萬物之初起便有上帝呼吸遊動的實心球。”

“在那之外呢?”孩子問。

“除了上帝,在那之外什麼都不存在。”

然後孩子的眼神遊離到了珠寶盒子上。那上麵,一顆巨大的紅寶石在火光中閃爍,孩子問:“為什麼彼得修士要在盒子側麵鑲一顆紅寶石。”

“那紅寶石是上帝之愛的象征。”

“為什麼它是上帝之愛的象征?”

“因為它是紅色的,如同火焰,而火焰燃燒所有東西,當某個地方什麼都沒有的時候,上帝就出現在那裏。”

孩子陷入了沉默中,可是過了一會兒,他又坐了起來,說:“外邊有一個人。”

“不,”修士回答,“那不過是狼群。我聽見它們在雪地裏行動有好一會兒了。他們充滿野性,寒冬將他們從山上趕了下來。昨晚它們闖入一個羊圈,叼走了許多隻羊。如果我們不小心的話,他們會吃掉所有東西的。”

“不,那是一個人的腳步聲,因為聲音很沉重,但是我也能聽到狼群的腳步聲。”

他還沒有說完,就有人敲了三下門,但是聲音都不大。

“我去開門,他肯定覺得很冷。”

“不要開門,他可能是一隻人狼,也許會把我們都吃掉。”

然而男孩已經拉開了沉重的木栓,這時所有人的臉——大部分都變得有點蒼白——都轉向了那慢慢敞開的屋門。

“他帶著念珠和十字架,不會是人狼。”孩子說著,一個男人走了進來,用他那溫和而又欣喜若狂的眼神掃視了一周。他髒髒的長胡須和幾乎長至腰間的亂發上覆蓋著厚重的雪花,雪花又從他那半裹著衰老身體的褐色鬥篷上滾落下來。他站在離爐火一段距離的地方,最後目光落在了馬拉斯格諾斯院長身上,他叫道:“啊,神聖的院長,請讓我靠近爐火,暖暖我自己,烤幹我胡須、頭發和鬥篷上的雪吧。這樣我就不會死於大山的嚴寒,也不會以頑固的殉道者的身份激怒上帝。”

“到火邊來吧,”院長說,“暖暖你自己,再享用男孩奧利歐爾將要給你拿過來的食物。基督耶穌為之而亡的人像你這麼貧窮可真是一件痛事。”

那個人坐在了火邊,奧利歐爾取走了他滴水的鬥篷,又在他麵前擺上了肉、麵包和葡萄酒,然而他隻吃麵包,而把葡萄酒推到一邊,要了一點水。當他的頭發和胡須被烤幹了一點,四肢也不再因為寒冷而顫抖的時候,他又說話了。

“啊,神聖的院長啊,你同情窮人,你同情年複一年踏過這荒蕪世界的乞丐,請賜給我一些活兒吧,最辛苦的便可,因為我是上帝的窮人中最貧窮的。”

然後修士們就開始討論要安排他做什麼活兒,開始的時候毫無頭緒,因為在這繁忙的小圈子裏沒有活兒缺人手,但最後有人想起了巴爾德福克斯修士,他的任務是在磨坊裏推石磨,他太笨,做不了其他的事情,但是對於如此繁重的活兒來說他實在是上了年紀,因此,翌日,乞丐被安置到了磨坊裏。

嚴冬過去了,春天又轉到了夏天,石磨從未閑置過,轉動它的時候乞丐也從未吝惜力氣,每個人經過磨坊時都能聽見乞丐哼著歌兒推動手柄。最後的不快也從那個小圈子中消失了,因為曾經愚蠢不可救藥的奧利歐爾變聰明了,更為神奇的是,這種改變是突如其來的。一天,他顯得比往常更加愚鈍,於是被揍了一頓,又被告知如果第二天功課還沒有進步的話,就要被轉入低一級的班級中,受那些小男孩的嘲笑。後來他流著眼淚走出了教室。他的愚蠢是與生俱來的,他總是沉迷於傾聽各種遊蕩的聲音和揣摩各種飄忽的光線,雖然長久以來這些都是學校的笑柄,然而第二天他在學校的時候是如此地熟悉功課,甚至超過了班上功課最好的孩子,並且從那天開始他就成了最好的學生。最初,德夫修士認為這是他向聖母瑪利亞祈禱而得到的回答,並將這奇跡作為聖母瑪利亞關愛他的偉大證據,然而當許多更為熱情的祈禱沒有得到回應的時候,他開始猜想這個孩子是不是結識了流浪詩人、德魯伊人或者巫師,並且決定跟蹤觀察他。他還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院長,院長則讓德夫修士一旦了解到真相就馬上報告他。第二天是一個星期六,德夫修士站在了小道上,這時院長和其他修士穿著白袍在做過晚禱後走了過來,他攔住院長,說道:“那個乞丐是最偉大的聖人,是奇跡的創造者。我跟蹤了奧利歐爾,就在剛才,從他緩慢的腳步和低下的頭上,我看到了那令人厭倦的愚蠢之感就環繞在他周圍。他走進了磨坊旁邊的小樹林,根據樹下踏出來的小道還有泥地上的腳印,我知道他曾多次朝那個方向走去。我躲在了一叢灌木後邊,那兒的小道在斜坡處折返了回來。我看到了他眼中的淚水,他的愚蠢實在是無可救藥,他的智慧太過初級,不足以使他躲避對於懲罰的恐懼。他進入磨坊後,我就走到窗戶前,往裏窺視著。鳥兒飛下來落在了我的頭和肩膀上,因為在那神聖的地方它們不會害怕;一隻野狼經過了我身邊,身體的右側蹭過了我的長袍,左側擦過了灌木叢的樹葉。奧利歐爾打開了他的書本,翻到了我叫他學習的那篇課文,他開始大哭起來。乞丐就在他身旁安慰他,直到他睡著了。當他進入深深的夢鄉時,乞丐跪了下來,大聲祈禱著,說:‘啊,居住在群星以外的神靈啊,像最開始那般展示你的力量吧,他的腦中現在是空空如也,請讓來自你的智慧在他的頭腦中蘇醒吧,九級天使會讚美你的名字。’接著,一道光束劃破長空,籠罩了乞丐奧哈,我聞到了玫瑰花的氣息。出於驚奇我微微晃動了一下,這時乞丐轉過身來看見了我,他深深地彎下了腰,說:‘啊,德夫修士,如果我做錯了什麼,請原諒我,我將懺悔我的罪惡。是我的同情心打動了我。’但是我卻害怕得跑開了,一直跑到這兒。”接著,所有的修士們都開始討論起來。有人認為他是某個聖人,有人認為他是另外一個聖人,還有人認為他不是上麵提到的那兩個人,因為那些都還隻是囿於他們的教會中,是如此這般的一個聖人。這場討論在那個溫和的小圈子裏幾乎演化成了一場爭吵,因為每個人都聲稱他是來自自己家鄉的聖人。最終,院長發話了:“他不是你們所說的任何聖人,因為複活節時,我收到了來自以上所有聖人的問候,每一個聖人都在他們自己的教會中。他是熱愛上帝的安格絲,是他們之中第一個生活在荒野,生存於野獸之中的人。十年以前,他發覺了帕特裏克山下一個教會的勞動重擔,因此他進入了森林中,隻要人們唱著上帝的讚歌,他便會付出勞力,然而他神聖的名字將數百上千人吸引到了他的小屋裏,因此他的靈魂驅趕走了其他東西,隻充滿了小小的驕傲。九年以前,他穿上破布,從此再也沒有人見到過他,事實上,有人看見他生活在山上的狼群中,以嚼食荒草為生。讓我們走到他那兒,在他麵前鞠躬致意吧,因為,在長久的苦苦尋覓後,他發現了在寸草不生之地,有上帝存在。讓我們請求他帶我們走上他曾經踏過的小道吧。”

於是穿著白袍的他們沿著森林裏被踏出來的小道往前走著,侍僧們在他們前麵揮舞著香爐,院長拄著他裝飾著寶石的拐杖,行進在繚繞的香煙中。他們來到磨坊前跪下來,開始祈禱,等待孩子醒來的那一刻。聖人不再注視著他們,而是將目光投向了正在墜入未知黑暗中的太陽,那軌跡如同他走過的道路。

驕傲的克斯特洛,德莫特的女兒歐娜和刻薄的舌頭

克斯特洛走出了曠野,躺在他方塔門前的地上。他把頭枕在手上,注視著落日,考慮著天氣的變化。雖然伊麗莎白和詹姆士時代的服飾——它們現在在英格蘭已經過時了——已經開始在貴族們中流行起來,他還是穿著那件愛爾蘭本地大鬥篷。他臉部富於變化的輪廓和巨大慵懶的身軀混合著一種屬於更為單純年代的驕傲和力量。落日餘暉處,長長的白色道路迷失在西南方的天邊,他的眼睛遊離在落日和艱難跋涉在上山道路上的騎馬人之間。又過了好幾分鍾,騎馬人那瘦小不勻稱的身板靠近了他。騎馬人穿著長長的愛爾蘭鬥篷,肩上掛著破舊的蘇格蘭風笛,他座下的粗毛馬在灰色的薄暮中能夠看得很清楚。當他一進入聽力之所及的範圍時,就開始叫道:“躺在那邊睡覺的是你嗎,圖馬斯•克斯特洛,當更棒的人在白色大道上撕裂了他們的心髒時?起來吧,驕傲的圖馬斯,我帶來了新的消息!起來吧,偉大的奧瑪德漢!將你自己扯出泥土吧,你這人類中的雜草!”

克斯特洛站了起來,吹笛人一來到他的麵前,他就扯住吹笛人的領口,將他舉離馬鞍,扔到了地上。

“放過我吧,放過我吧。”那個人說,然而克斯特洛還是前後搖晃著他。

“我從德莫特的女兒溫尼那裏帶來了消息。”聽到這兒,克斯特洛鬆開了他粗壯的手指,吹笛人站了起來,大口喘著氣。

“你怎麼不告訴我,”科斯塔洛說,“你從她那裏來?你簡直是自己找罵。”

“我從她那裏來,但是我什麼也不會說,除非你能補償我挨的揍。”

克斯特洛在他裝錢的口袋裏亂摸一氣。他頗費了一番功夫才打開錢袋,因為這隻打敗過無數男人的手此刻正因為害怕與希望而顫抖著。“這是我口袋裏所有的錢。”他說,然後往吹笛人手中倒了一串法蘭西和西班牙錢幣。吹笛人在回答前咬了咬錢幣試試成色。

“這就對了,很公平的價格,但是我隻有受到很好的保護才會回答,以免德莫特在太陽落山後的任何一條小道上或者白天在庫爾文向我揮舞巴掌,然後我將被遺忘,在水溝裏的蕁麻叢中腐爛或者被掛在高大的西克莫無花果樹上——他們將盜馬賊在那兒掛了四年時間。”他一邊說著,一邊把馬的韁繩係在牆上的生鏽鐵杆上。

“我將讓你成為我的吹笛人和貼身侍衛,”克斯特洛說,“那樣就沒有人敢向你甩巴掌了,沒有人敢向屬於圖馬斯•克斯特洛的人、山羊、馬匹或是狗甩巴掌。”

“隻有在我手裏拿著酒杯,身邊放著酒罐的時候,”那個人把馬鞍扔到了地上,“我才會說出帶來的消息。因為雖然我很落魄,一無所有,然而我的祖先卻是穿戴整齊,豐衣足食,直到七個世紀前他們的房子被狄龍斯燒毀,牲畜被狄龍斯搶走。我要看到狄龍斯被放在地獄的烤架上,痛苦地尖叫。”說這些話時,他握緊了幹枯的拳頭,小眼睛閃爍著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