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幻想之花
良也無法決定事情的方向。由於年假積攢過多,他至少能調休一年。他要向克子解釋一些事情,但這次回日本沒打算離婚,自己必須陪伴的女人當然是在巴厘島的茜,她已經沒有多長時間了。之前,他曾打算提出分居。克子可能會說,我不同意這種任性的做法。結果他決定,兩個人就這樣保持著沒有結果的狀態,自己還需要重返巴厘島。最後,克子去歐洲旅行了,這是他最大的失算。
關於調休這件事,不管什麼事情都要幫他出主意的團堅決反對,一針見血地指出:“你要是對工作有責任心的話,現在作為一個剛剛調入出版部的領導,不應該休假啊。”團認為:“剛剛上任兩個月中休一周假就可以了。過幾天讓茜到日本來,也可以啊。什麼努力都不作,就調休,很奇怪的。”良也被他一頓說,也覺得有點道理。
小室穀打電話給良也,一個勁兒說:“男人和女人之間的關係很難啊。”什麼意見和建議也沒有。良也猶豫不決,結果一天天地拖延自己當初的決定,被動地等待著克子回來。
NSSC的關中一郎精疲力竭地回國了,卻沒有出現在公司裏,聽說是到納霍德卡(Nakhodka)的醫院去進行幾日療養了。良也很關注這件事,卻也無暇去探望。
良也每隔三天就給烏布的川城府邸打電話,同茜通話,也和知枝互相聯絡。茜的第二本筆記這時候也到了。是偶爾來東京辦事情的印尼旅行社的社長薩利夫人捎過來的。良也收到這第二本筆記很是意外。因為在電話中茜和知枝對筆記的事情隻字未提。估計是茜瞞著知枝交給薩利夫人的。
“是茜自己一個人到你那裏去把這個交給你的嗎?”良也問道。
薩利夫人說:“不是的。是和一個叫知枝的年輕女孩一起來的。”
良也繼續問道:“茜的狀態如何?”“嗯。全身皮膚好像透明的樣子,我很擔心。”
“知枝告訴我見到你的事情了。我作為一個人,重新意識到自己沒有謹慎對待這麼重要的一件事情。”茜的筆記上寫著。
“你要呈現出自己真實的一麵來。當然,必須要選擇好表現出這種真實的表達方式和時間以及方式。不過,因為這是一種正確的表達,沒有必要拖延下去。”字裏行間透露出這樣的主題:你應該知道我總是避免被月光照著。
讀著這些話,良也突然回憶起以前在長野近郊的大座法師池放煙火的夜晚,茜說道:“我討厭月光。”然後用命令的語氣說道,“你可以害怕,但是請記住。”
以後,二人也曾在夜晚漫步長野市,但是僅僅限於沒有月光的夜晚。
沉默地走著,然後她的開場白是:“至於理由,晚一點再告訴你。”
“那是一個夏末,在一個台風肆虐遠方的山頭的夜裏,空氣顯得比平常更清新。我參加運動會準備訓練累得筋疲力盡,那時我還是一個一倒下就沉入夢鄉的中學生,迷迷糊糊中聽到旁邊屋中有好像有人大叫的聲音,把我驚醒了。我心驚肉跳的,喘著粗氣,瞪大眼睛,一動也敢動地躺在那裏。隻聽見母親壓低聲音說道:“他爸,你怎麼了?”於是我拉開了父母臥室的隔門。
月光照射進房間裏,爸爸趴在被子上,媽媽把手背在後麵,辛苦地支撐著半倒前傾的身體。媽媽的眼睛裏流露出恐懼的光,我追隨著媽媽的視線,情不自禁地用手捂住了臉。上了年紀的爸爸臉色逐漸黯淡,但是後腦勺卻有一個淡紫色的圓圈,跟基督教畫裏的光圈一樣,隻不過顏色是偏綠的紫色。媽媽看見我了,忙解釋道:“茜,沒什麼事兒,爸爸隻是病了。”看見我後,媽媽似乎克服了恐懼,不停地說道“沒什麼了。”可是爸爸依舊兩手抓住被子,就那樣趴在那裏,“我吃了人肉,吃了人的肉。我需要新鮮的。我吃了人的肉。”爸爸反複念叨著一些不明所以的話。他每說一句,他那淡紫色的光圈好像就微微地晃動著。”
當讀到“我吃了人的肉。”這部分的時候,良也好像也受到什麼打擊了似地,感到胸中有股慘烈的記憶在一點點地蔓延開來。
從後麵的文字中可以看出來茜看到爸爸的變異是在中學二年級的時候。她當時並不能理解爸爸所說的“人的肉”所包含的意思。她把“人的肉”理解成了“奪取他人的糧食肉自己食用”的意思。
茜繼續寫道“我知道並不是那個意思。”
良也的眼前浮現出半躺著痛苦不堪的麵如土色的一張灰暗的臉。心中湧出一種疑慮,葉中大佐的痛苦曾經痊愈過嗎?
茜自己也多次意識到自己看到是幻覺,根本就不曾有所謂的光圈的事情。她在筆記裏也真實而坦率地把這種感覺寫出來了。如果葉中大佐在菲律賓自殺的了話,那麼也就不可能生下茜來。筆記裏也談及到這些了。
“我長大了以後。開始考慮到自己的幸福了,甚至會萌生出父親打了敗仗之際,倒不如選擇死亡的想法。可是,轉瞬之間我就又想,如果真是那樣的話,我又算什麼呢?我的生命還有生存下來的資格嗎?我的體內流淌著葉中長藏這個人的血液,這個為了活下去,吃人肉的葉中長藏的血。我還經常恐懼地意識到說不定自己還可能遺傳著爸爸的光圈呢。有時候會在夜裏被痛苦吞齧著,但是不能拋棄被煩惱和痛苦折磨著的爸爸,一個人選擇死亡。母親去世的時候,我們也都這樣走向死亡吧。
媽媽也許早就預感到了父親的變異。在我很小的時候,就經常說,茜不是我們的親生女兒,是從別人的那裏收養來的。媽媽經常給我朗讀白雪公主以及日本童話《竹取物語》和《仙鶴報恩》的故事。受其影響,孩提時代的我總把自己比作是‘火花姑娘’[童話《竹取物語》裏的女主人公火山女王。
然而,一切的美好都在那個月光如洗的夜晚扭轉了。我開始變得十分害怕火山女王傳說了。”
漸漸地深入讀下去以後,良也也覺得痛苦不堪。這樣寫需要多大的痛苦和勇氣來支撐啊。這時候良也甚至會幼稚地認為,戰爭失敗的時候,葉中大佐應該選擇自盡。
良也覺得這次的筆記一個個小標題中,都隱含著“我不久就會死去”的意味,壓抑得令他無法一氣嗬成地讀完。
“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多次地想把在那個有月光的夜晚發現爸爸後腦勺有個光圈的事情告訴你。但是始終沒有那麼做。即使我把如此重要的事情隱瞞不說,估計你也不會責怪我的。你很善良。不過,說了之後會怎樣呢?!我總是擔心自己的後腦勺上會出現一個光圈,還能和你手拉著手走在夜晚的路上嗎?我總是告誡自己別成為總是回憶著痛苦,總把事情往陰暗麵去想的女人。我要向你說是,如果你不能充分地理解事物的本質,我就不告訴你。”
“不過,那個夏末的清爽的月光下我目睹的一切,我自己的理解是爸爸的罪孽。我害怕自己這樣的理解。爸爸所犯下的究竟是什麼樣的罪孽?懷著這樣的念頭,我擔心失去前來幫助我的你,同時我能做的隻有盡心地護理爸爸。”
“我也到了戀愛的年齡了。我精神抖擻笑逐顏開地參加就業考試,被錄用了。這稍稍安慰了當時的我。因為在這之前,我的所謂的工資其實一直就是是繼承家業的叔叔給的生活補貼。人真是不可思議啊!一件很表象的事情竟然可以導致一個人精神大增。
在我這樣的狀態下,你出現在我的生命中。對我而言,你就是青春。當我意識到我愛上你的時候,我這才發現原來我也能夠去愛一個人。盡管那就像一霎那之間的幻影一般。
我為自己無法告訴你我最重要的事情而逐漸變得痛苦不堪。因此當聽說你的母親病倒的時候,我擔心我們也許會就此各奔東西,並覺得隱瞞是多麼罪孽深重的事情啊。也許就這樣分別了這樣的念頭一直撞擊著我的大腦。總之,當時我的狀態堪稱是一片混亂。上帝懲罰我了。當你告訴我你母親病情惡化的時候,我爸爸也離開了這個世界。我和長期照顧爸爸的醫院工作人員一起,寂寞地為他守夜,葬禮以後,遵照爸爸的遺言,將他埋葬在戰死者的墓地之後,我無能為力了。
“在我最鬱悶落魄之際,受到了知枝寫來的信,她希望我能回到京都,在信中知枝像個中學生似地執拗,‘沒有茜的話,知枝就活不下去了。’
隨後,知枝就帶著我來到了長野。如果不這樣的話,我也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什麼樣。”
茜在筆記中繼續寫道,搬到長野時候,熱切地希望徹底地將自己之前的人生痕跡消除掉。
“至於原因呢。為什麼我會產生這樣的想法呢。也許是因為我希望我自己——那個知道父親真正病因的茜徹底地消失在人間。並且,在潛意識裏我始終不能允許自己同男人生活在一起。”
我在京都的生活,就這樣開始了,照顧關愛著知枝,就依靠這種溫暖支撐著活下去。最初的兩年裏,關於父親的記憶始終纏繞在腦海裏,揮散不掉。知枝的父親就是我的叔叔了,他雖然知道自己沒出息,但是對我很好,知枝的母親出生於貴族,很有教養,氣質和品位很高,很有條理,屬於那種不把褲線弄好就坐臥不安的人。每天清晨都精力充沛地寫經文。
知枝升入高中後不久,迷上了戲劇。我受她影響,也開始看戲劇。那時候我無所事事,把自己生活的世界弄得更加無聊和狹窄。要是我陪著知枝的話,她家人就同意知枝去大阪、神戶等地看戲,我就成為了知枝的代理媽媽。
知枝的求知欲很強烈,受她影響和刺激,我也開始思考著自己的強項,成為大學的旁聽生。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了,雖然我一天天地改變著,但是卻無法忘記你。”
讀到這裏良也思忖著:如果那時候自己知道了葉中大佐的病因,會怎樣對待呢?即使是茜告訴自己,那天夜裏她父親的後腦勺上有個綠紫色的光圈的事情,自己會如何做呢。也隻能是盡力默默地無聲而笨拙地安慰著她,估計自己的思想境界也隻能到那種程度了。
“在我已經適應了京都的生活,開始了穩定的學習生活不久,遇見了一位國文學者,她專業是平安時期的文學,致力於研究京都俳句詩人飯島晴子的俳句文學。”
她了解到我長期照看父親的經曆後,就邀請我去鬆本市調查杉田久女,估計是覺得跟後者的境遇跟我很相似。”
筆記裏呈現出一個活躍的茜的形象來,她已經逐漸地適應了環境,一點點地獲得生命的彈力。茜除了去銀行上班之外,其餘的時間都必須用來照顧父親的病,在良也的愛的滋潤下,獲得了勃勃的生命力,茜生氣勃勃的樣子仿佛就浮現在良也眼前,而自己給予了她多少的期待呢,想到這裏,良也的心愈發地沉重起來。
“我漸漸地陷入劇團中無法自拔了。那既不是為了自我逃避,也不是為了忘卻父親的記憶,隻是覺得擴展生活開闊眼界是我所需要的。在這期間,我接觸到了武田泰淳寫的《光炙烤》劇團計劃將這部短篇作品搬上舞台。這部小說以在戰爭如火如荼時期,一個駛離根室港的船隊遇難事件為背景,全體成員們春天采摘靈丹,夏天打撈海帶,魚師使用,冬天都躲在無人的小屋裏避難。就這樣過了60天以後,就剩下船長一個人,其他人都死了。不久,船長就開始食夥伴們的肉了。”
良也在學生時代曾經讀過這部《光炙烤》的小說。細節都忘記了,不過主題仍然記得。現在讀著茜的筆記,雖然是和葉中大佐的病有關係,但自己卻一次也不曾想起這部小說來。自己真是這麼遜嗎?抑或是自己欠缺戲劇性感性。
這部短篇的後半部是以電視劇的方式展開寫成的。第二幕中,船長因為毀損屍體和死屍遺棄罪被判刑。
“在第二幕法庭上,作者故意添加了這樣一筆,檢察官的後腦勺,法官的後腦勺,律師的後腦勺,甚至是旁聽席上男男女女的後腦勺上都有一個光圈。如何理解作者的這一伏筆,劇團的成員們意見不一,產生分歧。”茜在筆記中寫道。
“一個男同學認為,這是對800萬日本人的精神的背叛,而一個自稱是共產主義者的團員則認為這是對資本主義體製的酣暢淋漓的批判。一個女同學認為作者道出了人類的原罪。我一邊側耳傾聽著大家的討論,一邊反複地閱讀檢察官控訴被告船長那段陳辭。”